巴耶妲正讲电话,我经过时,却仍向我摆手,轻巧一笑。我也摆手答礼。我办公室外的走廊上,工人们正忙着搬来桌椅一应什物。电话技工也跪在脚板上,接线路。

坐稳以后,遂将最近一堆待办的公事审视一番。分成两类:一是可由雷太太回复,一是须由自己负责。再把托付给新来助理的工作复查一遍,在边上注明可供参考的来源。

我翻过“曼哈顿黄皮书”,药厂之多,令我难以下手,这项工作便落到我新来的助理身上。我打好一张字条,请她逐个药厂通电话,说明她代表律师处理石耶鲁教授的财产问题。教授曾付出一笔无凭据的医药费用。公司方面乃委派她问询各家药厂,试查明付款日期及目的。

出门前,我向巴耶妲说明,我的助理十一点到。她格格笑。

“小高,”她说,“她那么高,你那么矮。你们俩在一起笑死人了。”

“是,是,”我耐心说。“相信你和公司里的人慢慢会习惯的。”

“笑死人了!”她再重复,脸都笑变了形。我真希望她别这样;看起来就像一只“笑死”的小肥猪。

我召一辆出租车到戚公馆,一路转念,如何能不着痕迹的向荻贝套出口风。想不出。决定采取故作无知状,是为上上策。

天加德开铁门。“早安,先生,”他招呼,亲切有余。

“早,加德。事先没通知,贸然来访,不会太不便吧?”

“不会,先生。”他请我走进阴冷的门厅,伸手接过我的衣帽。“夫入在餐厅用早餐。请您稍候。容我向她禀告。”

我立等他出来。“夫人敢问您是否愿与她共进一杯咖啡?”

“极乐意。”

戚太太坐在长桌主端。桌中央是一只盛着山茶与百合的银盆。她见我进来,便伸出手。

“早,高先生,”她含笑。“今天出来很早啊。”

“是的,夫人,”我迅速趋前握住那只手。“我急欲尽快结束。与您一样,希望尽快结束查验,以后就不必再见我。”

“哪里的话,”她咕哝着。“吃过早饭?”

“是的,夫人。”

“喝杯咖啡不碍事吧?”

“谢谢您。非常乐意。”

“加德,请把这些东西撤走,替高先生加个杯子。再来点热咖排。”

“是,夫人。”

“来,坐在旁边,高先生,”荻贝指着她右手边的座位。“我一向喜欢享受晚一些,从从容容的一顿早餐。这确是一天最好的一餐——是吗?”她的仪态似乎是洛丽泰·扬或姬儿加荪的翻版。

她挺直的坐在光亮的长桌边,确是仪态万千:好一幅漂亮的仕女图。她身上是一件印满栀子花的两层纱缕,薄如蝉翼。

她似乎天生一种雍容的气度。若不是戚家儿子先前指责,她有那样的历史背景,实在教人难辨真伪。银亮的秀发挽上去,美的杰作。年近不惑的脸上,全无半丝皱纹。棕色带绿的明眸,清澈无比。鼻型完美,下颚翘而挺。

出言激怒她,破坏这份无瑕的外在美,真是罪过。

“戚太太,”我说,“有一件小事关系到您亡夫的财产问题,希望您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在清点您先生公司方面的私产时,发现一张为数五百元的账单,受款人是一个叫益马丁的。账面上写得简单:‘服务费’。我们联络不到益先生,无法推断是什么性质的服务费。希望您协助。”

我不留情的盯着她。一提到益马丁,她的眼陡的垂下。伸手取过咖啡杯,稳稳的举到唇边。我发问完毕,她不看我,只是缓慢仔细的将杯子置入托碟中央,连一丝声响都不发出。

表现精采之至,却也做作之至。我问话当中,她不应该喝咖啡,她起码应该瞥我一眼。赵若苛曾说:“他们喝口茶,点支烟,弯身系鞋带——任何拖延性质的小动作,无非让他们有时间考虑,有时间圆谎。”

“益?”戚太太说话了,直接迎着我的眼光。“益马丁?那个益?”

“利益的益。”她想一会。

“不——,”她说。“这名宇一点没有印象。在他的记录里你还发现什么?”

“没有了,夫人。”

我从她眼底透视到一种宽慰,抑或我本希望看见这种眼神,好做犯罪的明证?

“恐怕我帮不上忙,”她摇头。“我先生的事情太多,认得的人也多,很多人我都不熟悉。”

我喜欢“……很多人我都不熟悉。”这要比“……很多人我都不知道。”典雅得多。

“我了解您的先生对慈善工作非常热心,戚太太。”

“喔是的,”她悠悠的说。“他给得大方。”

“倪先生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我道。

这无疑是件新闻,她难免惊愕。她又喝一口咖啡。这次杯子喀喇作响的回到了托碟上。

“喔?”她平平的说。“我倒不晓得你和主瑞谈起外子的慈善作风。”

“是啊,”我欢快的说。“倪牧师太客气,邀我到格陵威治去见证他的作为。他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当然,”她冷冷的说。同时取出烟盒,抽出一根,忿怒而短促的敲着。我的火柴已在待命。她啪的将烟塞进嘴,猛吸快吐。这会儿她成了蓓蒂·戴维斯。

“你还跟主端谈些什么?”她问。

“大都谈和他一起的那些孩子,以及他如何把他们过剩精力转移到正常的频道上去。”

“他提到我什么吗?”面具扯开了。我清楚的瞧见这个女人的真面目。

我犹豫许久,她无论如何都明白我在撒谎。

“哦不,没有,夫人,”我和气的说,并且尽量睁圆双眼。“倪牧师除了说贤夫妇热心慷慨赞助他的事业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提。”

一种尖细、刻毒的东西浮现在那张吹弹得破的脸蛋上。使它显得冷硬险恶起来。这是只有在我向石莉妮提到她父亲中毒时,才有的神情。

“是啊,”她冷酷的说。“我们慷慨赞助。去看看索签的支票。你就明白了。”

我道不出她忿懑的情由。似乎不单纯为着我曾与倪牧师私下谈过一席话而生。我决心再撩起这份怒气。

“他倒是说这事真是难为你,”我诚挚而言。“是指您先生的死。”

“那你们确实提到我了,”她在责难。

“一点点,”我说。“带过而已。戚太太,我希望找个时候,您能将过去在剧院中的经历告诉我。那绝对吸引人。”

她嘶嘶作声。

“也是他说的?”她道。“我过去在剧院?”

“哦,不,”我说。“这其实也是一种普通知识。”

“嗯……也许,”她勉强说。

“老实说,”我一派天真,“第一次听见这件事是在戚赫修和戚伯诺那儿。”

“你也跟‘他们’谈过?”她又是一吓。

“只是办公事,”我急忙说。“就是去清查戚先生留在公司里的私人财物。戚太太,如有冒犯之处,请多包涵。不过您在剧院耽过这事,丝毫不会降低我对您的看法。事实上,恰恰相反。”

“是的,”她严谨的说。“你说的很对。”

“再说,”我继续,“一名维护您利益的律师公司的一份子而言,您可以信赖我的正直。”

“你的‘什么’?”

“我不碎嘴,戚太太。凡是我听见任何关系到顾客的事情,绝对到我这里为止。”

她注视着我,两眼窄成了一道缝。

“啊哈,”她哼一声。我在想,怎么忽然成了“啊哈”而不是规规矩矩的说“是的”。她又问:“凡是顾客告诉律师的事,都保密的,对不?”

“对极了,戚太太。这谓之私权资料。律师不得受迫胁泄露出来。”

那对眼睛睁大,瞪着天花板。

“私权数据,”她柔声重复。“与我的想法符合。”

她既然相信我是律师,说不定会做某些惊人的招供,我等着。可是她就此结束。也许,倪牧师曾告诉过她我不是正牌律师。总之,她忽然起身,我抢上前为她拉开座椅。

“我想,你一定急着要去办公事了,高先生,”她伸出手,现在又是十足的淑女。

“是的,谢谢您,”我亲切的握着她的手。“谢谢您的咖啡。还有我们的谈话。”

她不答话,径自走出餐厅,薄纱的长袍在她身后飘飘。

“祝您一天愉快,”我跟在后面说,她一定没听见。

为了配合自己编撰的故事,不得不在戚公馆多停留了一些时间,我乘电梯直上六楼。踏进空荡的宴会屋,徘徊不已,鞋跟敲在地板上一阵阵的回音。随后步向门扉深锁的后院。我立定在那儿,往外看着戚索致命一跃的阳台。

细小的雪块依然囤聚在阴影中。户外的桌椅上多的是一条条融化了的雪沟。树木花草变枯。一幅伤感的景象,一幅严冬死寂的景象。

他曾经上来,或是被带上来,然后他跳出,或是被摔出界限。挥着四肢,像个假人似的坠落。不论自杀抑是谋杀,人都不应受这等的死亡。我的嘴像嚼下一纸锡箔,真有难言之苦。

我明知是怎样一椿事,却看不透是怎么做成的。四个人在这幢屋里,全都在楼下。四个人分明都很诚实。纵使集体撒谎,又是哪一个主使主决呢?事情又是怎么办到的昵?还有,就是那张要命的自杀留言——

我沮丧已极的回返一楼。探头入厨房,天加德和金白莎太太坐在小餐桌边。两人饮着啡咖,用的便是方才餐厅中那套漂亮的银器。

天加德看见我,立即站起,随我至前厅,为我取出衣帽。

“谢谢,加德,”我说“希望不会再打扰你太多次了。”

“好说,先生,”他肃穆的望着我。“您的工作快完成了?”

那一刻,他的神情颇不可解,我怀疑他是否知晓,或是已然猜到我的计划。

“好了,”我说:“很顺利。再拜访一两次便大功告成。”

他点头,不再说话,送我出去,然后仔细的锁上外面的大铁门。

我搭上出租车,向司机说明到麦迪逊路与三十四街口。走过几条街即是那家女装店,为巴耶妲买安绿色毛衣。我尽可能向店员口述她的体型,和气的女店员选出一件一件,并作解释,这款的毛衣,小比大好,若是不合,可以调换。包装以后,放入购物袋,刚好掩住内容。

回到公司,雷竹珠太太已稳坐我办公室外廊上的桌后。她一面打电话、一面笔记。看上去确实能干,我由衷的满意。归位后,不及宽衣脱帽,便迅速草记下与戚太太的谈话。这些杂记并不足恃,可是我要的是,确定她否认认得益马丁,她承认对倪主瑞牧师大笔捐献,以及获悉我与倪会面后的震怒,这些事实的纪录。

快记完时,新来的助理携着一本活页速记簿进门。

“早,雷太太,”我说。

“早,高先生。”

我们互相微笑。她穿着宽蓬似的法兰绒外衣,一件男式衬衫。我问她一切应用物品是否合意,她答是。

“看到我留的宇条吗?”我问。“明了吗?”

“是的,”她说:“没有问题。我找到与石教授有来往的药局。”

“真的?”我惊喜参半。“打了多少电话?”

“十四,”她不经意的说,彷佛这根本是一句废话。这个女人,简直一座宝山!“他们为石教授做过两次化验。”她递给我一张字条。“上面都记载清楚日期、费用等等。他们没有告诉我化验什么。”

“没关系,”我说:“我大概知道是什么。谢谢你,雷太太。”

“至于其他的事——我现在正在做。”

“很好,”我说:“如果有问题,尽管问我,不必害怕。”

“哦,我不会害怕的,”她说。

我也瞧不出她会对——什么害怕。我突然下决定。全凭直觉,毫无理由。

“雷太太,”我说:“一点钟我出去吃饭,一个小时左右回来。假使你有空,就看看‘戚’和‘石’的两份卷宗。在数据柜最上层抽屉,我很想知道你的看法。”

“好的,”她平静自若的答:“这是很有趣味的工作,对吗?”

“对,”我全心全意赞同。“有趣。”

我在洗手间磨菇不少时间,整装毕,提着购物袋,直奔耶妲,同进午餐。

十五分钟后,我们坐在第三街的中国餐馆内。我点了春卷、馄饨汤、龙虾汁虾仁和炒饭。无论如何,这是庆生宴。春卷上桌前,我抽出那份精美包装的礼物,呈现给耶妲。

“生日快乐,”我说。

“噢,小高,”她的眼已醉。“你干嘛这么做呢。我才没想到……”她手忙脚乱的扯着包装纸。内容

出现,她的嘴圈成一个O。

“小高,”她吹着气,“你怎么会知道的呀?”“巴氏赌局”中,这一场显见得我领先老胡多多,不过到吃完这顿饭,我一直保持惯有的、谦敬带羞的笑容和动作。临别时巴耶妲亲热的一握,肯定了我俩未来更上层楼的关系。

我行近办公室时,雷太太正埋首于一份卷宗。她专注而热中,等我站在身边,才抬起头。

“哪一个?”我指着那份卷宗。

“戚的。就快看完了。人啊,”她唱和着一份凄凉的笑容。她不说,“可怕,”却说,“迷失。”

“是的,”我说。“看完了,就请进来。”

我挂起衣帽,随即拨给孟爱蒂安排与铁先生见面的时间。她说待会儿回话。

我交代的工作,雷太太已办妥置我桌上。她做的真好,没有话说。我缮打好少总和协理们的待办事件,留下拷贝部份由雷太太做结。她携着“戚”氏卷宗走进来。

“坐,雷太太,”我指指眼前的来宾椅。“还剩下一个草案就完事。对了,你做得很好。”

“谢谢你,先生,”她说。

这是我此生当中少有的几次被尊称为先生,挺受用。

我结束最后一份草案,便把这些文件齐推向助理那儿。

“我还需要两份完稿,”我说:“今天尽量,其余的留到星期一办。”我拉过卷宗,拳起指节敲着。“最高机密,”我瞪眼向她。

“是。我明白。”

“全部,有什么看法?”

“高先生,”她说“最没有嫌疑的人,往往最有嫌疑,是吗?”

我大笑。“可别教纽约警察局听信这话。他们相信,最有嫌疑的人,就是最有嫌疑。通常也就是这样。你怀疑谁?”

“我以为寡妇和牧师是同谋,”她认真说道:“我看那位丈夫死前,他们就已经勾搭在一起。他怀疑,便雇私家侦探查明真相。有了证据,他才决定更改遗嘱。于是他们杀了他。”

我激赏的望着她。

“是的,”我点头:“这是我的见解,是一个——一个解释既有事实的堂皇说法。戚索死后,益马丁起意敲诈。可惜他估计错误。因此被杀。他的遗孀接收了他的一切档案,包括戚索的那份在内。她知道,这无疑是个金矿,便卖了这份证据,或者只卖了一部份,或者她又拷贝了好几份。她太贪,所以,她也被灭了口。合理吗?”

“是的。荻贝和倪,只对戚先生的钞票感兴趣。可是他既有证据,可以诉请离婚,那么她的处境便大不如继承产业强。所以就杀了这个可怜的人。”

“这是一个相当堂皇的见解,”我重复。“只有一件事不对劲:他们不可能动手。”

“我也想过,”她蹙着眉。“屋里确定再没别的人?”

“雇来的杀手?仆人说没有任何人进出。警方也在事发后迅速赶到,他们彻底查过,没有人。”

“可能撒谎吗?仆人?为了钱?”

“我不相信,查案的警探也不相信。假使这样的话,那么全体都和了进去。那就是一个五人共谋的凶杀案。我看不出。牵涉愈多,连锁愈弱。更有机会出现连续的敲诈。荻贝和倪相当聪明,绝不至此。我看事实便是这戚索死亡时,四个人全在楼下。”

她叹气。“还有自杀留言。”

“是的,到此为止。”

“你现在怎么做?”

“我——”我猛的煞住。我如何知道?“我不知道,”我向雷太太招认。“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可以跟踪荻贝或者倪,证实他们有关系。可是有什么用?那并不能使我揭开戚索被杀的方法。我跟你一样,确信这‘是’一椿谋杀。”

“芝加哥,”她说。

“什么?”

“你的笔记,高先生。牧师说他来自芝加哥。戚家两个儿子告诉你,他们认为荻贝是从芝加哥来的。”

我深呼吸。“谢谢你,雷太太,”我热诚的说:“我指望的就是你能点睛。我太入局,你却是旁观者清。好,也许他们都来自芝加哥。那又证明什么?很可能一啥不啥。除非他们早在来纽约落脚时便已相熟。即使那样,也没啥,除非……”

“除非,”她说“他们牵渉到某一件相同的事。”

“芝加哥的旧事?”

“对。”

“对,”我同意。“这虽不多,却足够说动纽约警察局重开调查。査这种事他们有的是办法,远比我预期的还快。一方面,我也想办法尽量掘出荻贝和倪在芝加哥的过去。也许又是白搭,但是我不惜——”

电话铃响。铁先生现在有空。

孟爱蒂冲我摇响她吉普赛的首饰,露出肆无忌惮的笑容。

“听说,今天有人吃了一顿非常棒的午饭,”她挖苦说。

“消息传得快嗯?”我说。

“我们该谈什么呢?”她问:“耶妲爱死了那件毛衣。”

我哼哼。

“看样子我安了,”她得意的说:“我赌你赢。茜玛听见毛衣的事,准保完蛋。”

“鲍茜玛?她看好老胡?”

“你不知道?”爱蒂天真的发问,睁大了闪亮的眼,露出了雪白的齿。“事实上,茜玛跟我私下有个小赌。到四季请午餐。我已经决定点什么了。”

我步入铁先生的办公厅,他仍和以往一样,安坐在大桌子后面,两只泡皱的手压在桌面。他示意我坐下,问起石教授的调查报告。

我参照记事,尽力去芜存菁,做简明扼要的说明。我告诉他,起初怀疑可可是石教授致毒的媒介。如今,我明了是教授书房中的白兰地。我报告说,石教授曾委托一家药局做过两项化验。

“我一定设法取得化验的复印件,先生,”我说:“我斗胆一句,砒霜是下在教授喝的酒里。”

“谁下的?”

我提及与石宝华和蔡温黛面谈以及与石莉妮最后一次访晤的情形。我说宝华似乎嫌疑最重,他可以经由蔡温黛下手。但是教授中毒期间,他已逐出家门,这似乎为他脱了罪嫌,除非他与家里的仆人共谋。

“你看可能吗?”铁先生以他惊入的音量问道。

“不可能,先生。”

“当然也不是他的妻子?”

“不是,先生。”

“仆人?”

“不,先生,”我叹道:“是女儿。但是我不得不告诉您,对于这点怀疑,我毫无依据。我不知道她能够从哪里到手砒霜。也不知道她可能的动机。”

“她心理不平衡?”

“不,我不以为。铁先生,如果您肯告诉我这件案子在法律上会面临到些什么,或者有所帮助。我是说,对于失踪人的家财当如何处置?”

此番轮到他叹息。他垂眼望着桌面上,那双十指交错的手,彷佛那是种十条腿的动物,像蜥蜴之类,反正跟他没有关联。

“朋先生说法律是脱裤子放屁,”他说“我倒要修正,法律通常是脱裤子只放半个屁。”

一句律师的玩笑话。我尽本分的猛笑。

“有关失踪人口财产的法律条文多少受普通法牵制,”他继续锐声道:“可由一八七八年最高法院判决大卫对布里格案作证,制定失踪七年后的宣告死亡推定。不过,石家的案子势必受纽约州立法令裁决,对于这种特殊情况有两项原则可循。”

我闷哼一声,更加缩进椅子里。我只望一句话的答案,却换来长篇大论的演说。

“财权信托法允许五年后,失踪人继续不出面的死亡推定,这是按失踪人最终以明确的死亡面目出现,和在申请庭上核发死亡推定前,做锲而不舍的追查的情况下发给的——这就是我要求你彻底追查的理由之一。照这个说法,在五年后,若上面两项查证确实,失踪便可推定做死亡,他的遗嘱也得查证执行。但是,五年后,失踪人突然露面,他要回自己的财产自属合法。所以,‘锲而不舍的追査’是死亡推定当务之急。懂我的意思吗,高先生?”

“是的,先生,”我答。“我懂。”

“就另一方面来说,”铁先生十二万分满意地说,我明白,对律师而言,就“另一方面来说”无异于对牛弹琴的说辞。

“就另一方面来说,”他继续,“认证遗嘱法案,涉及失踪人遗产管理,规定自失踪即日起十年后,失踪人才丧失他所有财产的权益。遗产遂按遗嘱或无遗嘱死亡条例分配给他的承继人。这纯粹是一条给予失踪人可以要回私人财产提诉期限的规定。十年以后,无论就哪方面说,他都属合法死亡,就算他活着也一样。万一他在十年后出面,仍是一无所有。”

“那么在十年当中呢,先生?家属能动用他的财产吗?”

“经由法院指定的一位临时遗嘱代理人,维护所有的资产,偿付必须的税收,赡养失踪人的家属,等等。不过要重复一点,锲而不舍的追査仍不可缺。”

“我这下胡涂了,”我说。“您方才提到第一种法律,分明是失踪人在五年后可宣告死亡。第二种法律,却要等足十年才能割地分款给他的承继人。”

“问的好,”铁先生道,“这也是我派给那些刚出道的年轻律师们初担问题时,大家热烈争论的一点。我个人的看法,这两者之间并非绝对矛盾。举个例子,第二项说法,遵照认证遗嘱法案,在十年的遗财管理中间,管理人或任何有关人士均得经由提供充分的死亡证明,做遗嘱查证的申请。依我判断,”他冷然道,“发现尸身便是提供最充分的死亡证明。”

“呃,”我试着全盘消化,“那么,对石家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看,”他一副法官的口气,“两者权衡之下,他们依循认证法是为上策,开开心心的接受法定临时遗产代理人的指示。这也就是我怂恿石太太的一招。说实话,高先生,我必须承认对这件事并不太卖力。石太力和子女们,虽不十分富有,起码也能自给自足而不虞。他们那幢要付保养费的大房子就是个例子。在我们提出追查教授下落的确切证明前,我一直是在走着诉请临时法定代理人的路子。对你所谓蓄意下毒的说法,我也很头痛。我希望在请愿状旨定妥之前,把这事做个了断。我不喜欢看到一笔法定的偿付交给一个可能,呃,牵扯到石教授失踪案,刑责部份的家属手中。”

“我也不喜欢,先生,”我说。“再有一点:假定一位代理人担当了十年,这期间毫无石教授的音讯。那么,遗嘱便有效查验执行啰?”

“完全正确。”

“要是根本找不到遗嘱呢?”

“那他财产的分配就由无遗嘱死亡条例支配。”

“他可以不赠与自己的妻子吗?如果有遗嘱的话?”

“置疑。拒绝赠与配偶是为人情不许。不过,有明确的,法律认可的理由,他是可以这么做。”

“譬如企图毒杀他?”

“算得是拒绝遗赠的理由,”他审慎答道。“要有确实不容置辩的证据。”

“同样也适用于他的子女吧?”

铁依讷先生深吸一口气。

“高先生,”他说,“遗产继承的条文并非神圣不可犯的。甚至一份老到精钻的遗嘱也不是什么圣旨。任何人都能告,通常也确实如此。去问哪个律师都行。这些事全赖一份妥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样便诉讼不起来。庭外和解是很普通的事。”

“我可以提一个假想的问题吗?”

“可以,”他威风的说。

“假定一个配偶或子女蓄意对一家之主施以严重而有形的残害。这位主人握有该项蓄意伤害的实证,在拒绝赠与配偶或其子女的亲笔遗嘱上,同时载明谋害的证据。主人失踪。遗嘱找不到。十年终了,或者,稍早,尸体发现,而财产则由无遗嘱死亡条例分配。那么,有罪的人不就继承到他的一份了吗?”

“当然,”他很快说。“假使遗嘱找不到,不法的证据便找不到。”

“如果尸体明天就发现,先生,査证遗嘱需要多久?”

“一年吧,”他说。“如果没有遗嘱,查证的时间可能更长。”

接着他静默下来。松开手指,两手摊开在桌面。头下垂,厚利的眼却凌厉的穿透我。

“你以为尸体明天会发现,高先生?”他发问。

“大概很快,先生,”我答。“我不相信谁有耐性等上十年。”

“你以为又拟了第二份遗嘱,”他说。“也许这位一家之主根本没动过它。也许他原来的遗嘱依旧存在,仍然有效。”

这是我始料不及。令我目瞪口呆。但是思虑片刻之后,我认为那也未必。石教授拿到药物化验之后,一定拟好一份新的,或者修正原有那份旧的遗嘱。这合乎他的本性。他是个病态、报复性重的入,绝容不得这等毒害他的事。

“最后一个恳求

,铁先生,”我说。“我深信石教授在一月十日晚离家时,他必是搭出租车,或一辆候着他的车走的。那是个雨雪交加,相当不适的夜晚;他不可能等公共汽车或者徒步走到地下铁道去。关于可能有车候着他,我是一筹莫展,不过我倒能约略定出他可能搭出租车的位置。所有的出租车司机都得保留行程窗体,要査完那晚上全部的行程表,即便车主答应也是件不得了的大工程,何况他们多半不会同意。我想做的是印海报,上面有石教授的照片,以及对提供线索的司机朋友们略致薄酬的赏金。这是大胆的尝试。海报只张贴在大车行车库里,当然有些独立车主看不到。不过,仍不失为一个机会。”

“做,”他立即道。“我同意。这是‘锲而不舍追查’中的一部份。”

他想再说什么,却住口。举起两根皱折层层的食指压着嘴唇,考虑着。

“高先生,”终于说,“你这件工作调査得相当职业化,我向你道贺。”

“谢谢您。”

“不过,”他响亮的说,“这事不宜公开。本公司的职责是顾客至上。这个案子,我们代表失踪的石教授和他的家属。我不能无限期延长申请代理人的诉状。这对石家有欠公允。你估得出有多久能完成调查?”

“估不出,先生,”我沮丧的说。“甚至不敢担保我一定能完成它。”

他惋惜的点头。

“我了解,”他说。“但是我不能忽略我们的职守。再一个星期,高先生。恐怕只能给你这些时间。以后我不得不请你将调查来的一切,都投进这个,呃,既烦又无趣的公事里。”

我想抗辩。我想说由他自理那套法律程序。由我继续追根刨底。可是,平心而论,我不知道贴好海报的下一步是什么。该从何处下手。我不知道。

雷竹珠在我打字机上留下一张条子。写着:

高先生:你在戚氏案的记事上提到,当你述及曾与倪牧师私下晤谈时,荻贝何以烦躁不安。是这样的,如果是他们两人共同设计的事,诚如你和我共有的看法,那么这是很自然的,因为他们俩都有罪,必须互相扶持。可是他们又怕一方口风不够紧,遂又互相猜疑,惟恐对方泄露或者反咬一口,就像强盗窝里反那样。我的看法是,一旦两人合伙策谋一桩可怕的罪案时,彼此便开始以新的眼光打量对方。彼此太过依赖,他们才会怀疑,才会惶惑。拉杂写下,辞不达意,祈望能明白我的意思于万一。竹珠。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可能对。若是荻贝和倪真的开始以“新的眼光”打量对方,这倒于我一个不可多得的良机。

我拨史培士的电话。一位警员答称,“史探员现在有公干。”我留下姓名,请他转告培士尽速回话。

第二个拨给戴艾菲太太。我与这位愉快的女士闲扯一会。她自动献上我追查的情报。

“高先生,”她说,“我查过酒铺的账单,石教授在失踪前,差不离有两个月,都没有买过一瓶雷蜜马丁。”

“谢谢你,艾菲,”我感激不已。“这虽然是一小块砖头,却相当重要。”

我们互道再见,挂断电话,已是周五的向晚时分,忙碌的世界逐渐缓下来,静下来。有一份纽约严冬午后的萧瑟。早升的薄暮。早落的沉寂。一切的一切都在消退。忧郁已悄然吹袭。机遇如何能再。

我坐在鸽子笼似的办公室内,面前摊着的是“戚”和“石”的个案,我盯着它们,眼光滞涩。多少激兴,多少扰攘。我如何容得下。更糟的是,我的灵感和精力,似已流尽挤干。那些陷在这些非常事件中的人。是他们整我,还是我整他们?这是一件我无法抗争,又违逆我本性的大事。

我,一个矮小内向温和的人。突然受命运摆布,投入了这块异域,不明究竟的异域。居然不带罗盘,不辨方向。闷头瞎闯乱钻,到底是什么在驱使我,不教我弃绝。

勉强自己从绝望的断崖抽身,我收拢这两份卷宗入公文包,穿戴衣帽、围巾,关了灯,沉重的步出“四杰”,门外的黑,不像门内,它不是无奈,是无情,是一种凶兆。

平安回家。换上居家服,壁炉里燃起一小撮火。那顿午餐吃罢,到现在仍不觉饿。却依然喝一杯咖啡,吃一角咖啡胡桃糕。我坐着,凝视火焰。卷宗在地上,在我脚边。恶劣的情緖再度呑没了我。在这个你推我挤的世界上,我不过是个柔弱、不得其所的侏儒。我一个入。

我一个人,在星期五的晚上,惶惶无所恃,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却听见一阵踟蹰的叩门声。我浑噩的上前开门,是胡可丽,她的面容竟似我一般忧戚。这一刻,我们相拥对泣也绝不是难事。

“哪,”她硬绷绷的说,一面塞给我一只密封的信封。

“这是什么?”我莫名其妙。

“你要的砒毒资料。”我觉得信封很沉。

“喔,可丽,”我说。“我不要你亲自去查。只要告诉我从哪里下手。”

“我已经查了,”她下巴往上一抬。“可能——可能对你有用。晚安。”

她转身开步。我连忙伸手搭住她的臂。她止步,却不回头。

“可丽,怎么了?”我问她。“你好像在生我的气。”

“失望,”她低声说。

“好——失望。我冒犯你什么了吗?要是有,我诚恳道歉。可是我完全不知道——”我猛的煞车。费阿陶!

“可丽,”我重新开始,“我们说过要做朋友。我真心,相信你也诚意。朋友之间要开诚布公。请你,请你进来,先坐下,听我解释。给我一个机会。等我说完,你再要走,你从此不理我,那都由你决定。但是至少,要依据事实。”

我说完这段律师辩护词,轻拉她进屋,扣好门。请她入座,她坐得端正笔直,手压在腿上。凄凉的望着将烬的余火。

“我们喝一杯好吗?”我说。“拜托?会舒服些。”

她勉强颔首,我连忙斟上两小杯白兰地。拉一张硬背椅,靠近她,急切的凑向她,酒搁在膝上。“我猜,你的失望,是由费阿陶的饶舌引起,他一定告诉你,早上我这儿有一个,呃!客人。对不对?”

又是,冷冷的一点头。

“可丽,那个年轻女人是我目前经办的侦查案中一名重要证人,我需要打她哪儿探取情报。事情是这样的……”

不是卖瓜自夸,我的确很有说服力。我以真切的声音缓缓道出,一切吐实。我描述公交车在风雪中行驶,“杜妈妈”餐厅的气氛,以及面晤薛蓓蒂与马赖铎上校的情节。

“听起来倒是很妙的地方,”可丽动心的说。

“对,”我接着打气,“哪天我们应该去玩玩。”

随后我说明进晚餐时间,套不出什么话风,我觉得白糟蹋一个夜晚,遂决定摆脱他们,打道回府。我再描绘蓓蒂和上校坚持以罗斯劳埃斯轿车送我,我们大醉,在途中他们还抽起大麻。真是鉅细无遗。

“我没吸过,”胡可丽直觉的反应。“倒很乐意一试。”

我试着对这点表示惊异。接着说薛蓓蒂如何抢进我的房,在饮过酒以后,又如何泄露极其珍贵的倩报。

“然后……”我说。

“然后?”可丽紧逼着问。

我尽可能避重就轻,说明情况。

在这一部份的招供当中,可丽先是微笑,待我说到临时凑合的床铺如何不适,早晨醒来又如何的腰酸背痛时,她仰头爆笑。再提到晨起对蓓蒂假语温存时,她笑得前仰后合,连泪水都迸出来。

“然后我们到走廊,”我说:“费阿陶就在那里。可丽,我发誓我所说的句句实言,绝无虚假。”

“我相信你,小高,”她还在擦眼睛。“绝不会有人编得出这么一套故事。你怎么送她回去的?”

我说我们发现马上校如何在风雪中干等一宵,之后他们便送我去上班,我们就此分手。

“你会再见她吗?”她忽然很严肃的问。

我稍作考虑。

“可丽,我不能信口承诺。为了公事,势必与她再见面。但是我向你保证,我找她的动机,纯粹为公。我个人对蓓蒂毫无兴趣。你再要一杯白兰地吗?”

“好,”我心存感激的去斟酒,惟恐她窥见我脸上犯罪的神色。我是对她吐了实话——不过吐得并不完全。

我回座,把椅子拉得更近,握住她的一只手。

“可以原谅吗?”我问。

那一夜她出奇的美。然而,每见她一次,她都显出更新的美。过去只当是闪亮的栗子般的长发,如今更有着说不出几许惑人的光焰。过去只当是可亲不可及的微笑,如今更添几多神秘和无限的默许。尖削的鼻,更显尊贵,高爽的额,更增智慧,稍阔的嘴,更富感性与热情。

我更不能相信的,是以前竟说她的身材太过清瘦。现在,入我眼里的,恰似柳枝般的轻柔有致,她的臂与腿,她的手与脚,都是最完美的组合,织细飘逸。我不再记起她高过我一个头。一般高:这才是我心里想的。

“当然原谅,”她轻声细语。“不过,实在不必原谅什么。错在我。我没有权干涉你。你可以随自己的意生活。我先前太蠢了。”

“不,不,”我急着说。“你不蠢。哪时候都不蠢。”

“只是……”她迟疑:“我——我受了伤害。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

“我绝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我发誓,“绝不!我也没忘记风筝。我真要去为我们俩买一个红风筝。还有线。”

她大笑。“我好高兴你还记得,小高,”她轻轻的抽回手。“现在,你想谈谈我的发现吗?关于砒霜?”

此时此刻,我最想谈的是我们,但是,我点了头。

她从我脚边拾起信封,拆开。我将台灯挪近。

“这些全都给你,”她说。“大都是影印本,还有从医学杂志、医药指南这些刊物上影印下来的照片。小高,这简直太专门了。我看最好由我挑重点读一篇,有这些足够了。不必全看。你说的那个中批毒的人——死了吗?是一次下足量致死?还是少量的服了一段时间?”

“少量,”我说。“大概是少量。我不相信他死了。至少不是因为砒素中毒。”

“砒有许多不同的配法。粉末、晶体、和药水。甚至于还有一种空气接触。教宗克里门七世和奥地利的利奥波一世,据推测是由于溶在蜡烛里的砒致死。烛焰的气味有毒,吸入者死。”

“不可思议,”我喃喃,情不自禁趴倒她椅子边,握起了她修长的手。她随我。

“你找的,小高,可能就是砒霜,一种三氧化剂。这是砒最基本最普遍的型态。”

“是的,”我的唇贴上了她的指尖。“三氧化剂。”

“它有白色,也有半透明颗粒,或者结晶粉末。水溶性,量要用的少,慢慢搅拌。无臭无味。致毒量只需一小撮。服用后有极轻微的余味。”

“有余味,”我重复。一面吻着她的指节、手背,翻转过来亲她微现血脉的珍珠色手腕。

“只消十分之二到三克的砒霜,四十八小时便能杀死一个成人,所以你知道,多么细小的量即可致病。”她坐怀不乱,继续演讲。“如果我看的不错,砒影响红血球和肾。症状很多,受害的人一般都有头痛、头晕、肌肉痉挛亢奋,和昏迷的现象。死亡是由于循环系统摧毁。短时间持续服少量的砒,可能发生轻度发烧不退、食欲不振、苍白无力、喉鼻发炎,类似流行性感冒的症状,这就是砒毒有时会诊断错误的原因。长时期持续服微量的砒,大都不产生兴奋和昏迷。”

“昏迷。”我说,舌尖已触及她的手掌。她整条手臂发颤,声音却鎭定如恒。

“反复用毒之后,会造成毛发指甲的脱落,同时,声音变哑,还夹着干咳。拿破仑在圣赫仑那岛有一项中砒毒的证据。就是在好几年后,发现的一把头发。”

“可怜的拿破仑,”我低回。这时我已嗅着她的发香,埋首在她的肩胛。她,居然心无二用。

“一名警觉性高的医生有时也许能从呼吸和排泄物里辨出一种蒜臭味。”她无意减速。“验屎和洗胃也能查出砒的存在。可惜症状时常过份类似胃病,许多医生往往在发现批毒现象时,已经太迟。”

“已经太迟,”我一面哼,一面把她的头发撩开边,温柔的亲着她的耳朵。她略为哆嗦,却照讲不误。

“现在医药上一般都不再使用砒。以前都用在传染病、关节炎、皮肤病方面,像是梅毒、慢性支气管炎、贫血、牛皮癣等等。现在兽医还在使用,不过已不像过去那样频繁。今天砒大都用于工业。像强韧铜、铅、合金类的硬度,油漆、玻璃、皮革制品、布料印染。也可用做颜料、除草、杀虫和烟火。”

“烟火,”我吸气,摸着她滑如丝缎的头发。

“现在

……明令禁止应用砒于食物和药品之中。老鼠药和木头防蛀剂里还用得上。砒是以大宗批发交易。譬如,制造汽车电瓶的部份。像这种用途,购买都是按吨计,政府并要求列明使用目的。所以单单一个使毒的人能成得了什么?要想在园艺、五金铺、药房零买一剂含砒的成品,很难。可以说是不可能。”

“不可能,”我呻吟。现在我跪着,一手环过她的肩。手指轻触她的颈、她的耳,她松散在背后的长发。另一手怯怯轻抚她的臂。我感到她的悸动,但是她很快恢复自制。

“不过,砒霜在化学实验、医薬硏究上照用。向化学剂供应局书面订购,供应局务必明白交易的一方是谁。意思是说,一个陌生人不可能随便写张订购单要到一磅砒。实验所通常一次订100到500克。粗砒,250克十元。高纯度的砒霜一克一元。依我看,使毒的人最可行的办法,就是从硏究所或大学里的化学试验室里偷出来。致命的药量只要那么少,就是偷了,人家也未必注意——噢,小高!”她叫起来。

她将硏究资料往地板上一扔,滑下座椅,跪倒,投进了我的怀抱。我们俩都跪着,高度几乎一致。我们相拥。我们热吻。再吻。嘴里不停哼哼唧唧着好些不成句的话,像是“我要——”、“我希望——”、“我想——”、最后是“我爱——”。

没有一句话完整,也不必完整。片刻之后,我们吻得筋疲力竭,随便一倒,就卧在地板上,鼻对鼻,眼对眼,不停的笑、笑、笑。

“我不管了,”胡可丽低声道。“我真的不管了。”

“我也是,”我说。“除了我们,什么都不管了。”

“我们,”声音里有几分惊疑。

“我们,”我肯定。我理开落在她两鬓的发丝,摩着她平滑的额头。我按住她的背时,她更靠拢我,我们如胶似漆。我的手轻搔她的背脊,她闭上眼叹息。

“不要停,”她说。

“我不想停,”我努力搔着,逐渐扩展地盘,伸向肩膀和肋骨。

“噢,”她叹着。“噢。你是处子吗?小高。”

“不是。”

“我是。”

“哦?”

“可是我不想再是了,”她说完,忽然睁开眼,惊慌的望着我。“不过,不是今晚,”她急着加注。

“我懂,”我庄严的向她保证。“太美了。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是好。”

“你替我搔背也太美了,”她说。“谢谢你。”

“应该谢谢你,”我说。“再来一杯白兰地?”

“我看不必,”她若有所思的说。“我现在很好。小高,你几岁?”

“三十二。”

“我三十四。”她感伤的说。

“那又怎么昵?”

“我比你大。”

“我比你矮。”

她捧住我的脸。专注的看入我眼底。

“那有什么关系呢?”她说。“我比较大,你比较矮?那都不重要,是吗?”

“不重要,”我讶然。“一点都不重要。”

我们吻别时,我必须踮脚,她必须弯腰。可是我不在意,我们谁也没有发笑。

“谢谢你给了我这么美好的一个夜晚。”

她不答话,只以手指柔柔的划过我的面颊。然后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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