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尔先生用指尖弹着鱼食,两眼却望着我彷佛在等最坏的宣判。

“高先生,”他吹响了喇叭,“你究竟是怎么混进戚家的?”

我盼他别问起这个问题。既然问了,就不能瞒骗,以防万一戚太太来电话査询我的口实。来之,安之,我便坦白说明是藉清点戚先生的遗产为由。我以为他会大发雷霆。相反的,他似乎舒坦很多。起码脸上血脉贲张的层层垂肉已经稍微向上拉起。

但是说话的声音依旧严峻。

“高先生,”他说:“一份完整的财产清点目录是委托具有法定资格的有关单位办理,它必须由存证律师,和共同执行人签名。这个人恰巧就是我。不幸泄露财产数字,不管蓄意或过失,均构成重罪。你了解吗?”

“我现在了解了,先生,”我气馁的说:“我并不是想做最后,法定上的清点。我只是想——”

“我十分了解你想做的是什么,”他不耐地说:“混进去。这招玩得不坏。但是我奉劝,假使戚太太或者任何人问及你进一步的作业情形,你要声明,你只做初步的清査。最后的报告书,就是我必须签名的那份东西,则是由律师和精于此道的专门鉴定人定夺。听明白?”

“是的,先生,”我说:“只是有一件不情之请,先生。除了这宗戚索的案子,我也在为铁先生查访一件事。一个失踪的客户。石耶鲁教授。”

“我了解这事,”他一派上司的口吻。

“此外还有日常的职务,”我提醒他的注意。“目前,我尚能克尽己责。可是戚索和石教授两件案子占的时数愈来愈多。假如有一位秘书协助,对我的工作一定大有帮助。打字和档案处理就有专人负责了。”

他瞪我。

“不必全日上班,”我连忙加注。“可以一星期来几天,或一天来几小时的那种临雇、或者半日工。不是正规的公司职员。绝不是的,先生。”

他重叹。“高先生,”他道:“你一定会很惊讶,所谓临雇或半日工总归是以变成正规职员做收场。不过,我愿意优先考虑。等我跟其他几位总经理商讨一下。”

我正想再要求一间较大的办公厅,一转念,随即住口。建立王国,不妨慢慢来。

“谢谢您,泰尔先生,”我收拢卷宗。“最后一个请求。请您首肯我与戚索的两个儿子谈话,就是经理纺织公司的那两位。”

“这有何不可?”他说。

“您看我以什么说词?做为与他们谈及戚索死亡的借口?”

“这个……”他像在梦呓,“留给你去办吧,高先生。你干得挺不错——就目前来说。”

我打电话给石宝华。这是那天上午第二次试图与他接头。第一个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答,她说他正在冥思,不容惊扰。这次是他。我作自我介绍,解释原委,并请教见面的时间。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他冷硬的说:“凡是我清楚的全都已告诉警方。”

“是,石先生,”我说:“我了解。但是有些内幕只有你能提供。不会占去你太多时间的。”

“不能在电话上谈?”

“不大好,”我说:“这关系到一些,呃,相当机密的事。”

“哪类的?”他怀疑的问。难缠啊。

“这……家属的关系可能与令尊的失踪相关。我十分盼望和你私下谈谈,石先生。”

“哦……好吧,”他很勉强。“不过我不想耗费太多的时间。”

好一个丧父的孤见。

“不会久的,”我再度保证。“时间由你定。”

“今晚,”他突然说“我冥思是从八点到九点。九点以后我们面谈一小时。不可提前到;会破坏效果。”

“九点以后到,”我承诺。“我有你的住址。谢谢,石先生。”

“祝和平,”他说。

我怔住。和平。那早该在六〇年代随着“戴花的孩子”销声匿迹。

第二个电话拨给戚家的管事天加德。告诉他,如果方便,我将在下午两点登门续作清查。他说绝无问题,“夫人”交代过随时许我出入。

下午一点,外出午餐,在第三街的一家快餐餐厅,点一份热狗,一杯生啤酒。随后我踱回麦迪逊路,再看一次那家服饰店的橱窗。绿毛衣仍在。

我稍早抵达戚家,在街口蹓跶至两点正。方才按下门铃。我揣着公文包,带了笔、记事簿以及草拟的计划。

天加德引我入内。他透露戚太太与倪主瑞牧师,及另外几位密友都聚在坐谈室。金白莎太太和薛蓓蒂在厨房,准备茶点。

“非常欢迎你加入我们那边,先生,来喝一杯茶或咖啡,”管事说。

我表示感谢,但是以公事为第一优先。稍后再加入他们的厨房聚会。他躬身为礼,请我只管前去办事。并表示如有需要,任何房间都能按铃通知。

我牵记着一件事。戚索坠楼当天下午,他妻子说,曾与他同在五楼主卧室。随后她即到楼下。仆从他们也都作证。几分钟后,戚索的身体便狠狠的撞上了花砖天井。

我感兴趣的是,戚太太如何下的楼。十之八九,乘电梯。她不是那种肯走五层楼梯的女人。

倘若如此,那么她丈夫身亡之时,电梯应当在楼下。除非,戚索揿了铃,等电梯上来,再乘它上六楼肠台。

这个说法似乎不大近情理。我站在主卧室内。看着手表。以稳定规律的步子走向走廊,折西踏上后楼梯,登上六楼,进宴客的屋子,到通向阳台的那两扇上了锁的法式合门。再看手表。不到一分钟。但也不能说一个决定寻短见的人,就“不肯”等待一架慢呑呑的电梯。至多证明从那间发现自杀遗言的主卧室到达死亡的一跃之间,距离极短。

接下去的一小时,我重新绕行各层楼,修正清点计划,对家具、地毯、绘画等一一做纪录,而最主要的,其实教自己熟稔这憧大楼的设计形势。

我査看毎一层楼的电梯门。不是我本身有什么毛病,我确实以为电梯在那个要命的午后事件中,扮演着极重要的角色。

梯门全部雷同:传统式,嵌着方框的橡木门。门框坚实,只齐眼处留一格玻璃,供人看视。每一扇门都落锁。唯有电梯停在某一层时,该扇门才能启开。于是你便可开木门,推去铁门,走进电梯。

毎扇梯门边的柱子上设有一个号码盘,比大号手表大不了很多。盘上面覆着圆形玻璃,电梯上上下下,号码盘随着前后转动。换言之,一看号码盘,便知电梯是停是走;以及它正确的停留位置。

此时此刻,我也不明白此举的意义,但是我决意一并记下,供以后的参考。

我下楼,便听见阵阵的笑语暄晔来自敞开的坐谈室的门。薛蓓蒂急冲而过,端着一托盘的小瑰三明治。她无暇对我眨眼招呼。天加德跟在她身后,步履稳重,托着一只小盘,盘内只一个杯子,像是白兰地。

我走向厨房与餐具间。在厨房门边转身回顾。由这个位置瞧得见长廊的全长、电梯门、坐谈室的门,以及门厅的一小部份。看不见的是前面的大门。

我走进凌乱的厨房,再回入餐具间。高背椅上坐着一位极瘦的妇人,在喝茶。白领白袖口的黑制服上系一条棉布围裙。

“金太太?”我问。

她抬头看我,表情带着些许厌恶。

“哎?”她的声音像粉笔直着刮过黑板。

“我是高佑大,”我露出最巴结的笑容,解释身分,此行的目的。向她说明天加德邀我在离去之前到厨房打个转。

“他在忙,”她一声喝。

“喝一杯茶,”我盯着她,继续开门见山的往下说:“喝一杯可口、友善的好茶。”

我几乎看得出她在盘算怎样发作怒气。

“那就坐下,”她终于说:“哪,茶杯、茶壶。”

“谢谢你,”我说。“你真客气。”

说反话无效。她火气太大。

“这个下午够你忙的?”我坐下,自斟自饮,愉快发问。

“忙他们的!”她厌恶已极的说。

“戚太太能再款待客人总是好的,”我特别注明,“在这场悲剧以后。”

“奸,是好。”她尖酸的说:“一个还没冷透,一个大请其客。我不在乎你把这话告诉谁。”

“我谁都不告诉,”我说:“我不是个碎嘴的人。”

“哦?是吗?”她怀疑的看着我。

“金太太,你在戚家很久了吧?”我喝着茶。茶很好,不过还不及石家戴太太泡的。

“我打从开始做事就跟着索先生,”她忿忿的说:“早在她前头多多。”这位管家倔起姆指过肩一挥,配合着那个“她”字,正巧指向起居室的方向。

“我清楚她过去是在剧院里,”我不在意的提出。

“剧院!”她把它念成了“妓院”。

“她呀,她根本是个跳舞的笨货!”

之后,彷佛为了感谢我给了她一吐怨气的机会,她起身,进厨房带回一小盘甜饼。再自动加满了我的茶杯。

金太太是个骨瘦如柴的村妇,线条角度粗硬不堪。制服、围裙下的平板身材表现出一举一动,都是硬性的转、跳、推、拉。倒茶时,我生起很舒服的感觉,她对杻断鸡脖子一定很熟练。

“他是个圣人,”她坐下来。我发现,是坐在靠近我的一把椅子上。“没见过的好人。我敢说,他现在一定在天堂上。”

我发出同情的唔声。

“我要不干了,”她以刺耳的耳语声说:“索先生走了,我绝不为那个女人做事。”

“真难以相信,”我说:“那样好的一个人会自杀。”

“嘿,是嘛!”她冷笑。“自杀!他们是这么说的。”

我大感不解的注视她。

“他是从阳台跳下去的,”我说:“难道不是?”

“可能是跳下去的,”她不再紧靠桌子。“我没说不是。可是什么原因令到他这么做?你说:是什么原因?”

“她吗?”我低声说:“戚太太?”

“她?”她嫌恶的说:“不对。她是奶做的。好得不能再好。是因为‘他’。”

“他?”

“天加德,”她点头。

“他逼戚先生自杀?”我听见自己口吃起来。

“当然是他逼的,”金太太自满的说:“在他身上下了符。他那个教会。他们喝人血的。我猜加德念了咒。才教索先生往下跳。他被逼的。”

我一口呑下剩茶。好烫。

“加德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问。

她倾身过来,近到我闻得出她茴香味的气息。

“很容易看出来,”她说:“搞什么名堂我一清二楚。我住这儿。我知道。”她边说边作着不堪入目的手势,令我恶心。“他要的就是这玩意。他是个黑人。她是个白人,可能还很低贱。这就是他下符咒到索先生身上的缘故。没错。”

我离座。

“金太太,”我说:“非常谢谢你的招待。你真客气。我保证不会对任何人提到你方才说的话。”

在长廊上,迎面来的是薛蓓蒂,捧着一大盘空酒杯走向厨房,我闪在一边。她止步,冲我一笑。

“星期四,”她说:“星期四我休假。我说过。”

“对,”我说:“你说过。”

“试试看啊,”她说:“你会喜欢的。”

到她走进厨房,我独自站在原地,结巴没完。

我前行到门厅时,天加德从坐谈室出来。后面是戚荻贝,和倪主瑞牧师。从敞开的门里,我看见几位女士围坐一圈,一面喝茶一面闲谈。

“高先生,”戚太太悦耳的声音响起,“今天收工了?”

“是的,夫人,”我说:“不过还有一大堆未了的,总是有进展。”

“加德招待还好吧?”

“很好,夫人。我喝了一杯好茶,非常感谢。”

“真希望我只暍了茶,”倪主瑞拍着胃说:“荻贝,你再拿那些面点招待,我只好不来了。”

“你必须维持体力啊,”她小声说,他大笑。

他们俩并肩站着,管事从衣帽柜取出倪和我的大衣帽子。他为倪拿过一件污泥的大雨披,再递给他一顶爱尔兰呢帽,是那种帽沿全扯下来的帽子。

“可以送你一程吗,高先生?”倪牧师说:“我的车在外面。”

他的车是老爷金龟车。已经喷漆无数次。

“暖气坏了,”上车的时候他说:“抱歉。不过还不算太冷吧?我们走第五街,在三十八街转。好吗?”

“好,”我说。接着是一段沉默,直到他驶上干线,到第五街。“戚太太处理得满不错,”我加注:“我是说,她丈夫的死。”

“她恢复得快,”

他亮起方向灯,左转上第五街。“开头几天难过。那一阵子我考虑送她住院。上帝,她亲眼目睹的事。她听见他撞上去的。”

“幸好当时你在场,”我说。

“我当时不在场。过了几分钟才进来。那场面!又嚎又叫,每个人都满屋子打转。乱啊。我做了该做的。打电话通知警方。”

“你认识他吗?”

“戚索?熟极了。好人。慷慨。极慷慨。对我的工作极感兴趣。”

“呃,介意我问这个问题吗?就是,你的工作。我很好奇。”

“介意?”他又发出活力充沛的笑声。“我太喜欢了。呃……可以叫你佑大?”

“叫小高吧,”我说。

“我喜欢佑大,”他说:“很有‘旧约’上面的味道。佑大,说到我的工作……你听过‘搭帐篷的人’吗?”

“搭帐蓬的人?像奥马?”

“不完全。更像圣保罗。总之,问题就出在财务方面。新教会教士何止千千万。教会地却不够。所以愈来愈多的教友们便参与了俗事。这事有个典故。圣保罗当初凭着搭帐篷维持布道的经费。因此我们自称搭帐篷的。你可以在商界、艺术界找到牧师,他们也干募捐、著书,甚至搞政治。我是个搭帐篷的。虽然有时候碰上正规牧师度假、生病、退隐,由我瓜代,却始终没有固定的教会所。大半都是靠乞讨维生。”他短促的斜视我一眼。“吃惊不小吧?”

“不会,”我说:“没什么。我好像记起这也有个典故。”

“对,”他赞许的说:“确实如此。嗨,我可不是指托着钵,沿街吆暍的叫化子。意义相当。我今天就是在工作。我认识了一堆有钱人,通常都是女人,有一些也算不上太富有。我敲她们一记。回报她们的是做做参谋或者做个耐心又善心的听众。要是她们征求意见,我就提供。经常都只是精神方面的。少有实际的效用。纯粹是普通常识。有难题困扰的人,多半思考力都不大清楚。”

“有道理。”

“那就是我搭帐篷活动里的一部份:向富人做精神指导。告诉你,他们在这方面的欠缺跟穷人一般无二。”

“我相信。”

“我接受他们的捐献。嘿嘿,完全接受,这不仅让自己有得吃喝,更是资助我另一半工作的财源。这所教堂不像天加德入的那个哈林区的圣羊会社那么奇。也不是一般社交俱乐部的形式。应该算是俩样合并。它在格陵威治村、卡敏街。我就住在后面。跟八到十八岁的年轻男孩子打交道。都是些有麻烦的,麻烦不断的人。我替他们出主意,或是做圑体治疗,又在前面设立一个小型健身馆,供他们做体操,发泄过剩的精力和体力。”

这时,我们已上了五十九街,交通挤乱不堪。倪主瑞驾着小金龟,在车缝中左冲右突,穿来钻去。我只两眼紧闭。

“你哪里人,佑大?”突然的发问倒叫我一惊。

“哦——爱阿华,”我说:“原籍。”

“真的?我就在隔壁的伊利诺伊州出生。不过,来纽约之前,我都在印地安那。靠近芝加哥大城市,对不对?”

“芝加哥?”我问。

“纽约,”他说:“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是个中心地。极端的对比!贫与富。美与丑。不觉得吗?”

“喔,对,”我说:“有同感。”

“机会,”他说:“这该是纽约市我最深的感受:机会。在这里,一个人可以上天摘星。”

“也可以下地狱,”我接着说。

“对,”他说:“也可以那样。有一件事我很希望你肯去做。如果你说不,我也不勉强。不过我确实希望你肯到格陵威治,上我那里去看看,看看我在做什么。想做什么。愿不愿意?”

“当然,”我马上说:“愿意之至。谢谢你。”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说着,带笑再瞥我一眼。“我是真希望你来看看。说得再坦白些,有几个小小的法律问题,你也许能帮我解决。我的租约是住宅地,现在设了这么个四不像的教会。有些个邻居难免大发怨言。”

我恐慌。

“倪先生,”我说:“我不是律师。”

“你不是?”他困惑。“你不是在戚先生的律师公司工作?”

“我是在那儿,”我答。“属外围的工作。并不是律师。我没有法律学位。”

“那你来做遗产清查?”

“是初步的清查,”我说:“它必须经由开业律师鉴定,再提出最后的总清点目录。”“哦,”他说“对对。无论如何,邀请还是算数。我把我的难题告诉你,说不定你可以替我请教贵公司的大律师,免费指点我一条路。”

“这个没问题,”我说:“什么时间来最方便?”

“随时,”他说:“哎,等等,最好先来个电话。号码查得到。上午最好。下午我多半跟城里的那群富朋友耗着。听他们的牢骚,喝他们的美酒。”

他在四杰门前停车。侧身自车窗端详这幢大楼。

“漂亮,”他说:“改建过的公馆。真难相信这地方过去是私人住宅。财富!过眼烟云。”

“不过它依旧存在,”我说“我是指,财富。像戚家。”

“唔,是的,”他说:“它依旧存在。”他拍拍我的膝。“我并不排斥它,”他愉悦地说:“我只是想利用它。”

“对,”我悠悠的说。“我也是。”

“佑大,我的邀请是认真的。什么免费指点一条路,那是狗屁。我喜欢你,我希望多见到你。来电话,过来找我。”

含糊允诺了他的邀约,便下车进公司。我烦躁的记录几笔。电话铃响时我正不知神游何方。是史培士;他的语气几近发怒。

他问我是否有新发展,我将最近访戚家的事相告。说到金太太认为天加德对戚索施咒,他狞笑不已。

“我应该早提醒你,”培士说:“她是个疯子。我们司空见惯。说得好像有那么回事,再下去愈扯愈不象话。倪主瑞如何?”

“我喜欢他,”我迅即作答。“口没遮拦,不像传教士,但是坦诚无私。他邀我去格陵威治村,看他与那些问题少年在和些什么。他全然不像是藏私隐满的人。”

“看法一样,”培士说:“完了?没别的?”

“很蠢的一点,”我说:“电梯。”

“电梯怎么?”

我解说:戚太太若是乘电梯下楼,事件发生时,它应该停在一楼。除非戚先生按铃,等电梯上来载他至六楼阳台。

“可能,”培士说。

“当然,”我同意。“只是我计算过从卧室到阳台的路程。经走廊上后楼梯。不到一分钟。”

我不必明讲,他已明白。

“我懂了,”他说:“你要我问问当时到达现场的第一批警员,有谁记得当时电梯停在哪里?”

“对,”我由衷的感激。

“如果它在一楼,表示戚太太乘了下楼,什么问题都没有。若是在六楼,也只是说明,可能戚索门使用过。依旧什么都没有。零加零等于零。”

我叹气。

“你对,培士。我只是逮着一些小节。任何一点小节。”

“我会去问,”他说:“很有趣。”

“大概吧。”

“小高,你好像很没劲。”

“不是没劲,不全是那样,就是搞胡涂了。”

“开始认为戚索门真是自杀?”

“不知道!”我说得很慢。“开始对我自己的立论起了怀疑。”

“不可,”他说。

“什么?”

“不可起怀疑。我说过好像有人在耍我们。记得不?现在我确定事实如此。今天清晨,港警从北河打捞起一具浮尸。就在三十四街附近。女的,白种,五十岁上下。泡水的时间不算久。最多十二个小时。”

“培士,”我说“这不会是……?”

“嘿,是的,”他平平的说“益兰芝,益太太。核对指印确定无误。有前科。偷窃、卖淫。没得怀疑。马丁的寡妇。”

我无语,忆起“下流”酒吧,那个请大家喝酒的粗俗女人。

“小高?”史培士警探问着:“你在听?”

“在听。”

“官方判定,溺水至死。血液中酒精成份极高。酒醉失足落水。依此归案。你信吗?”

“不。”

“我也不,”他说:“戚索门从六楼阳台失足。益马丁在地车前头失足。他的未亡人又失足落水。真有意思。”

“是啊,”我无力的应着。

“什么?”他问:“我听不见。”

“是啊,”我大声说:“我赞同。”

“都是你!”他狂怒的接着突然大叫:“我不喜欢被耍。”他吼着:“有一个厉害高明的混蛋在耍我。我不喜欢。不喜欢透顶!”

“培士,”我说“冷静。要冷静。”

“对,”他说:“对。我现在冷静了。完全冷透了。”

“你认为他们三个……?”

“不错,”他说:“怎么不呢?姓戚的是第一个开刀。接下来马丁,因为他握有证据。再下来是寡妇。很顺理嘛。有人付钱向她买下那份情报。就是马丁手上握着的戚家财产的凭证。事后她贪心不足,想再多敲点。好吧,永别了,兰芝。”

“有人会这么做?连杀三个?”

“当然,”他说:“简单。一开始那么顺手,那么好。这以后他们不能出差错。他们拥有了整个世界。我告诉你这些,小高,是为的让你明白在姓戚的案子上,你绝没有浪费时间。就我们目前发现的这些,我还没法翻案;全看你了。我只要你明白我全意全力的在这里,随时待命。”

“谢谢你培士。”

“保持联络,朋友,”他说:“我替你查电梯的事。那个该死的杀胚!”他报复性的喊着:“去宰了他!”

石宝华住在琼斯街,离布里克很近。不是一幢讨人喜欢的建筑物:三层楼有阁楼的破旧红砖房,残朽的屋檐,屋子周围绕着生诱的铁栏。我在九点过几分到达,按下注有“石、蔡寓”的电铃,门立刻开启。我爬上顶楼。

在阁楼门口迎接的是一位年轻妇人,很黑,很瘦,中等身材。我报上姓名。她自称蔡温黛,声音极小,我只好请她再说一遍。

妯引我入一个极大的房间,分明是这层公寓的全部。只隔出一小间浴室和更小一间的厨房。一张讲台式的床铺:几块砖头上架着一块三合门板,上面垫着一块泡棉。枕头撒得一地:各色各样、大小齐全的都是褥垫。没有桌,没有椅。不用说屋里的人准是席地吃喝,拥褥而眠。

房间开阔空荡。显然做过摒绝一切什物的抉择。没有收音机。没有电视机。没有书籍。一盏暗淡的灯。没有装饰摆设。一只漆白的五斗柜,一个没有门的衣橱,挂着几件衣服,男女都有。除了蔡小姐之外几乎无物可看。

她接过我的衣帽,搁在床上,指指一堆枕头。我顺从的勾起双腿,半躺下来。蔡温黛交叉两腿。坐在地板上,面对我。

“宝华马上出来,”她说。

“谢谢,”我说。

“他在浴室,”她说。

这似乎无话可回,我便不作声。我看她将一支深红色的长烟塞入一个黄色象牙质的烟嘴。便挣直身体,摸出火柴,她却挥挥手。

“我不抽,”她说:“现在不。你来一支?”

“谢谢,不要。”

她盯住我。“个子矮小令你很烦恼吗?”她深沉低哑的嗓音,一直像是喃喃低语。

也许我大可不理会这粗卤的一问;毕竟,我们才见面。可是,我觉出她是真心的感兴趣。

“是的,令我很烦恼,”我说:“经常如此。”

她点头。“我耳朵不行,”她说:“聋了。我是看你的嘴唇。”

我惊讶的注视她:“不会吧!”

“是这样。你不出声说一句话。只是以嘴形显出来。”

我以嘴型表示说:“你今晚好吗?”不出声,只是动嘴唇。

“你今晚好吗?”她说。

“太奇妙了!”我说:“你费多久学会的?”

“一生,”她道:“人家面对我的时候,就像你现在这样,很好办。他们别过险,转到一边,我就不知所措。在嘈杂人多的餐馆,我能够了解整间屋子里的对话。”

“一定很有趣。”

“有时候,”她说:“有时候却很可怕。很吓人。常听到一些人们以为别人绝不会听得见的事。我遇见的大部份人甚至一直不知道我是聋子。我肯告诉你,是因为我想你可能也在为自己的身高烦恼。”

“是的,”我说:“我了解。谢谢你。”

“我们是同一类的,”她庄重的说:“在弱点

这方面。”

她的头发黑亮,散在背后,长可及腰。中分,垂在脸旁,飞起两道弧形。像一弯黑色的哥德式拱门。发浪几乎遮住她整个苍白的脸面。从丝丝缕缕的掩影中,一对晶莹的眸子射向前方。一张不施脂粉的脸,尖下巴,无血色的薄唇。

她着一袭耀眼的印花丝质和服,印的全是罂栗和彩色鹦鹉。当她屈坐地下时,我发觉她的动作轻柔似猫。我不知道她是否只穿着一件宽袍,然而我直觉到她身体扭转时,特别柔润平滑。像是在低语:贴肉的丝绸。她赤足,足趾涂抹着一层银粉。左踝上戴着一枚奴隶镯:惊人的一条重炼。右脚背刺青:一只蓝色小蝴蝶。

“你做什么,蔡小姐?”我问。

“做?”

“我是说,你有工作吗?”

“有,”她说:“在一间药厂。我是助理。”

“很有趣的工作,”我不懂石宝华在浴室躭这么久,究竟在做什么。

彷佛听见我的问话似的,浴室门实时打开,他跌跌撞撞的冲过来。我再次企图从那堆蚕茧似的枕头里挣直身体,他却伸出一只巴掌,挥手要我坐下。简直就像一种祝祷仪式。

“吃个橘子吧?”他问我。

“橘子?哦不了,谢谢。”

“温黛?”

她摇摇头,长发摇过了她的脸。却举起象牙烟嘴里的红烟。他自五斗柜上取过一包火柴,弯身,点燃她的烟。我嗅着味道:比香烟更香。之后他进厨房,拿出一个小柑橘。他就地坐在她旁边,面朝我。他坐下的动作像是完全不使力。他剥起橘子,眨着眼看我。

“是怎么回事?”他说。

我再度说明原委。自知求教的问题,业经警方査证,但仍希望他肯耐性,亲口告诉我一月十日晚的一切。

我觉得他飞快瞥一眼蔡温黛。是否他们之间传递的讯号,我不得而知。他开始叙述父亲失踪那夜的情形,只有在扔一片橘子入口嚼咽时,才稍作停顿。

他的叙述与他母亲及姐姐的说词大同小异。我假装笔录。事实却无事可录。

“石先生,”他述毕,我问:“你认为令尊当晚的脾气举止都正常?”

“对他来说正常。”

“你可知道有人可能,呃,对令尊怀恨?不喜欢他?甚至恨他?”

再一次,我捕捉到他瞥向蔡温黛的眼光,好像在向她请示。

“我想得出一打的人,”他说:“一百个人。他们都讨厌他、恨他。”接着,干咳一声,笑说:“包括我在内。”

“你与令尊的关系究竟如何,石先生?”

“慢着,”他有了怒意。“你在电话里说,要谈‘家属的关系’。这跟他的失踪扯上什么关系?”

我尽量倾上半身。表现得相当诚恳真挚。

“石先生,”我说:“我完全不认识令尊。我只看过他的相片和从令堂令姐口中得知一个粗略的梗概。而我却想要真正了解他。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对那些至亲的人的看法。我不怀疑任何人,不告任何人。我只想了解。你随便告诉我什么都可能极有价值。”

这次与蔡温黛的通讯太明显,已毫无隐匿。他回头看她。四只眼睛定住。她点一下头。

“告诉他,”她说。

他说。我不作笔记。我知道绝不致忘记他的话。

他竭力克制自己的声音。很失败。在激昂和腼腆中间变了音,不时发出干咳似的笑声。时而愤憎的尖吼。姿势抽动不已。不时侧眼瞥着身畔的同伴,再凶恶的瞪向我。其实,他并不粗野,只是内在不平衡,以致语无伦次。

他有着他父亲单薄瘦削的脸、凹凸分明的轮廓。生硬的棱角,因为年轻而趋柔和。挺干净的一张脸,一道金黄色的淡髭,几根长须,露出了柔和的下巴。他秃得很彻底,脑袋上全部剃光。这大概即是他在浴室忙着的大事。光滑的头顶,映着黯淡的灯光,反射出一片苍白。两耳圆大,像两片摊开的牛肉,贴挂在赤裸裸的头盖骨边上。

一对玳瑁眼,一个鹰勾鼻,一张柔嫩的女性唇。相当脆弱敏感的长相。脸上每一部份都像在等着受打击。说话的时候,他的脏手无处不在顺着胡髭,捻着长须,扯着肉团团的耳朵,发疯似的压挤着光秃的天灵盖。身上是一件系腰带的原色棉布长袍。腰带是跟绳子。背后垂挂一顶连衣帽。是僧袍。赤着脚,很脏。忙碌的手指挖着足趾。未几,我已无暇看他的眼,只能随着那双一刻不停的手打转。我将它们认做受束缚的小鸟,奋力的振翅欲飞。

这个故事是老套,不过依旧感人……

他从未令自己的父亲满意。从未有过。他记忆中,自幼便是屡受尖刻诽议的人物。母亲和姐姐努力做适意的人,他承受父亲的责难最多。学校成绩差;运动不行;餐桌礼貌更壊。

“连我的站相都不对!”石宝华冲我穷叫。“连我走路的样子他都不爱!”

抱怨不断,有增无已。事实上,宝华年纪愈长,这种情形更是变本加厉。父亲就是恨他。没有理由,不做解释;父亲恨他,要他走路。他完全了然。

说到此,我深恐他会落泪,幸好蔡温黛及时紧握住他那只箕张的脏手。

他姐姐莉妮,一直最受父亲宠爱。宝华继续说。他了解大多数正常家庭。父亲疼女儿,母亲爱儿子。然而石家根本不正常。父亲的乖戾驱走所有的朋友,造成一个酗酒半疯的妻子,被迫生活孤寂落寞的女儿。

“我快疯,”石宝华狂怒的说。“是疯了。直到我发现温黛。”

“还有禅,”她咕哝。

“是的,”他说,“还有禅。现在,慢慢的经由直感和冥思,我逐渐复合。高先生,我一定要照实说:说出我的感受。即使你永远找不到我父亲,我也不在乎。没有他,反而对我好。对我姐姐也一样。还有我母亲。还有这个世界。你一定要懂,要明了,我怀的憎恨如此深大。我一直试着摆脱它。”

“憎恨是毒药,”蔡温黛说。

“对,”他猛点头,“憎恨是毒药,我拚命想把它从我的心、我的灵魂中冲掉。但是这些年,这些冷酷的情景,这些尖刻的谩骂……要慢慢来。我知道,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行。不过现在已经好得多。比过去的我好太多。”

“饶恕他吧,”蔡温黛柔声的说。

“不不不,”他恼怒依旧。“绝不。我绝不宽恕他待我的一切。也许,将来有一天,我可以忘掉他。至多如此。”

我无言,以便给他息怒的机会。也予我自己一个思考的时间。他毫不避讳吐露对他父亲的怨憎。这是真情流露——抑是故作姿态?是否意味着,他想经由这番公开的表自,将我引开?

“怀疑任任何人,”赵若苛说过。“不信任任何人。”

他也教了我别的。他说唯一难过探出实情的,便是问对问题。“没有谁会自动奉献!”赵若苛说,“有时候侦查员必须无处不追,无处不查,询问各种不相关的问题,但求其中之一或许暴露出一丝端倪。旁敲侧击——捉苍蝇。”他称之谓。

这正是“旁敲侧击——捉苍蝇”时间。

“令姐最受父亲宠爱?”

他点头。

“对令堂呢?”

“容忍。”

“你多久回父亲的家吃晚餐?我的意思是指你迁出去之后?”

“平均算起来,一个礼拜两次。”

“你知道父亲得的是什么病?去年他身体不适的时候?”

“流行性感冒,妈妈说的。或者是滤过性病毒。”

“你认识令姐的朋友吗?”

“不清楚。最近都不太清楚。妯自行其是。”

“她常外出?”

“是的。经常。”

“去哪里?”

“大概是戏院。看电影;看芭蕾。去问她。”

“她很美。为什么一直未婚?”

“谁都不如父亲的意。”

“她成年了。有权自理。”

“对,”蔡温黛说,“我就是不明白这点。”

“她不愿离开母亲,”宝华说。“她对母亲一片赤诚。”

“对令尊不吗?”

他耸肩。

“可以告诉我一些仆人的事吗?”

“他们有什么?”

“你信任他们?”

“当然。”

“你跟令尊争执什么?最后一次争执?”

“他逮到我吸大麻。我们彼此都说了不该说的话。所以我就搬出去了。”

“你有自主的收入?”

“足够,”蔡温黛很快接口。

“令姐有没有一位较特殊的朋友?男朋友。她常时会面的?”

“不知道。去问她。”

“令尊在做特别减肥吗?”

“什么?”

“他尝过家里其他人都不曾吃过的东西吗?”

“我知道是没有。怎么?”

“在令尊失踪前一、两个月,你留意到他的行为有些微变更吗?”

他稍作考虑。

“似乎更加消沉。”

“消沉?”

“更乖张。更刻薄。话说得比平常更少。自顾自的吃饭,吃完就进书房。”

“他的遗嘱不见了。你可知道?”

“莉妮告诉我。我不在乎。我一毛不要。一毛都不要!如果他留给我什么,我就把它扔掉。”

“像你形容的如此不堪的一个人,令堂为什么肯跟着他?”

“她能怎么办?她能去哪里?她无亲无友。她没办法独撑。”

“令堂和你姐姐可以一齐离开。就像你一样。”

“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也是她们的家。”

“你从没见过父亲的遗嘱?”

“没有。”

“见过他正写着的那册书吗?一艘英国战舰,‘皇家太子号’的历史?”

“没有,从没见过。我从不进他的书房。”

“令尊饮酒吗?”

“晚餐前可能一小杯威士忌苏打。一点甜酒。睡前一杯白兰地。不凶。”

“你现在还上瘾?”

“常时抽根麻烟。绝不吸毒。”

“令堂?”

“母亲迷雪利酒。你大概已经看到。”

“令姐?”

“就我所知,没有。”

“令尊?”

“开玩笑。”

“仆人呢?”

“荒谬。”

“你爱你母亲吗?”

“爱极。她是安琪儿。”

蔡温黛出了点声。

“蔡小姐,”我说。“你在说什么吗?我没有听懂。”

“没什么,”她说。

我获得的便是这句——没什么。我继续“捉苍绳”。

“令尊来过此地吗?”我问。“这个公寓?”

“一次,”他说。“我不在。温黛见到他。”

“你对他的看法如何,蔡小姐?”

“那么不快乐,”她低喃着。“那么刻薄。跟自己过不去。”

“他什么时候来的?我是指,离他失踪前多久?”

他们对望一眼。

“两个醴拜吧,”她说。“可能还不到。”

“他突然到访?事先没有电话?”

“是的。”

“他说明跑这趟的原因吗?”

“他说要与宝华谈话。但是宝华在布鲁克林,随他的老师修习。石教授便走了。”

“他躭搁多久?”

“不久。十分钟吧。”

“他没有说出要与宝华谈些什么?”

“没有。”

“再没来过了?”

“没有,”石宝华说,“他再没来过了。”

“后来他回家,见到他,他不曾提起那次的探望,或是他想要与你谈些什么吗?”

“没有,再也没提过。我也不提。”

我想一会。

“可不可能是来和解?”我提出。“他亲自来求你的谅解?”

他膛目望我。他的脸缓缓僵硬起来。等待着的重击已然停留在他面上。

“我不知道,”他黯然道。

“也许吧,”蔡温黛低声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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