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周的星期一,该年气温首次来到三十度的这天,桑幸一早就心情沉重。

当然,这是老样子了,自上小学以来,非假日的星期一,桑幸从未开朗过。

前一天的星期日,桑幸参加由当地情报志得知的社区节庆活动,在蔬果摊几乎免费取得虫啃的高丽菜和长歪的小黄瓜,然后,踩着自行车前往夕阳超市的即期大拍卖,同样近乎免费地买了无骨火腿和昆布佃煮等食材。傍晚,腌小黄瓜时,他拿火腿取代鲜肉,细心熬煮高丽菜咖哩,度过极为充实的一天。正因如此,星期一早上益发空虚。

再加上,今天得向鲸谷教授报告偷拍失败,实在痛苦万分。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光想像鲸谷教授以大阪腔嘲讽的画面,桑幸柔嫩的自尊心便热辣辣地发疼。没想到你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桑泻老师,我看你连拉完大号自个儿擦屁股都不会吧?是的,我从不擦屁股,最近都是用免治马桶嘛——就算回嘴都显得空虚。

追根究柢,偷拍会失败,都怪你好死不死在那种节骨眼打电话来——桑幸在想像中抗辩。嗄,还找借口?大学老师每一个都超会耍嘴皮子,开口闭口就是研究很重要,又臭又长,是在研究借口学吗?鲶鱼大王咕溜溜地转动那双分离式眼中的黑眼珠,宛如盯住猎物的变色龙。

反正我就是没出息、没路用、废柴到家,你要怎样?想像中的桑幸,一如往常飞快就豁出去。桑幸的自尊心异常肥大,就像体型肥胖的人容易生病,桑幸的心灵也极端脆弱。所以,不赶紧用豁出去或其他方法抚平创伤,很可能会完全崩溃。

早上,从梅森·乔布尔公寓骑自行车上班途中,桑幸以古怪的节奏即兴唱着:啊,我真是没出息,啊,我有够没出息,没出息啊没出息……。进行两堂疑似讲课的行为后回到研究室,在纸上胡乱涂鸦“鲸谷大白痴、鲸谷大笨蛋”打发空档,再拖着沉重的脚步前往F馆——他得去参加午休时间召开的招生委员会。因为这场会议,他才一大早就心情沉重。

十二点十分开会,包括桑幸在内的八名教师,聚集在F馆二楼小会议室,没聊天也没互动,每个人都神情空洞地坐在ㄇ字型桌旁。委员会的基调一向是沉滞、疲劳、无精打采,一方面是桑幸等各名教师的个性使然,关键原因仍出在委员长鲶鱼大王身上。简单地讲,这场会议是鲸谷教授的个人秀,也是自认在教授会遭冷落的他,发泄不满的场所。

会议中发言的主要是鲸谷教授。他的发言九成是在揶揄和批评马泽教授底下的“主流派”教授群多么无能,剩下的一成则是让人笑不出来的冷笑话。招生委员的工作由众人分担,尽管满腹牢骚,平日仍完成各自的职务,却还得被逼着听鲸谷委员长演讲,没人吃得消。气氛会如此沉滞,也是理所当然。

鲸谷委员长迟到五分钟左右,像海边的螃蟹般匆匆移动两腿进入会议室。嗨哟嗨哟,各位辛苦啦——鲸谷教授拿手帕擦脖子上的汗,活像营业所所长似地招呼后坐下,宣布开会。他劈头就表示有事情要报告,接着说今天拿到五间邻近高中的学生名册。大概是向名册贩子买的东西送达了。

“虽然花了点钱,但只要有名册,等于胜券在握。名册的用途多到不行。”鲸谷教授高声告知,六月中旬会拿到其余三十校的名册,他计划在暑假期间,利用这些名册举办一场大型招生活动。委员们闻言,痛苦地想到热得发昏的酷夏,如遇强风的向日葵垂头丧气,准备聆听即将展开的漫长演说。意外——同时令人高兴的是,鲸谷教授居然说“那么,请各负责人报告进度”,迅速进入会议流程。

报告约五分钟就简单结束,接下来是演讲吧——委员们又要垂下头时,鲸谷教授居然说“今天到此为止”。众人都吓傻了,难以置信地呆愣半晌。喀哒作响,一名教授倏然推开椅子站起,小腿不小心撞到桌脚,于是边抚着小腿边跳向门口。以此为契机,其他教师也争先恐后地挤到门口。

平安逃出走廊的教师们如鸟兽散,享受悠哉度过午休的幸福。当中却有一个不幸的人,那就是桑幸。

鲸谷教授叫住桑幸:“桑泻老师,过来一下。”鱼群遭到鲨鱼攻击,哇地一哄而散,只有一条鱼落入鲨嘴,那就是桑幸。跑慢一步被狮子抓住的斑马,那就是桑幸。

桑幸被带到F馆四楼的“招生战略室”。做为鲸谷教授领土的办公室,进门后的右侧空间摆着行政人员用的办公桌、影印机和档案柜,中间则是会客沙发。此刻,不见行政人员——粕谷惠的人影。

办公室左边三分之一以屏风隔出另一区,摆着鲸谷委员长的办公桌。桌上有一台荧幕,但不是电脑。即使会按计算机,鲶鱼大王也跟电脑这种笨重的机械绝缘。办公桌上放的是电视,且是用九百八十圆在廉价商店买来的类比电视,他相当引以为傲。有空时,鲸谷教授会观赏水户黄门等节目。附带一提,日本文化系研究室所在的A馆,没有收讯设备。

“上次的拍照行动失败了。”刚在鲸谷教授办公桌旁的圆椅子坐下,桑幸便先发制人。

喏,我很没出息吧?一点屁用也没有吧?他傻笑着,切换成最擅长的耍赖模式,等待镇坐在办公桌前的房间主人开口。

“这样啊。嗳,反正已知马泽在性骚扰学生,总有机会的。辛苦了,下次再请你帮忙。”

原本预期鲸谷教授嘴里,会迸出斥责、揶揄、挖苦、断罪等内容,桑幸大感意外。

“这些事只能拜托桑泻老师,我没有其他同志了。从丽短时代,我跟老师就一直是同伴,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桑幸不记得自己何时变成鲶鱼大王的同志。可是,对方以异于往常的感性语调恳托,又宽容地原谅他的失败,桑幸不禁感激涕零。这一生从未被如此宽宥、依赖,桑幸差点掉下泪。

“然后,今天找你来是有别的事。”鲸谷教授起身,要桑幸一起去右侧的行政办公区。档案柜旁有个小冰箱尺寸的灰色金属箱,鲸谷教授蹲下,问道:

“你觉得这个如何?”

不管怎么看,那都只是常见的办公室简易保险柜。

“是保险柜呢。”桑幸说出眼中所见。鲸谷教授从胸前口袋掏出钥匙,插进简易保险柜的锁孔,得意洋洋地解释:

“这是刚刚送到的,得考虑一下保全措施嘛。总不能任人随意拿走东西吧?这里无法信任的人实在太多。”

“这里”指的是F馆吧。的确,四楼还有马泽等国际交流系教师的研究室。招生战略室根本是深入敌地的支城。

“其实,我想要更正式点的保险柜。不过,嗳,聊胜于无吧。”

鲸谷教授打开保险柜门,毕恭毕敬地取出B4尺寸的褐色信封,里头似乎就是撒下大把银子买来的学生名册。鲸谷教授抱着信封,回到左边的办公桌,又从抽屉取出钥匙。简单的金属环上挂着两把钥匙。

“一把是这间办公室的钥匙,另一把是保险柜的钥匙。备份钥匙只有一副,我不想多打,得严加防范嘛。上午厂商送保险柜来时,马泽用这……样的眼神直瞧着。”

鲸谷教授说着“这……样的眼神”,手指大大扳开左右分离的眼珠子的上下眼皮。在桑幸看来,那是愚蠢到家的举动。

“持有保险柜钥匙的,只有我和桑泻老师。”

鲸谷教授递出钥匙串。桑幸接过后,心脏突然怦怦跳,就像收到外遇对象交给他公寓钥匙一样——这么形容未免太牛头不对马嘴,但实际上,接到钥匙的那一刻,桑幸甚至浮现失身给鲶鱼大王也甘愿的想法。紧接着,脑中立刻响起嘎啊啊如野猴般的惨叫,不过,他的心脏确实正不可思议地兴奋乱跳。

难不成我喜欢鲶鱼大王?我爱慕鲶鱼大王?桑幸自问,背脊发凉的同时,不得不承认心头有种倒错的疼痛。

说桑幸有着不胜之态,或许不夸张。如果鲶鱼大王有那个意思,桑幸可能会脱离以自家发电为中心的性生活,踏入新的性冒险。搞不好他会航向人生未知的大海,成为桑幸2.0版。然而,算值得庆幸吗?将一切事物视为欲望饵食的鲶鱼大王,那双比目鱼眼似乎根本不把桑幸当对象。

桑幸松口气,嘴里重复低喃着“千钧一发、千钧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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