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刚过五点三十分。

白昼已完全拉长,晴朗的天空仍蔚蓝明亮。桑幸快步穿过愈接近梅雨季、绿叶益发浓密的西校区,目送五辆喷出漆黑废气的大卡车震动着大地驶过,然后横越县道。

踏入东校区,左侧是枯燥无味的箱形建筑F馆,右侧的红砖色建筑是世界和平馆。走进世界和平馆的一楼休息室,阳光透进可眺望操场的玻璃门,乍看时髦、毕竟还是千叶的廉价桌子旁,学生三三两两地嗑零嘴,边聊天或玩手机。

桑幸穿过学生堆,绕过自动贩卖机区,走到休息室后方。那是一个类似门厅的空间,再进去是举办入学典礼等活动用的大会馆。

三道木制大门全关着,会馆不像有活动。左右两边都有楼梯,桑幸选择从右边上到三楼大厅。此处也有两道木门,通往二楼观众席。

桑幸没打开木门,而是走近楼梯旁的小铁门,像提心吊胆的兔子般东张西望,确定四下无人后,从外套内袋掏出钥匙。这是鲸谷教授连同数位相机一起交给他的,除了世界和平馆后门的钥匙,还有好几把钥匙套在一起,应该是鲸谷派的职员偷打的备份钥匙吧。

桑幸按鲸谷教授的指示,挑出贴着手写标签“2F通道”的钥匙,打开铁门,走进一看,有座狭窄的楼梯。确认这就是目标的楼梯后,他关上门,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桑幸往墙上摸索电灯开关,却找不着。明明只要先开门,利用外头的光线找开关即可,但轻举妄动,被人抓包就惨了。此时,桑幸才发现自己如此害怕。

我在紧张吗?桑幸想说服自己不是在做坏事,却不禁产生“偷拍算不算坏事”的疑惑。如果有人问“你在做什么”,不是很难回答“我在偷拍”吗?忽然,门外传来话声,更不好开门。

可是,暗成这样,根本一步也无法前进。桑幸烦恼着,是不是该回去拿手电筒?蓦地,他想起手机,从口袋掏出一看,液晶荧幕的亮光完全能取代手电筒。我怎会这么机灵?搞不好能改行当秘密谍报员。桑幸想着愚不可及的事,爬上陡急的楼梯,短短的通道尽头又是一道门。

桑幸以贴着“调光”标签的钥匙开门,这似乎是照明和音响的调整室。左边有玻璃窗,望向窗外,可看见无人的舞台和观众席。

桑幸依鲸谷教授的指示,继续往横长形房间入口另一侧的门走去。这道门没锁,轻易便能打开,里面是收藏照明器具和麦克风等道具的小仓库。室内微亮,角落有扇放下百叶窗的窗户。

桑幸走近窗旁,压下百叶窗的叶片窥看外头。

耸立眼前的是F馆的米黄墙壁。原来如此,F馆四楼的北面窗户,恰恰与视线同高。八扇窗排成一列,右边第三扇窗内就是马泽教授的研究室。角度刚好,距离约五公尺,的确非常适合偷窥。

马泽研究室的百叶窗开着。桑幸暗暗想着,玻璃窗后忽然出现某人的后脑勺。在斜射的夕阳下,光秃的头顶闪烁着橘光。斑白的发丝环绕发光的秃头部位,乍看犹如独眼妖怪。

桑幸感觉似曾相识,记起水木茂的漫画中有相近的角色。那是什么妖怪?桑幸努力回想着,边继续观察。当然,这个秃子就是马泽教授。话说回来,他的头真是闪亮。即使拿砂纸打磨上油也不一定会如此闪亮。虽然背对窗户、面向办公桌的姿势稀松平常,但大辣辣地把秃头暴露在世人面前,未免太不知羞耻——桑幸一面赞许,一面以美学及公众道德观点批判时,“森女”冷不防登场。

那个人从右方出现,在马泽教授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侧身坐下。由于教授的秃头和百叶窗遮挡,看不清来者的模样。尽管如此,桑幸仍能判断那就是“森女”,因为对方穿玉蜀黍色洋装,戴着缎带帽。那叫渔夫帽吗?像是帽缘较短的麦杆帽。以“森女”为关键字搜寻时,桑幸看到戴这种帽子的女孩图片。

“森女”坐在沙发上,似乎在和马泽教授交谈,两人并未抱在一起或更进一步。夕阳洒落研究室,唯有独眼妖怪的秃头发亮,四周一片昏暗,瞧不出“森女”的长相。总之先拍照——桑幸从口袋取出数位相机。肉眼看不清,机械或许能捕捉到某些线索。况且,无论如何,都必须向鲶鱼大王出示认真“办事”的证据。

透过百叶窗缝隙,桑幸把相机对准外面,镜头拉到最近,准备按下快门时,胸前口袋突然传出“锵锵锵啦锵、锵锵锵啦锵……”的热闹音乐,简直吓坏他。原来是手机来电。桑幸一阵狼狈,以为是马泽教授发现他在偷拍,打来警告,胆子吓得缩成豆子大,但那是不可能的。他慌忙取出手机一看,荧幕显示为“鲸谷”,是鲶鱼大王。

桑幸一向设成静音模式,不过,这阵子鲶鱼大王常打手机找他,万一漏接不太妙,所以切换成一般的响铃模式,才会在机密行动中大声响起。反正,得先把“锵锵锵啦锵、锵锵锵啦锵……”关掉才行。继续响下去,搞不好马泽教授会听见。然而,桑幸不晓得该怎么关掉铃声。最近的机器功能太多,难用死了——桑幸处在文明论式的愤怒中,担心会有人间声寻来。想到会被指责“啊,桑幸你在偷拍吗?”并遭到逮捕,桑幸一阵慌乱。呜噢噢噢噢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即将陷入恐慌时,他发现只要接起电话就行。

——那边情况怎样?鲶鱼大王以粗哑的嗓音问。

“我正要拍照。”桑幸压抑愤怒,极力冷淡回话。

——这样啊。马泽和森同学在干嘛?难道是……我猜猜,桑泻老师坐在特等席,准备欣赏香艳刺激的好戏吗?欸,这就叫意外的甜头吧,噗哈哈哈。

我要宰了你。桑幸双眼炯炯发光,内心的湖沼唐突地浮现一个疑问: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当大学教师的?

——总之,万事拜托啦。

鲶鱼大王只说几句就挂断电话。桑幸仍杀意鼎沸,想像着破口大骂“谁要干这种事,去你妈的!”把相机砸到鲶鱼大王的油滑脸上的画面。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根本没那种胆量。

他是为了什么当大学教师的?答案很清楚,是为了餬口,为了免于饥饿苟活下去,别无可能。桑幸内心一阵悲哀,确认单纯明快的事实后,明白自己只能死赖在大学里,所以任何情况都能忍耐。我会忍耐给你看,就算叫我趴在地上舔粪也照做不误——桑幸露出卑劣的笑容,在灰尘漫天飞舞的仓库里拿起相机。此时,“森女”打开研究室的门,步出走廊。

来不及惊呼,“森女”已从室内消失。偷拍失败,都是鲶鱼大王害的。可是,没空拖拖拉拉,首先应该揪出“森女”的真面目。桑幸急忙离开窗边,循来时路从国际和平馆跑到F馆的正门入口。途中,由于门锁打不开,花了点时间,但要是顺利,应该能逮到“森女”。恰逢下课时间,学生们不断地从四角箱中流泄出来。

“森女”离开马泽研究室后,不一定会直接回家。不过,看到“森女”的帽子,桑幸总觉得她会回家。不怎么可靠的直觉告诉他。“森女”就是要回家,才会戴上帽子。

令人开心的是,唯独这次,桑幸的预测成真。在从楼梯间往正面玄关走来的学生堆中,他发现“森女”。

太好了!桑幸在内心比出胜利手势,却不晓得下一步怎么走。“森女”应该是国际交流系的学生,跟他没关系,也不能突然上前问:“你是什么来头?”不过,直接拍对方照片会被当成变态吧。虽然没自信,姑且先把那张脸烙印在视网膜上,事后再翻学生名册确认——桑幸暗下决定后,突然一阵错愕。

另一个“森女”出现。此人也穿长及脚踝的洋装,戴渔夫帽。刚这么想,又出现第三个“森女”。接着看到第四、第五个“森女”时,桑幸当场傻眼。

在灿烂的夕阳照耀下,逆着前往公车站的学生人潮伫立的桑幸,终于悄悄迈出脚步,折回自己的研究室。

这段期间,桑幸看到的“森女”多达十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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