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认为我的爸爸在冒相当大的险,虽然必须要有人做这件事,但我想当然地认为我是个可能性相当低的候选人。这是个荒蛮的村庄,这里没有银行。而我们要付购买牲口的钱,所以不得不派人去送。我父亲和阿伯纳叔叔总是太引人注意。我爸爸是对的,我认为。

“阿伯纳,”我爸爸说,“我打算让马丁去。没有人会猜到我们会把钱托付给一个孩子。”

阿伯纳叔叔用手指笃笃地叩击着桌子,同时靴底撞击着地板。他是个单身汉,沉默寡言。不过他偶尔也会讲话……他一旦开始讲话,听者就会不由自主地从头到尾仔细倾听;而他所言之物——嗯,总是言必行,行必果。

“如果有人截住了马丁,”我爸爸说,“那么我们只会损失那些钱;要是他们拦住的是你,你就有性命之虞了。”

我懂爸爸的意思。他想说,没有人能对阿伯纳施行抢劫,除非他先开枪把他打死。

总觉得关于我的叔叔阿伯纳,我应该说些什么。他是那种严肃,又极其虔诚的人,是宗教改革的产物。他常常把一本圣经带在身边,随时随地拿出来阅读。有一次,罗伊客栈的一群酒客发现他坐在壁炉旁阅读圣经,就试图作弄他,不过他们没能再试第二次。当那场斗殴结束后,阿伯纳付给罗伊十八个银币,赔偿那些弄坏的桌椅板凳——他也是那次客栈斗殴后唯一能骑马离开的人。他一定是属于一个崇尚武力的教堂,而他的上帝是一个战神。

就这样,他们要我去办这件差事。那些钱被换成美钞放在一个包裹里。他们已经预先用报纸把钱卷好,放进挂在马鞍的口袋中,然后我就启程了。那年我大约九岁。不,这事儿可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在我九岁的时候,已经可以连续骑马骑一整天——差不多什么品种的马都可以。我就像一块皮革那样富有韧性,而且我也知道去那个村庄的路要怎么走。你可不要把我想成在公园滚铁环的男孩。

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那些黏土路在晚上结冻,白天又融化,而且还有些粘糊糊的。我打算晚上在河流南面的罗伊客栈歇脚,第二天清晨继续赶路。在路上,我不时地遇到一些牧人,然而没有人留意到我,直到黄昏即将降临的时候;突然有马的声音开始出现在身后,一个男人骑马赶上来。我认识他,他是一个叫迪克斯的牧场主,曾经是个商人,不过这人真是倒霉透顶。他的合伙人奥克尔卷着一大笔卖牲口的货款逃走了,这件事毁了迪克斯,本来他拥有土地不就不多,那次他把全部的土地赔偿给了受损失的牧人。事后,他离开了那块地和那里的人,翻过山岭来到这里,用家人给他的一大笔钱在这里买了一块辽阔的牧场。可是有个外国人为了什么旧事把他告上了法庭,于是他又损失了这边的土地和购买这块土地的钱。他跟我们的一个远方表亲结婚后,就在她的土地上生活,与阿伯纳叔叔毗邻。

看到我在赶路,迪克斯好像很惊讶。

“是你啊,马丁,”他说,“我以为会是阿伯纳到内地去呢。”

人往往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变得狡猾了,甚至在我当时的那个年纪,在那次旅行中,我从未对人说我的目的为何。

“我爸爸想要让牲口这个月都在河边放牧,”我轻描淡写地回答他,“我去把他的意思告诉那些牧人。”

他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然后用关节敲了敲挂在马鞍旁的口袋。

“你带了不少的行李嘛,小家伙。”

我笑了。

“那是用来喂马的,你知道我爸爸,晚饭时间一定要喂饱马,但是人可以一直走到精疲力尽。”

在旅途上遇到伙伴总归是让人开心的一件事,我们的谈话逐渐变成闲谈。迪克斯说他要去‘十里镇’,事实上,我也一直认为那里是他这次旅行的目的地。在离客栈还有一英里远的地方,道路就开始向南边延伸。我从没喜欢过迪克斯,他总是带着一种恭谦的态度,脸上显露出狡猾,犹豫不决的神情。

不久,一个男人从我们身旁匆匆经过。他叫马克斯,是个牲口贩子,生活在阿伯纳叔叔土地的另一侧,现在正快马加鞭,好像想赶在夜幕降临之前回家。他跟我们打了招呼,可是并没有停下脚步,急行的马蹄踏过泥水,让我们洗了个泥浆澡,迪克斯不禁咒骂起来,那天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人类最邪恶的表情。我猜想那是由于他总是咧着嘴微笑,当这种面孔变得扭曲,是不会有人喜欢的。

后来他开始变得安静,只顾埋头骑马,有时他会用手指轻轻揪着自己的下巴,像一个陷入困惑的男人。走到十字路口,他不再继续向前走,坐在马鞍上停了一会,双眼直直地瞅向前方。我丢下他,独个前进,不过在过桥的时候,他赶上来了,告诉我他决定吃点晚饭再继续赶路。

罗伊客栈只有一个大房间,楼上有供人休息住宿的阁楼。一条狭窄的隐蔽的走道连接着这个房间和罗伊的家。我们把马鞍挂在这条走道的木钉上,我曾经看过这面墙被挂着的马鞍占满了的样子,那时甚至连放一副脚镫的地方都没有。不过那天客栈里只有我和迪克斯两个人。当我把挂在马鞍旁的袋子一起带到楼下的大厅的时候,在我提着袋子顺梯子爬上阁楼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望着我,露出狡猾的神色。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事实上,他几乎从不说话。天气很冷,路开始上冻了,在我们来的时候,罗伊帮我们生了一把火。我把迪克斯独自留在火炉前,自己上楼去了。我和衣而睡,因为罗伊的床垫是用小牛皮垫着干草做成的——夏天睡在上面非常舒服,但是现在,即使有厚重的手织被单和黑白花纹的被罩,睡上去也太冷了。

我把马鞍边袋枕在脑袋下面,很快就睡着了,蓦地,我突然被什么惊醒。我以为谁把蜡烛拿到阁楼上来了,不过那只从一块地板的裂缝中射进来的火光。我躺在那里,注视着那丝火光,把被单一直拉到下巴,然后开始感到奇怪,为什么火还生的那么旺。迪克斯应该已经启程上路了,而通常的习惯是最后离开的人会把火熄灭。我一丝声音也听不到,只有一道光柱通过裂缝稳稳的透进来。

过了不久我就想到,如果迪克斯忘记把火熄掉,我应该下楼把炉火拨熄——罗伊在回去睡觉之前一直在提醒我们小心炉火。我从床上爬起来,用大被子裹住自己,朝那束微光走过去,从地板的裂缝中往下窥看。为了能看清,我不得不把全身都趴在地板上,山胡桃木柴烧的只剩下炭火,耀目灼热就像一炉红色的煤。

迪克斯就站在炉火前。他伸出双手,不断转动身体,似乎还是觉得寒意刺骨;然而,尽管他全身透着寒栗之感,但是,当火光照亮他的脸时,我发现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点点汗珠。

我一直忘不了那张脸。嘴角挂着微笑,却又那般狰狞;眼皮耷拉下来,牙齿紧紧咬在一起,像极了我曾见过的一只吃了番木鳖碱的狗的模样。

我躺在那里看着这一切。似乎某种强大的邪恶力量隐藏在这个人体内,正试图透过他的脸分娩出原形。你无法想象那股恶魔般的力量是如何震慑住我的灵魂——那张脸好像是可以任意扭曲,而且还从里面渗出汗珠。他始终感到身子冰冷,便走向火堆,试探着伸出双手……

我已经闻到火焰在他身上烧焦的味道,但是这一切都无法抵抗渗骨的深寒……

这个男人脱下靴子,一声不响地蜷缩在火堆前……我觉得他会把自己烧死。衣服在冒烟。他为何如此寒栗?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突然间,他镇定地起身,回到房间中来……

然而,这就是迪克斯,但不是我们所认识的那个迪克斯……有什么东西曾经奴役着他,隐藏在那副假面背后,套在花言巧语的外衣里面,如今这东西涌现出来了,将这个人身上的特性演变成邪恶的勇气。

他的脸显出一种坚定果决的表情;原来的软弱与懒散从他脸上消失了;眼中常有的鬼鬼祟祟的神情也不见了。他两脚开立,站得方方正正,勇气充满了他的身体。在这个世界上,我从未因为什么人或者事物恐惧过,但是我现在怕他。有些东西,曾经被禁锢在他的躯壳中,偷偷躲在伪装之后,现在它冲破了虚伪的外衣,涌现出来,为这个男人这种可憎的勇气浇铸了轮廓。

现在,他开始在屋里快速地走动。先向窗外张望,又听听大门的动静,然后他轻轻地踏上走廊。我以为他要继续赶路了,但是他的靴子还放在壁炉旁边,他不可能光脚上路。马上,他拿着一只鞍垫回到房间,轻轻地穿过房间,走到楼梯旁边。

蓦然地,我明白他拿这东西的用意了,恐惧将我束缚地无法动弹。我试着站起来,但无能为力。我只能躺在那里,从地板的裂缝中往下窥视。他的脚已经踏在梯子上了,我几乎已近能感觉到他的手掐住我的喉咙,把鞍垫捂在我脸上,我将窒息而死,就在这时,我听见远处的冻土路上传来一声马的嘶鸣。

他一定也听到了,因为他从梯子上转过头,那张邪恶的脸对着大门。那匹马正在桥另一侧的山路上行进,速度快得就像魔鬼的坐骑。那是个寒冷,漆黑的夜晚。上冻的路硬的像燧石一样,我听得到他鞋上的铁钉叮铃作响。不论是谁骑那匹马上,他准是赌上了性命,或者是为了件比性命还重要的事,又或者他疯了。我听到马已经上了桥,从桥头到桥尾,马蹄敲打着桥面像打雷一样。这个过程中,迪克斯一直悬在半空,手扶着梯子,竖起耳朵听着。现在,他轻轻跳下来,穿上他的靴子,站在壁炉前,他面孔——这张新的面孔——闪着邪恶的勇气。下一刻,马停了下来。

我听到他卸下了马嚼子,然后是他鞋子上的铁片打进冻土里的声音,然后大门弹开了,我的叔叔阿伯纳走进屋子。我简直高兴坏了,心脏差点跳进喉咙,有那么一阵,我的眼睛几乎什么也看不到,眼前似有一阵薄雾。

阿伯纳的目光扫过整个房间,然后,他停住了。

“感谢上帝!”他说。

“还来得及。”他的手在面前挥了一下,好像把什么东西推开一样。

“来得及做什么?”迪克斯说。

阿伯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能看到在他望向迪克斯的时候,他巨大肩膀上的肌肉鼓起来了,他又看了他一眼,开口了,声音颇为怪异。

“迪克斯,”他说,“你在这里啊。”

“除了我还有谁呢?”迪克斯说。

“可能是魔鬼吧。”阿伯纳说,“你知道你那张脸看起来像什么吗?”

“管它像什么!”迪克斯说。

“是啊,”阿伯纳说,“这张新脸看起来很勇敢。”

迪克斯猛地扬起头。

“现在,看看,阿伯纳,”他说,“我已经受够了你的态度。你玩命一样的骑马赶来,一头扎进这间屋子;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我没有,”阿伯纳低声回答。

“有问题的人是你,迪克斯。”

“滚你的。”迪克斯说,我看到他的一双眼睛掂量着阿伯纳。让他退缩的并非是畏惧,畏惧已经不存在于这付躯壳,我想,那应该是一种‘审慎’。

阿伯纳的眼睛燃烧起来,不过声音依然维持着那种低沉与坚定。

“这话很过分,”他说。

“好吧,”迪克斯叫道,“从这扇门前滚开,我要出去。”

“不是现在,”阿伯纳说,“我有事对你说。”

“以后再说,”他说,“先从这里滚开。”

“急什么?”阿伯纳说,“离天亮还早呢,我有很多事要对你说。”

“你没法对我说了,”迪克斯说,“今晚我要赶路,从门口给我滚开。”

阿伯纳一动不动。

“迪克斯,今晚你要赶得路比你想得还要长的多,”他说,“不过在启程之前,你要先听听我的话。”

我看到迪克斯踮起脚张望,而且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他想要武器;或者是一副能够对付阿伯纳的骨架和肌肉。然而第一样他没有,另一样他也没有。所以他就在那里,踮着脚开始咒骂——低声,刻毒,嘶哑的诅咒,像挥舞一把刀时割破气流发出的哨音。

阿伯纳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男人。

“这很奇怪,”他说,就像是自言自语,“不过这能解释一件事。如果一个人没有信仰,那么他的勇气就如无本之木。而一旦他选择了自己的主宰,他的主人将给予他源源不绝的勇气与力量。”

然后他对迪克斯开口了。

“坐下!”他说,那是一种深沉平静的声音。这座山上的每个人都认识这个声音;一旦你听到这种声音,这种极有分量的声音,你就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作出决定。迪克斯知道这一点,在刻不容缓的情形下,他依旧踮着脚,悬着身体,他的眼睛犹如鼬鼠般地闪着微光,嘴歪扭着。他不害怕!哪怕他只有一丝机会对付阿伯纳,他也会试试。不过他知道他没有,随着一阵咒骂声,他将那副鞍垫掷向角落

,在壁炉前坐下。

阿伯纳离开大门。他脱掉那件厚重的外套,将一支木柴送进壁炉,然后在壁炉另一侧坐下。那支新的山胡桃木在火焰中烧得火星四溅。有那么一阵子,屋子里很安静,坐在壁炉两侧的男人都一言不发。阿伯纳看上去好像想要研究一下他面前的这个男人。最后,他开口了。

“迪克斯,”他说,“你相信上帝的旨意吗?”

迪克斯猛地扬起头。

“阿伯纳,”他说,“如果你再他妈的胡扯,我发誓我一个字都不会再听下去。”

阿伯纳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转而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

“迪克斯,”他说,“你真是衰透了……或许你想躲开这些霉运。”

“好,阿伯纳,”他说,“你终于说了一句公道话,我真是倒霉到家了。”

“你的那些倒霉事,”阿伯纳回答,“是个好说法,我接受。在河的另一边,你的合伙人带着牧人们的一大笔钱失踪,你在诉讼中丢失了你的土地,你在一夜之间一文不名。你失去的是一片广阔的土地。你是从哪里弄到那么多钱的?”

“我告诉过你一百多遍了,”迪克斯回答,“是山那边我的家人给我的。你知道是怎样来的。”

“没错,”他说,“迪克斯,我知道那些钱是哪里来的。我还知道些别的事。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给你看看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

“而且我想要告诉你,我相信上帝的旨意,迪克斯。”

“我不关心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信仰。”迪克斯说。

“但是你会关心我知道什么。”阿伯纳回答。

“你知道什么?”迪克斯说。

“我知道你的合伙人在哪?”阿伯纳回答。

一时间,迪克斯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到最后,他决定报以一丝冷笑。

“那么,你是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事了?”

“错了,”阿伯纳说,“还有一个男人知道这件事。”

“谁?”

“你。”阿伯纳说。

迪克斯坐在椅子上,向阿伯纳探出身子。

“阿伯纳,”他吼道,“你这是在放屁!没人知道奥克尔在哪,如果我知道,我会去把他找出来。”

“迪克斯,”阿伯纳回答,他的声音又恢复到那种低沉,平稳的状态,“如果我能够找到他所在的地方,不出五分钟,你就会随他而去,我保证。”

“现在,给我听好!当我听说你要找人合股的时候,我人在内地,后来我赶路前往,在大瀑布附近,我的马镫皮带断开了。我身上没带小刀,就在附近的商店买了这一把。那时候店主告诉我奥尔克已经去跟你会面了,我不想搅乱他的生意,就转头回家了……所以我没有成为你的合伙人。所以,我没有失踪……谁是我的保护神呢·断掉的马镫?还是小刀?在旧年月里,当上帝开启了人们的双目,召唤他的使者从人们面前飞过,而人们却在这时变得盲目……到了现在,他们还是依旧盲目,不过这不合天意……好吧,在奥尔克失踪的前一天晚上,我在去你家的路上遇见了他。那里离桥不远,他马鞍上的皮带坏了,想用指甲把钉子拧紧。他问我是否有小刀,我就把这把给了他。这时天下起了雨,我继续赶路,把他一个人独自留在路边。”

阿伯纳顿了一下;下巴上坚硬的肌肉轮廓突鼓起来。

“上帝原谅我,”他说,“这次又是上帝的使者,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奥克尔。”

“从那以后,没有任何人见过他。”迪克斯说,“他在那天晚上连夜赶路离开了那里。”

“不,”阿伯纳回答,“奥克尔并非在那天晚上启程离开,而是在白天。”

“阿伯纳,”他说,“你在说什么傻话。如果奥克尔是在白天走那条路离开,应该会有人看到。”

“他走的那条路不会有人看到。”阿伯纳说。

“什么路?”迪克斯说。

“迪克斯,”阿伯纳回答,“一会儿你就会知道得清清楚楚。”

阿伯纳严酷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你看到他启程离开,”阿伯纳继续说,“那你有没有看见有什么人跟他在一起?”

“没有人跟他在一起,”迪克斯说,“他是一个人骑马离开的。”

“他并非独自一人,”阿伯纳说,“有人跟他一道。”

“我没有看到。”迪克斯说。

“可是,”阿伯纳继续说,“是你让他们在一起的。”

我看到狐疑的表情爬上了迪克斯的脸。他很迷惑,但是他想嗅出阿伯纳话中的味道。

“我让人跟他在一起的,是吗?那好吧,他是谁?你看到他了吗?”

“没有人见过他。”

“那他是个陌生人了?”

“不,”阿伯纳回答道,“他来到这片山脉的时间比我们还要早。”

“那么,”迪克斯说,“他骑的马是什么样子?”

“白色!”阿伯纳说。

迪克斯对阿伯纳的意思有些明白了,他的脸色开始发青。

“你用意何在?”他咆哮着。

“你坐在这里满嘴胡扯,如果你知道些什么;讲出来啊,让我们来听听。是什么?”

阿伯纳伸出他强壮有力的大手,好像要把迪克斯推回他的椅子里。

“听好,”他说,“在遇到他的两天以后,我要去十里镇,骑马路过你的土地;在你房子的西边,有一条穿过山谷的小径,在小径上的某一处,有一株苹果树,那里有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让我我停下脚步。五分钟以后,我明白了在苹果树下发生过什么……有人在那里遭到袭击;他曾经在树下停留;然后有什么突如其来的事情发生;马儿飞快地跑走了——这是我从马留在小径上的足迹中看到的。我还知道,骑马的人已经被留在树下,因为那棵树的一根树枝在某一高度被砍断了。我知道马儿曾经在树下逗留,因为那棵树有些嫩芽和树枝掉落在小径上。我知道有人惊吓了那匹马,而它跑掉了,因为在马儿跃起的时候。它蹄下的草皮被弄破了……十分钟以后,我知道在马跃起的时候,那个骑手已经不在马鞍上了;我知道是什么让马惊起;而且我知道这件事就发生在前一天。那么,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听着,我让我的马随着树下的马蹄印前进,并且迅速地研究了地面。我发现小径旁边的杂草有被重物压过的痕迹,就像什么动物曾经躺倒在那里一样。在那一片被压平的草地最中央,我看到了一小堆新鲜的泥土,这非常奇怪,迪克斯,有新鲜的泥土出现在动物躺过的地方。那堆泥土一定是在那动物离开以后才被移动到这里的,否则一定会被压平。不过它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从马背上下来,绕着那颗苹果树一圈一圈检查,逐渐扩大检查的范围。终于,我找到了一个蚁冢,蚁冢所形成的天然土堆的顶部被破坏了,像是被人抓取带走的样子。之后,我回到那一堆新鲜泥土那边,拨开一小块,露出的地面好像被‘红漆’染色了一样……不,那可不是‘红漆’。”

“在五十码开外,有灌木围栏。我走过去,顺着围栏往前走。”

“在篱笆的另一侧,正对苹果树的地方,又有一块草地呈现出有动物俯卧过的压痕。我走到那个位置坐下,移动视线,让篱笆上的某根圆木与苹果树的一根侧枝连成一线。然后我重新上马,让他沿着地上的马蹄痕迹向前行进,当我们来到树下,那根想像中的线正好能贯穿我的胃的位置!而我比奥克尔要高4英寸。”

伴随阿伯纳的叙述,迪克斯开始喃喃咒骂,我能看得到在这个过程中他脸上出现的变化,那些细密的汗珠又出现在他的脸上。不过他的勇气还没有消失。

“万能的主保佑你,伙计,”他叫唤着,“你把事情拼凑得多么美妙动人。我们刚刚领教了阿伯纳律师的简要陈述,这是因为我的佃户杀了一头小牛,因为某人的马被血吓得跑掉了,因为有人用土把血迹盖上,防止其他人骑马路过的时候发生同样的情况;结论是,我在奥克斯骑马时开枪打死了他。伙计!你的推断真是毫无意义。那么,阿伯纳律师,在你短小简洁的结论中,我打死奥克斯后,又对他做了什么呢?我将它化为青烟,只留下一股硫磺味道了吗?还是我令土地开裂,将他扔进万丈深渊?”

“迪克斯,”他说,“你的话在某种程度上接近真相。”

“天理良心,”他吼道,“你真谬赞了,如果我有这种魔力,相信我,我现在早就把你扔得老远了。”

有那么一会,阿伯纳一声不吭。

“迪克斯,”阿伯纳说,“如果有人发现,有一小片土地被重新种过草,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个谜语吗?”他叫道,“好吧,如果我不能回答,你就彻底把我打败了。你先控告我谋杀,然后又抛出这个精致的谜题陷阱。那么,你会怎么回答这个谜题呢,阿伯纳?如果某人在那块草地上犯下了一桩谋杀,那么他就会在那里掘墓埋葬死者,而你认为奥克尔会穿着他血迹斑斑的衬衫躺在那里,我说对了吗?”

“你没有。”阿伯纳说。

“没有!”迪克斯咆哮着,“你的土地里并没有被人掘开埋葬死人,而奥克尔也并没有躺在地里等候加百利大天使的号声。为什么呢?伙计,你该死的小结论又在哪里呢?”

“迪克斯,”阿伯纳说,“起码在这一点你没有欺骗我,奥克尔没有埋在坟墓里。”

“那么你是指‘消失在空中,只留下一丝硫磺的味道’?”

“也不是空中。”阿伯纳说。

“那就是被火所吞噬,像巴力的那些牧师一样。”

“也不是火。”阿伯纳说。

迪克斯的脸恢复了平静;这种波澜不惊的俏皮话让他回到了阿伯纳刚进门时的样子。

“我们的谈话真像极了傻瓜,”他说,“如果我杀了奥克尔,我要怎么处理他的尸体呢?还有马!我要怎么处理那匹马呢?要记住,在奥克尔消失以后,就再有人见过他的马,而且奥克尔那天晚上确实是骑马赶路的。既然这样,听我说,阿伯纳,你已经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我也要问你一个,在你的小结论中,我做的这一切是自己完成的,还是借助了别人的力量?”

“迪克斯,”阿伯纳回答,“我要告诉你,凭良心说,我觉得你没有同谋。”

“那么,”迪克斯说,“那我怎么运走那匹马?我可能搬得动奥克尔,不过他的马有一千三百多磅重!”

“迪克斯,”阿伯纳说,“没有人帮你搬走那匹马,但是有人帮你隐藏了它。”

“那么,”他大声说,“那个人一定是疯了!我倒要问问你,谁能帮我做这种事情,你觉得有谁值得我信任?你认为我的佃户会在移居到其他地方以后,或者仅仅是在他喝了一夸脱苹果酒以后,还会帮我保密吗。帮我的人在哪里?”

“迪克斯,”阿伯纳说,“他们都会在五十年之内死亡。”然后我听到了迪克斯的笑声,他邪恶的面孔泛着亮光,就像有支蜡烛在他身后点亮了。而且,事实上,我觉得这笑声让阿伯纳变得安静了。

“以上帝的名义!”他吼道,“拥有这样的证据,你没把我吊死简直是个奇迹。”

“这一天迟早会来的。”阿伯纳。

“好吧,”迪克斯大吼。

“去啊,去告诉州长,把你那精致的小结论小心地摆在他面前:你是怎么样跟随马的足迹追寻到一个屠夫剥小牛皮的地方,然后得出奥克尔被谋杀的结论,而隐藏尸体和马,你则认为是有人帮我挖了墓穴,把他们埋葬了。就这样告诉他,看看他会不会接受你的主意。”

阿伯纳并没有将这个男人的饶舌放在心上,他从口袋里掏出银表,打开表盖,看了一下时间。然后,以一种低沉,平静的声音开口了。

“迪克斯,”他说,“已经快到午夜了;一小时之内你必须启程,我还要告诉你一些事情,听着!其实比这更早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那个下雨的晚上,我遇见了奥克尔,而蚁冢上的泥土被人破坏是在此之后。而且,土地在那时是上冻的,这说明事情是在夜晚过去之后才发生。我知道骑那匹马的人是奥克尔,因为在小径旁边的陡崖附近,散落着一些树枝,我的小刀也在那里,应该是从迪克斯的手里滑落的。这些是我在继续调查了十五分钟以后发现的。

“我沿着马前进的足迹来到了一个山谷的下面,在那里,足迹消失了。追踪马的行进的足迹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因为沿途都留下马蹄踏上草地的痕迹,不过当他不再疾驰时,跟踪就变得无迹可寻。那里有一道小溪,在山谷中曲折绵延,我缓慢地沿流而上,想找到他们渡河的地方。最后,我找到了马蹄印和一个男人的足迹,那意味着你捉住了那匹马,然后

带他离开了,问题是:你们去了哪里?”

“在高处点的平地上,有一片果园,那里曾经有一座小屋。那屋子大概是一百多年前建造的,不过现在已经坍塌了。你现在已经把那片果园当做牧场开放。我沿着难面的山路一直向前走,最后进入了果园。在屋子倒塌的位置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大块平坦,覆盖着苔藓的石头。当我观察它的时候,我发现苔藓是从石头向土地的方向生长,而且长在石头边缘的苔藓被破坏了,而且我看到,在离石头几码远的地方,有一处草地的草是重新植过的。我走过去揭开那块草地,那块土地……已经被‘红漆’完全浸湿了。”

“你真是聪明,迪克斯,想到重新种植草皮;要隐藏你杀掉那匹马的地方,这是个节省时间又非常有效的方法,不过你也是个傻瓜,忘记那块平滑的石头上弄坏的苔藓是无法修补的。”

“阿伯纳,”迪克斯大叫“别说了!”我看到他的皮肤渗出的汗珠,脸像被揉捏过的面包一样,还有那种不正常的寒冷,令他在不住的发抖。

阿伯纳停了一下又继续开口,不过他又换了另一个话题。

“两次,”阿伯纳说,“上帝的天使站在我的面前,我没有察觉;不过这第三次,我意识到了;那非风的呼啸,也非水声潺潺,但是神就是会让我们知道。以色列的那个男人,在他体内的恶魔不再继续时会出现唯一的征兆。两次,这让我知道了某一个征兆的涵义,今夜,在路过我家门口时,马克斯马镫上的皮带断掉了,他敲了大门,向我借一把小刀修理它,我看到了上帝的使者,于是赶来了。”

阿伯纳塞进壁炉的那根木柴已经烧尽,火炉里又出现一堆余烬,暗红色的火光充满了整间屋子;迪克斯站起来,歪歪扭扭地立在壁炉前,朝火炉伸出双手,寒冷又一次侵入他的骨头,他的身上又开始有着火的味道。

阿伯纳站起来,在开口时,他的声音似乎变成了一种有体积有重量的东西。

“迪克斯,”他说,“你掠夺了那些牧人,打死了奥克尔,连孩子你也要谋杀。”

我看到阿伯纳外套上的一只袖子开始移动,然后停住了。他靠着墙凝视着什么。我想看清他在做什么,不过我看不到。阿伯纳凝视着另一侧的墙,似乎那个东西正在飘远一样。

而迪克斯被那种可怕的寒冷所俘虏,抖得停不下来,他歪扭躯体站在壁炉前,想要离火焰更近。然后他后退了一步——他的脸正是我所知的迪克斯,软弱的表情,偷偷摸摸的眼神,全身都充满了恐惧。

他恐惧的呜咽唤醒了阿伯纳。他张开大手,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他看到了那个新的面孔,谄媚包裹着里面的恐惧。

“迪克斯,”阿伯纳说,“奥克斯是个真正的男人,他在那口报废的油井之中安眠,就想睡在自己的墓地里一样安详。我收手了,你可以离开。我心里的仇恨,有权要你偿还。上帝啊。”

“不过我能去哪里呢,阿伯纳?”那个人嚎啕着;“我没有钱而且我很冷。”

阿伯纳拿出他的皮夹,掷向大门。

“这里有钱,”他说,“一百美金,还有我的大衣。滚!如果我再在这座山上看到你,甚至,如果让我再看到你,以上帝的名义,你就会性命不保。”

我看到一个恶心的东西在阿伯纳的外套下动来动去,捡起阿伯纳的钱夹,从门口溜了出去;几分钟以后,我听到马的嘶鸣,我便爬回罗伊那张小牛皮褥子上。

第二天早晨,我下楼时,阿伯纳叔叔正在火炉旁读那本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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