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乡村集市的最后一天,我和阿伯纳叔叔站在人群的边缘,观看江湖郎中的表演。

一辆拖车停放在支起的舞台上,在拖车前站着一个穿着打扮像吉普赛人的小姑娘,她伸展着双臂,一个老人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在一张椅子上,向女孩掷出一把把匕首,直至她的周围被那钢铁篱笆包围。那个女孩非常年轻,几乎就是个孩子。而男人年纪不小了,不过依然强健有力。他穿着木鞋,在旅途中磨的破破烂烂紫色的天鹅绒裤子,红色的腰带,白色宽松的衬衫在胸口处敞开着。

我紧盯着那个老人,他不可思议的技巧让我入迷。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在众人的注目下表演,在这种时候,观众们的脸在他和飞出的武器间来回摆动。那匕首的刀锋紧贴着女孩的身体插入靶子,分毫不差。

在我全身贯注地看那个老人和他手中的一捆飞刀的时候,阿伯纳在看那个女孩。他站在那里,带着一种怪异的投入,审视着她的面孔。有时他会抬起头,眯起眼睛,视线掠过人群,望向虚空,好像想抓住躲避着他的记忆。过一会,他的思绪又回到这块晃晃悠悠,由白杨木铺成的舞台上来。

我父亲一来到集上就发现了我们。

“看到布莱克福德在这附近了吗,”他说,“我找他有事。”

“没有,”阿伯纳说,“不过他应该在这里,哪里有热闹他就会出现在哪里。”

“昨天我派人去送买牲口的钱给他,”我爸爸继续说,“我想知道他收到没有。”

阿伯纳转头看着他。

“你总是会留给这种恶棍一次机会,鲁弗斯。”他说,“总有一天你会被他们抢掠。他已经把他的土地抵押出去了。”

“好啦,”我爸爸发出亲切地笑声,“起码这次我不会被打劫,我这里有布莱克福德的借款书,上面还有他的签名。信上注明了此信是我的付款凭证。”

他从口袋拿出一只信封递给阿伯纳。

我的叔叔从头到尾读完了那封信,他抓着信粗大的手指马上变得紧绷绷的,他仔细地重读了一遍,下巴上的肌肉鼓起来,眼睛眯着,然后,他又读了一遍。

最后他看着我爸爸的脸。

“这信不是布莱克福德写的。”他说。

“不是他写的!”我爸爸大声说,“为什么,伙计,我认得那聋子的笔迹。我熟悉他签名的每一道笔划。”

然而我的叔叔摇了摇头。

我的爸爸很恼火。

“胡扯!”他说,“我能在这个集市上叫一百个人,他们都会向上帝赌咒是布拉克福德亲笔写下了这封信上的每一个字母,如果他拒绝这样说,也是由于他想找的支持者是摩西或者穆罕穆德。”

阿伯纳看着我爸爸的面孔,目光坚定。

“这是真的,鲁弗斯,”他说,“这事做的很完美,没有哪道笔划跟布莱克福德的笔迹有所不同,这座山上所有的牧人,无一例外地,都会对着圣经起誓,说这是布莱克福德的亲笔信。布莱克福德无法告诉你这信并非出自他手,其他人不会告诉你这不是布莱克福德所写,然而这封信的确不是聋子写的。”

“好吧,”我爸爸说,“布莱克福德从那边过来了,我们去问问他。”

但是他们没能去问。

我看到那个高个聋子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挤进人群,站在那个江湖艺人的椅子前。就在这时,那件事发生了。

那个老人所站的椅子突然坏了,他失去平衡跌下椅子,手中还没有扔出去的飞刀恰好尖端向下,像刺穿一块奶酪一样刺穿了聋子的身体。当我们扶起他来,他已经死了。那边匕首的刀刃没入两肩之间,露出的手柄抵着他染血的外套。

我们把他抬进集市上展览用的会场,他的尸体被放在一堆得奖的苹果和南瓜中间,他们把治安官兰多夫喊来了,并把那个江湖艺人带到他的面前。

兰多夫带着那他种狂妄自大的态度走进房间,坐下时的神态就好像他是裁决整个世界的法官。他听取了证言,基于每个证人的证词,他认为这场悲剧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意外。这是一场令人发抖的意外,它来的那么迅猛,不容动摇,无法预料,就像《列王传》中神的复仇一样。一个人就这样死在他的同伴之中,在毫无意识之时,灵魂就飞出了躯壳。命运的选择真是恐怖,在人群中,它宣布了布莱克福德的名字,然后他就死了,人们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所知之物的渺小。大家的声音都转为一阵耳语。

可是这件事的发生,在某些方面就像我们严格的圣经中的那些信仰。聋子的尸体被放在讲道台上,作为一个范例和警示。他的生活放纵,有失检点。他是个牲畜贩子,人们都知道他是那种在赞美诗中被唾弃的那种人。他似乎经历过痛苦,又在更多方面自我放逐。他没有妻子,没有孩子,甚至连近亲都没有。山上的每个良家妇女都预言他会有个罪恶的结果。他会被某种狂暴而迅猛的力量带进幽冥;传教士是这样说的,当整个世界如同伊甸园一样和平安宁的时候,这种暴力在一个秋日的早晨降临了。

他被摆放在一束稻谷,一些水果和一捧泥土中间,他的死亡就如同命中注定一样,那些曾经用最响亮的声音诅咒他的人对他的死也最为惊愕。虽然他们整天逞嘴上英雄,但他们决没有想到上帝如此快速地执行了判决。他们窃窃私语,踮着脚围观,好像有上帝的天使出现在这个庆典用的礼堂门口,就如曾经站在耶布斯人亚劳拿的打谷场上一样。

兰多夫只能认定这是一起意外,就放了那个老人。但是他站在他的桌子后面大吼大叫,谴责这个营生的危险性。这段时间内,老人一直呆笨地站在他前面,像是已经吓昏了头,而小女孩则啜泣着攀着老人的大手。兰多夫指着小女孩对老人说他总有一天会把她杀了,而后用一种无所不能般的姿态和权威性禁止他在从事这种营生。老艺人答应他会把他的飞刀丢进河里,然后做点其他的买卖。兰多夫用三十分钟简要地讲了法律条文中对意外的规定,并引用了布莱克斯通爵士和奇蒂先生的话,将这次事件称为“上帝之意”,符合法律对意外事件的定义,然后站起来。

我的叔叔阿伯纳站在大门附近,他的脸色暗淡,一副难以琢磨的神色。在那个老人摔下椅子以后,他挤进人群,把刀从布莱克福德的尸体上拔出来,不过搬运尸体的他并没有帮忙,一直在门口静静观望,他强壮的肩膀高过身边那些观众。兰多夫在他身旁停下,吸了一下鼻子,掏出他那条花花绿绿的大手帕。

“哈,阿伯纳,”他说,“你赞成我的决定吗?”

“你把这事称为‘上帝之意’,”他回答,“我赞成这一点。”

“的确是天意,”他用一种法庭审判一般的夸饰的语气说,“法学家在他们的专题论文中曾经讨论过这种民事伤害,包含了一类人类智慧无法预测的不可抗的伤害;比如洪水,地震,龙卷风。”

“那么,法学家的这种说法有些愚蠢,”阿伯纳回答,“我们应该把这种无妄之灾看作恶魔的作弄,我可不相信上帝会运用这些大自然的力量伤害无辜。”

“算了,”兰多夫说,“他们是法学家,又不是神学家,尽管格林里夫先生非常虔诚,而奇蒂也会对神明表现出恰当的尊敬,而在我们的上议员中,科克先生,布莱克斯通先生,和马修爵士,也都曾可敬而恭谦地建造教堂以示他们的虔诚。他们将各种伤害汇总并编纂成目录,在从微妙和细微之处将伤害分成各种等级,以供在法律诉讼中使用。他们把某种伤害称为‘上帝之意’,不过我可没有见过什么‘恶魔的作弄’。法律可不认定恶魔用有主权和领土。”

“可是,”阿伯纳回答,“这种切适性正是法律所显现出的盲目性,如果某地的法令都无法实施,我可不想踏上那里一步。”

门口的人脸上都泛起微笑,要不是房间里躺着死者,他们简直要爆发出一阵大笑。

兰多夫大发雷霆,他嗅了一阵鼻烟,然后把对话引向那种邻居间的闲谈。

“阿伯纳,你觉得,”他说,“那个玩杂耍的老家伙,会不会像他答应我的那样,放弃他那危险的表演?”

“会的,”阿伯纳回答,“他会放弃的,不过不是因为他答应过你。”

然后他又走向我爸爸,握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到一边。

“鲁弗斯,”他说,“我看过了,你的收据是有效的。”

“当然有效,”我爸爸说,“那是布莱克福德亲手写的。”

“好吧,”阿伯纳说,“他现在也没法站起来否认,而我也不会为他作证的。”

“你是什么意思,阿伯纳,”我父亲说,“你之前说这不是布莱克福德亲手写的,现在又说它是有效的。”

“我的意思是,”阿伯纳说,“当你有资格接受他偿还这笔债务的时候,就收下它,这就足够了。”

之后他走开了,挤进围观的人群中,他昂首挺胸,手指交叉背在他结实的背后。

到了晚上,乡村集市在大量对布莱克福德的闲谈和评论中结束了。这些整天围坐在炉角的“律师”们骑马随着拥挤的人流,对杰弗逊先生的宪法草案高谈阔论,又提到如果布莱克福德没有合法继承人,他的遗产将归州政府所有,他们得出结论,他的土地和牲畜正好能偿还债务,余下的一两个鹰洋可以买口棺材。在模仿了一阵律师以后,他们还是没有安静下来,然而他们完全不理会只有真实情况符合假设,才能够依据法律裁定这一事实。而那些预言家则坐在马车上,将各自的目击证词集合起来,确定每个人发表预言的日期。

当夜幕降临,集市广场变得几近荒凉。那些住的不远的人不使用围栏和畜圈,而是把他们的牲口赶到一起。我的爸爸经常会带一群得奖的畜牲到集市来,现在他决定要在这里待到明天早晨。回家的路太远了,而且路上会很挤。我父亲看待这些牲畜就像埃及人看待公牛那么神圣,绝不会让他们被路上的马车挤伤,或者被大喊大叫的酒鬼无礼对待。

夜深了,那天没有月亮,不过世界并非漆黑一片。天空明净,密布着繁星,就像一块刚刚播过种的土地。他们在畜栏铺了一层三叶草和稻草,上面盖上手织毯子,不过我故意不去那里睡觉。在某个年龄段的少年就像是豺,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不爱,甚至于连巡游结束后,一堆人扎营的场地都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不过,我想看看那个老艺人现在在做什么,接着,我在那里发现了一件事。

他的马车停在广场边缘,门紧闭着,那里有很多树,离河不远。他的马被拴在车轮上,蜷缩在一小把稻草上睡着了。星光从树梢渗透下来,在车轮旁边投下阴影,整个马车的一侧都陷入黑暗。我沿着小树林走到拖车附近,这时,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然后我看到了阿伯纳叔叔,我马上悄悄蹲下。他走路的样子就像我白天看到他走进人群时一样,手背在背后,昂着头,好像在思考一件令他困惑的事情。他走上台阶,用指节敲了敲大门,有人答应了一声什么,他就走进去了。

好奇心压倒了我。我小步跑到马车侧面的阴影里,那里有好运气在等着我,由于路途上的颠簸,有块金属板松动了,露出一道缝隙,爬上车轮,我就能从缝隙中看到里面。拖车里有一张桌子,是用两根固定在墙上的铰链和一张木板做成的,老人就坐在那张桌子的后面,他的飞刀就搁在他身边的地板上,用一根麻绳束成一捆。地板上还有几个装着旧书信的袋子和一支蜡烛。女孩子睡在拖车的另一端,那张床有些像火车的铺位。在我叔叔走进车里的时候,老人站起来,那张曾经在治安官面前露出暗淡,愚蠢表情的面孔,现在敏锐而机智。

“见到您是我的荣幸,先生,”他说。不过这话并非欢迎,而带有审问的味道。

“不是荣幸,”我的叔叔说,“我要来为你做点事。”

“这真怪,”老艺人干巴巴地说,“在这里可没任何人为我做过什么。”

“你太健忘了,”阿伯纳说,“白天治安官刚帮过你一个大忙。难道你觉得你的生命没有任何价值吗?”

“我的生命并没有受到威胁,先生。”

“我想你有。”阿伯纳回答。

“先生对判决有异议?”

“不,”阿伯纳回答,“我觉得兰多夫的判决非常明智。”

“那么先生为什么要说我的生命处于威胁之中呢?”

“好吧,”阿伯纳回答,“难道不是所有人的生命都处于危险之中吗?有哪一天,或者一天中的哪一个小时,人拥有绝对的安全呢?在这个世界上的哪一寸土地不存在危险?又有哪个人在早晨在床上醒来时能说,今天我会遇到危险,或者今天我会平安无事?无论光明与黑暗,没有人知道危险在何处。今天早晨布莱克福德在你面前过世的时候,他可曾知道他会死吗?”

“啊,先生,”老人回答,“那是场可怕

的事故。”

我叔叔拿起一张条凳放在桌边坐下,摘下帽子放在膝盖上,然后他看着地板,开口了。

“你信仰上帝吗?”

我看到那个老人用手摩擦着前额,他的两根手指交叉成一个十字。

“是的,先生,我信仰上帝。”

“那么,”阿伯纳回答,“你肯定不会相信发生这种事是因为有些人运气太差。”

“当我们遇到不能理解的事情时,”老人回答道,“我们就说这是运气。”

“有时我们有更好的方式,”阿伯纳说,“就像今天,兰多夫无法解释布莱克福德的死亡,他就把它叫做‘上帝之意’。”

“谁知道呢,”老人说,“也许这是上帝在追究过往。”

“不一定。”我叔叔回答。

他用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尔后,他又继续说:

“关于这次事件,我想我发现了一些事实。”

老人把他的条凳往桌边挪了挪,坐下。

“你找到了什么,先生?”

“出于某种原因,你的生命正处于威胁之中。”

“什么威胁?”

“你是从欧洲南部来的吗?”阿伯纳说,“你忘记了当一个男人被杀死,会有其他人威胁那个暗杀者的生命。”

“但是这个布莱克福德没有近亲为他报血仇。”这个江湖艺人说。

“所以,”阿伯纳大声说,“你在杀他之前是认识他的了。可是,哪怕你再小心,有个男人就站在人群中,站在治安官德旁边,你的性命握在他的手中,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这个男人——为什么他什么也不说。”老艺人问,隔着桌子望着阿伯纳。

“我会告诉你的。”阿伯纳说,“他害怕治安官忤逆上帝的审判。上帝的审判就如同织布机上纵横经纬的丝线,今天我就看到那张神圣的织布机上的三根丝线。我恐怕碰到他们会打扰到织布工人的工作。我看到一个男人目睹了谋杀却不了解真相,我看到一个孩子看到了他的父亲却不认识他,我看到了一封信,是一个男人的笔迹却非他亲手写成。”

老人的脸并没有一下子变得苍白,相反的,他的表情更加坚毅和笃定。他的肌肉绷紧了,看上去就像他褐色的皮肤下有一束束灯芯草。

“证据呢?”他说。

“都在这里。”阿伯纳回答。

他俯身捡起那一捆飞刀,解开麻绳,将刀子一把把放在桌上。他拣出那把杀掉布莱克福德的,死人的血迹已经被擦干净了。

“兰多夫检查过这把刀,”他说,“不过他没有检查别的;他假定这些刀都是一样的,可事情并非这样,其他的都是钝的,然而这把有锐利的刀锋。”

他从桌上拿起一张纸,把纸裁成两块,然后他把刀放在桌子上,望向拖车的另一端。

“还有这孩子的脸,”阿伯纳说,“起先我不太确定,直到我看到布莱克福德的死。还有那封信。”

老人紧张地站起来,他的身子颤动地像一根拉紧的绳子。

“住口!住口!”他说。

一小阵风吹过,干草发出耳语般的沙沙声,被风扬起的落叶敲打在拖车上,也敲打在我脸上,那种感觉,既像是有什么在你耳边鼓翼,又像是鸟喙在身上啄剥,又像敲满钉子的金属板在身上虚弱地刮蹭。我独自坐在黑暗中,看着他们在谈论这场惨案,突然间,恐惧向我袭来。

我叔叔坐下,老人的手掌还撑在桌子上,最后他终于开口讲话了。

“先生,”他说,“一个人将另一个引向地狱,以求自己能跳出那个深渊,这应该吗?没错,她是他的女儿,而她的妈妈是我的女儿,我杀了他。他自己不能说话,不过他用这些信劝诱她。”

老人停下,从地上的口袋里拿出用褪色的丝带捆成一束的黄色信封。

“而她相信了一个女人往往会相信的东西。你能怎么办,先生?去付诸法律——你们英国的法律——给这个女人微薄的补偿金,然后把她推出政府的大门,让她被那些下流胚耻笑?先生,这不是法律,我懂得法律,就像我父亲,和我父亲的父亲,也像你父亲,和你父亲的父亲一样懂得。后来她死了,要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早杀死他了。我曾经跟随他翻山越岭,日复一日,如影随形。直到有天我用刀刺穿他,就像把一头猪开膛破肚一样。但是我不能让人把我吊死,把这个孩子独自留下,所以我一直在等。”

他坐下了。

我们可以等,我们所拥有的就是乡下人的那种耐心。当我准备好,我就杀了他。

老人停下来,伸出一只手放在桌子上,手心向上。这是一只令人惊奇的手,就像一个有独立生命的活物。

“你有一双眼睛,先生,不过其他人都是瞎子,他们难道认为我的这只手会失误吗?灵巧的人们能够制作出令人叹服的精妙的机械,但是再精密的机械也永远比不上经过训练的手。先生,如果用针在你身后的门上划一道线,我能闭着眼睛用飞刀射中这条线的每一处弯折点。为什么,先生,在布莱克福德的身上沾着一根稻草,或许他去过畜栏之类的地方。当他从人群中走过来的时候,我发现了它,我的刀将稻草劈成了两半。”

“怎么样,先生?”

但是我的叔叔打断了他,“不必说这个,”我的叔叔说,“我想多为活着的人做点什么,而非死人。如果我只为死者着想,今天早晨我就会说出来了,我也会为活着的人考虑。你都为这个孩子做过什么?”

老人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崇高的温柔表情。

“我让她沐浴着爱长大,过着有尊严的生活,而且我从那里得到了遗产。”

他停下来,指着那一捆信。

“在您进来的时候,我正要烧掉他们,先生,因为它们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任务,我认为我有必要学会布莱克福德的笔迹,于是开始学习,这可非一日之功,也不像那种普通的伪造者一样,学习一周就算合格,之前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不过,在一年后,几年后,我这只手终于被我驯服了,我逐字的研究,练习,直至我能用他的笔迹书写,而非模仿他的笔迹书写,先生,不是模仿,那就是我自己的笔迹——就跟布莱克福德亲手写的一样。这样,我就能用一封信,就能为这个孩子弄到布莱克福德所有的一切,除了他的债务,没有人会知道这封信并非他自己写的。”

“我知道那封信不是他写的。”阿伯纳说。

老人微笑了。

“您在跟我开玩笑,先生,”老人说。

“连布莱克福德自己都无法区分我们两个的笔迹,我也不能,任何活着的人都不能。”

“没错,”阿伯纳说,“信是布莱克福德的笔迹,就像他亲手写的一样。就像你所说的,这不是模仿,跟他自己写的没什么区别,但是这不是他写的,当我看到时我就知道不是他写的。”

老人的脸露出狐疑的神色。

“您是如何知道的,先生?”老人说。

我的叔叔从口袋里拿出我父亲收到的那封信,展开放在桌子上。

“我来告诉你,”他说,“我为何知道这封信不是布莱克福德写的,虽然这正是他的笔迹。我的兄弟鲁弗斯把信给我看过以后,我发现里面有些拼写错误。不错,这对聋子来说算不了什么,他自己的拼写也经常有错,引起我注意的是这些错误的方式。按老法子,当一个聋子学习读书写字的时候,他是用视觉学习。他写字都是凭视觉记忆,而不是凭借单词的发音。所以,他的错误都是由于视觉的记忆错误,而非由于读音的字母混淆。在这一点上,他有别于任何听觉正常的人,正常人在不确定一个单词中的某个字母时候,会按照单词的发音试着拼写出来,而不是使用字形看上去相似的单词,比如他们会把‘c’和‘s’搞混,或是搞错‘o’和‘u’,这是一个聋子永远不会犯的错误,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些字母在单词中的发音。所以,当我看到这封信中的拼写错误是那些发音相似的字母出现了混淆,当我发现写这封信的人是用发音记忆单词,而且他努力让自己的拼写符合单词的发音——我就知道他是个听觉正常的人。”

老人没有回答,不过他起身站在我叔叔面前。他站得笔直,无所畏惧,他白色的长发向后梳,露出晒成古铜色的脖子,他的头昂着,眼神镇定平静,就像是远古的德鲁伊,身处他神圣的橡树中。

我使劲把眼睛凑近镶板的缝隙,拼命想听他说了什么。

“先生,”他说,“我做这件事是出于正义,这并不是我的心愿,而是代表了上帝的意志。我谨慎又耐心地完成了这件事的每一个环节,所以从人们的眼光看来,这似乎是命运的安排,所有人都对治安官的裁决感到满意,除了您。您追寻那些线索查探,所以您现在必须要忍受智慧给你带来的负担。”

他向那个熟睡的女孩伸出了手。

“这个女孩应该对自己的身世毫不知情,尊严的成长,还是应该在知道身世后堕入地狱?她应当知道她的母亲是谁,父亲是谁,我是谁,然后被这种罪恶所玷污吗?她应当被遗弃,被剥夺继承权,流落街头吗?我应当被吊死,而剩下她独自一人吗?这些事情留给你来决定,因为你碰触到了隐藏的东西,揭露了表象下的隐情。我把决定权交给你。”

“而我,”阿伯纳说,“我把决定权交给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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