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克斯·李和莫里斯·诺曼在医院一直呆到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他们几乎一夜没睡,只是小声地交谈着。

让阿莱克斯惊讶的是,这个身为大学副教授的男人肚子里真的藏着不少童话,甚至连各个国家的民间传说都十分了解。他就像一个尽职的父亲,很熟悉孩子们的心理,他会用低沉的嗓音告诉黑发的警探哪些童话和传说是适合5岁孩子听的,而它们又将对孩子产生哪些影响。阿莱克斯感觉到莫里斯·诺曼确实很喜欢丹尼尔,而且并不是爱屋及乌,这让他很高兴。

八点十五分左右芬妮·波顿回到医院,她为两个男人带来了些热咖啡表示感谢。阿莱克斯告诉芬妮今天晚上他还可以过来,他的前妻似乎有些不情愿,但并没有反对。于是混血警探急匆匆地在熟睡的儿子脸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然后灌下提神的咖啡,和莫里斯·诺曼一起离开了。

因为莫里斯坚持,所以阿莱克斯就让博士自己叫出租车走了,然后他又返回公寓把电话号码和十字架的化验报告拿上,赶往警察局。

一个晚上没睡并未对阿莱克斯的精神产生太大影响,作为一个刑事警察,他相信自己的体力还算不错,在蹲守和抓捕逃犯的时候他还有过三天两夜没有合眼的记录。阿莱克斯一路上忍住胃部的难受又强迫自己喝了一杯咖啡,然后抽空看完昨天晚上漏掉的那份关于十字架的分析报告。

就跟他预想的一样,那个耶酥被切掉了脑袋的十字架确实是属于丹尼斯·肖恩的:在凹凸不平的雕像缝隙里有极少量的血迹,经过检验和他相符,而且在解开挂绳以后,鉴证人员还找到了同样的棉纱纤维。

现在阿莱克斯有个糟糕的猜想:凶手送来这个十字架,说明他可能已经明白了警方的调查方向,他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所以送出他的威胁。那么这到底是表示他的愤怒呢,还是在挑衅?

阿莱克斯低着头一边思考,一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灰眼睛的年轻搭档很有活力地向他打招呼:“早上好,长官。”

“早上好,比利。”阿莱克斯脱下外套,把那几个电话号码递给他,“看看这个,这是三个受害者最近的电话记录。”

年轻的警探接过资料,翻了几下,很快看到了特别标注出来的那些数字。他高兴地叫起来:“长官,三个受害人在临死前24小时内都跟同一个人通过电话。”

“是的,212-487-1270。而且号码是直接拨到他们的手机上的,这跟他们留在‘坚贞者’协会上的联系方式完全一致。毫无疑问,凶手是根据那本‘丢失’的通讯簿找到了‘约翰’们。”

比利·怀特兴奋地说:“我立刻去查这个号码,长官。这是个手机号码,应该很好查。”

阿莱克斯点点头:“的确如此,比利。但是我觉得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个凶手第一次作案——也就是杀死丹尼斯·肖恩——是在一个多月前,而对爱德华·班特和克里斯·里切路卡雷下手却间隔了不到四天。”

“或许是挑选合适的对象花了他一点儿时间。”灰眼睛的青年猜测到,“大概他并不熟悉‘坚贞者’协会的每一个成员,所以锁定自己的目标很不容易。”

阿莱克斯没有对比利·怀特的说法发表意见,他岔开话题:“今天我们分头做事,你从检察官那里拿到许可以后去查这个号码,我得跟维森探员商量一下凶手的情况。”

年轻人对这样的分配表示服从,但阿莱克斯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来,他更愿意做后一项工作。黑发的男人突然觉得这个临时搭档也有可爱的地方,在灰眼睛的青年抄下那些号码后甚至还一时性起地问道:“比利,你有女朋友吧?”

“没有,长官。”很明显年轻人对他难得的和蔼有些意外。

阿莱克斯笑着说:“那你在纽约还有大把的机会。不过千万别把希望放在一个FBI女探员身上。”

比利·怀特也笑起来,他挥了挥手中的本子开门走出去了。

阿莱克斯觉得其实这年轻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劝告有多么真诚,他揉着胃部重新拿起十字架的化验报告,眉头紧皱起来,然后拐弯去了爱米丽·维森的办公室。

作为FBI的特派员,纽约市警察局给了这位女士足够的尊敬。阿莱克斯进去以后就发现,维森探员的临时办公地点虽然陈设简单,却足够方便,而且很安静,她能够在里面好好阅读和分析那些案卷。

“我以为你不会主动过来。”褐色头发的美丽女人在看到阿莱克斯的时候高兴地放下了手里的现场照片,“请坐,李探长。”

“早安,维森探员。”阿莱克斯礼貌地和她拉开一些距离,然后在办公桌前面坐下来。

“你来得正好。”爱米丽·维森对他说,“我已经读完了全部的材料,想跟你谈谈我的看法。你呢,阿莱克斯,是有什么新进展要告诉我吗?”

“的确有。”黑发男人把十字架的化验单和那些电话号码递给她。

女探员聪慧的蓝眼睛飞快地看了看这些东西,然后皱起眉头:“这是一个危险的进展,阿莱克斯。”

“的确,维森探员。现在我们得到了能找出凶手的最有力线索,但是凶手同时也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他的‘猎场’。”阿莱克斯指着那张十字架的照片说,“不过我无法理解他送来这个东西的意图。维森探员,你觉得一个连环杀人犯的性格会有这样的两面性吗?”

漂亮的FBI微笑着回答:“我想你是指凶手的这个举动太突兀了,对吗?”

阿莱克斯点点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那让我详细地说说吧。”爱米丽·维森取下眼镜,“探长,从前三个凶案的情况来看,凶手的动机是在于满足自己的欲望,是那种由幻想中的爱情而引发的欲望。虽然现场并没有发现精液,但是这种仪式性的场景表明凶手确实借助杀人获得了精神上的性满足,这完全可以从墙上的留言看出来。所以在已经发生的案子里,凶手重点的目标是放在受害者身上;但是这个时候他却送来十字架,那么他现在则是把目标放在了让警方或者特定人物身上,让他们产生畏惧从而获得成就感,这和我们通常分析的连环杀手的性格有点差别。”

“是的,维森探员。”阿莱克斯点点头表示同意,他不得不佩服这位女士说出了他难以表达的感受。

爱米丽·维森拿起三个死者的照片:“让我们从头说起——很容易看得出,这个凶手是一个变态者,但是他没有发疯,也不是一个无次序的性欲杀手。现场表面上凌乱,但是留给警方的线索却少得可怜,这说明他其实很聪明。从他模仿莎乐美的杀人手法和字句来看,他有一定的思想素养,但人际关系却很糟糕,至少不讨人喜欢。这样的人对于自己的反社会行为不会有罪恶感,也不会与人建立长久的感情关系。他对爱情和性的渴求非常强烈,会去追求自己的满足,但是对于任何形式的爱都不能接受。而且,这还意味着另一件事,这个凶手内心深处有自卑的意识,可是反映出来的行为是以自我为中心和极端的自傲。他希望他求爱的对象完全接受自己,一旦被拒绝就会杀死对方,然后用夺取生命的形式来占有对方。”

阿莱克斯看着那些鲜血淋漓的照片,说道:“连环杀手的特征他都具备:一次只杀一个人,几乎不进行密集凶杀;凶杀的欲望必须一次一次地得到满足,凶杀的动机是精神性高潮;每次杀人都采用固定的模式和手段……但是我一直觉得关于丹尼斯·肖恩的犯罪现场却有些奇怪。他的尸体是在室外被发现的,虽然手段相同,但却无法满足凶手那种戏剧表演式的场景要求,而且凶手杀死他的日期和爱德华·班特相隔得太长了。”

“验尸报告说已经无法判断尸体被搬运的情况,但可以肯定的是,阿斯托里亚公园的浅水湾绝对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如果我们的‘莎乐美’是头一回找到让自己满足的方法,那么他没有选一个合适的场所是很正常的。这样也可以解释他的第二次谋杀为什么会拖那么久。”

“我有个猜想,维森探员。”阿莱克斯对这位女士说,“在杀死克里斯·里切路卡雷之后,凶手又蛰伏了很长一段时间,到目前为止快要半个月了,他并没有再对‘坚贞者’协会的成员下手。据我们调查了解,那里面还有很多条件和三个死者非常相似的人。让他突然沉寂的原因会不会是由于他觉察了警方的调查呢?”

“这样的残忍谋杀媒体会很快出来报道。”

“是的,我得感谢威尔逊上尉替我抵挡了很多采访和责问。”

“你有一个好上司。”爱米丽·维森笑着说,“阿莱克斯,色情连环杀手基本上有两种,一种是冲动型,他们往往怯懦而有从犯;另一种则是智商较高,动手前后有条不紊,比如泰德·邦迪。前者根本不在意媒体,作案后怕得要死,只想躲起来,而后者却会搜集相关的报道,关注自己的案子。我们可以认为这个凶手是属于后者,他完全有能力窥探警方的动向,更何况你调查的触角已经伸到了‘坚贞者’协会内部。”

“依照他的性格会主动去挑衅警方吗?”

“按理说不会。他杀人的目的是关于性,而不是出风头。阿莱克斯,你的疑惑是正确的,这样故意引起警方注意的行为在以前的连环凶杀案例中还从未出现过。”爱米丽·维森稍稍皱起眉头,“我推测,或许是某个环节刺激到了他,所以他改变了初衷。”

“某个环节?”

“是的。阿莱克斯,我现在只能用模糊的心理画像来跟你说我的观点,但是改变凶手想法的那个关键因素却无法确定,也许是某个人,也许是某件事情,也许是他在观看报道时候记者的措辞,甚至有可能是他做的一个梦……这个偶然性太大了。”

黑发的男人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脑袋很痛。爱米丽·维森放下手中的照片,用称赞的口气说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阿莱克斯,总是很容易注意到被忽略的细节,这是很不错的优点。”

“谢谢,维森探员。”警探苦笑道,“目前我最希望的是那个电话号码能提供新的线索,否则我们就会陷入被动的局面。”

褐色头发的女人朝他倾过身子,温柔地安慰道:“别着急,阿莱克斯,你现在追查的方向很正确……”

淡淡的香水味儿钻进男人的鼻子里,他忽然不自在地朝后面退缩了一些。他清楚地看到了爱米丽·维森漂亮的蓝眼睛,但却没法正视。如果他只是一个离了婚的普通男人,或许会为此感到高兴吧。

就在阿莱克斯尴尬的时候,办公室的玻璃门外出现了一个警员,他探头探脑地朝里面张望着,然后敲敲门。爱米丽·维森站起身子,示意他进来。

“对不起,长官。”警员有些拘谨地对他们说,“刚刚有一个快件,是给李探长的,说是得马上签收。”

“啊,谢谢。”阿莱克斯从警员手上接过一个小包裹,然后在单子上签了名。他看了看包裹的封皮,上面只有打印的地址和收件人姓名。阿莱克斯用爱米丽·维森桌上的剪刀拆开牛皮纸,拿出了一个正方形的塑料盒子。

“光盘。”他打开之后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奇怪,谁会给我这个。”

褐色头发的女探员指指办公桌上的电脑:“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在我这儿播放一下。”

“好的,谢谢。”阿莱克斯把光盘放进驱动器,不一会儿音箱里飘出了激扬的管弦乐曲。“好象是古典音乐。”他皱着眉头问道,“维森探员,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爱米丽·维森摇摇头:“抱歉,我听得最多的是U2。”

“啊,我觉得自己几乎没什么特别喜欢的音乐。”阿莱克斯把那个CD盒翻过来调过去地检查了一遍,然后从黑色底壳里抽出了一张小纸条。他轻轻地读了出来:“‘给你的礼物’……没有落款。”

“哦,匿名的追求者吗?”

“不,”阿莱克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等等,我好象在哪儿见过这字迹。”

他突然伸手在爱米丽·维森阅读的那些案卷中慌乱地翻找起来,很快从中选出两张照片,然后并列在一起,他墨蓝色的眼睛里顿时透露出可怕的严肃。女探员来到这两张照片面前,立刻吃惊地捂住了嘴巴——

同样是无须鉴定就能够认出的笔迹,棱角分明的笔画和“y”下面尖锐的勾如同一把把利刀,刺眼地戳在白色的纸面上,和照片上的血字几乎一模一样。

阿莱克斯死死盯着这张纸,一时间只觉得心跳加速,好象浑身的皮肤都紧绷了。他迅速冷静下来,然后找了几个大信封把拆开的包装物全部装进去,并对身边的人说道:“别关掉它,维森探员,千万别关,我马上回来。”

黑发的男人跑到其他的办公室,冲那些警员叫道:“有谁听管弦乐,有吗?”

来来往往的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询问给震住了,他们错愕万

分地相互看了看,都摇摇头。一个长着粉刺的年轻人甚至耸了耸肩:“长官,现在谁能听懂那个?”

阿莱克斯低声咒骂了一句,又接连问了几个地方,好不容易才有接待处一个中年警察怯生生地说,他平常偶尔会听一些。阿莱克斯把他带到爱米丽·维森的电脑面前,要他仔细辨认那是什么曲子。

秃顶的中年警员皱着眉反复听了好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阿莱克斯挫败地叹了口气,让他出去了。

爱米丽·维森冷静地劝说道:“别着急,阿莱克斯。除了少数的爱好者,现在还听古典音乐的人确实不多,这很正常。”

“该死!”警探用手按住额头,闭上了眼睛。

还有谁?还有谁能听出这玩意儿究竟是什么?他飞快地在脑子里搜索自己认识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对象。他掏出手机拨通了莫里斯·诺曼的电话。嘟嘟的电子音乐响了好一会儿之后,听筒里终于传来了那个悦耳的声音。

“你好,阿莱克斯,”绿眼睛的男人在那头笑着说,“想不到我们只分开了几个小时你就打电话过来了。”

“抱歉打搅你补眠,莫里斯,不过我有棘手的事情需要你帮忙。”

“没关系,阿莱克斯,我已经睡了一小时了。”

“能帮我听听看这是什么曲子吗?”黑发的警探把手机稍稍靠近电脑音箱,爱米丽·维森把音量调大了一些。急促强劲的音乐在空旷的办公室中回荡,让阿莱克斯的后背生寒。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一直伸出去拿电话的手臂都开始发麻了,但是当曲子结束以后,他听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是理查德·斯特劳斯的独幕歌剧《莎乐美》。”莫里斯·诺曼这样对他说。

“能听出是哪一段吗?”

“呃,我想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具有中东风味的《七重纱舞》。”

“就是莎乐美按照希律王的要求跳的那只舞,对吗?”

“是的。”绿眼睛的男人仿佛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焦灼,问道,“怎么了,阿莱克斯?出了什么事吗?”

“的确出了点儿事。”警探握紧了拳头,“请尽快到百老汇大街5885号35层去一趟好吗,博士?我稍后也将在那里等你。”

“没问题,我马上就去。”

阿莱克斯挂断了电话,神经质地咬着嘴唇。爱米丽·维森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忍不住问道:“这是凶手送来的东西吧,阿莱克斯?为什么会是交响乐?他要表达什么意思?”

黑发的男人面色发青:“警告,维森探员!凶手在警告我们:他马上会对下一个受害者采取行动。”

是啊,莎乐美按照继父的要求跳了充满诱惑力的七重纱舞,当她把身上的薄纱一层层地脱掉之后,她就将得到约翰的头颅。

第一时间更新《七重纱舞》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