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法找人帮忙,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因为离得最近的邻居也在半英里之外。再说,你要是听了广播,就会知道这场风暴有多可怕。”

那娇小的金发女人急匆匆说完这番话,给自己倒了一点白兰地,又对川顿·海克说:“他不许我出去找人。你要是亲眼见到他就知道了,哪敢反抗呀!哦,上帝。”

欧文·艾奇森从院子里回到海克和那女人站着谈话的小客厅。

“他只拉断了一根电话线,”欧文说。他拿起电话听筒。“我已经接上了。”

“他开走了我的车。是一辆米色的客货车,一九八九年出产的。他向我道歉了至少十次。真古怪。他向我要车钥匙,我当然得给他。他坐到方向盘后边,把车开走了。一开始就没开上车道,后来总算上了公路。我那辆车算是毁了。”

海克又瞧了一眼女人垫着一张纸巾递给他的小骷髅。

“你们可以在三一五号公路上找到他,”女人说。

“为什么?”

“他会顺着三一五公路去波里斯顿。”

“是他说的?”

“他问我离得最近的有火车站的城市在哪儿,我告诉他是波里斯顿。他问我怎么走,又向我要了五十块买火车票。”

海克望了电话一眼。再也没法不报告了,他想。胡鲁贝克已经杀了一个女人,另一个女人受过他威胁。海克意识到,如果当初他在猜出胡鲁贝克朝西跑的意图之后就立即给海弗山打电话,那么,胡鲁贝克在到达克劳夫顿那栋住宅之前可能就会被抓获。海克像所有的执法人员一样,如果自己的失误导致他人受伤害,那悔恨的感觉常会顽强地留在记忆中,使入夜不成寐。那被害的女人从此就会留在海克的记忆里。

现在他只有一个想法——抓到那个家伙。他给当地警察总监挂电话,报告了胡鲁贝克偷车的情况和他可能的去向。

海克打完电话,欧文打电话到马斯丹旅店,惊奇地发现莉丝和波霞还没到达旅馆。他皱着眉头,给家里挂了个电话。铃响三声之后,莉丝接了电话。

“莉丝,你在那儿干什么?”

“是欧文?你在哪儿?”

“我在福里德雷克。我给你打过电话,还以为你已经走了。一小时之前你就该住进旅馆了。”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他听见她大声说,“是欧文来的电话。”她们怎么啦?从电话里他听见滚滚雷声。莉丝在电话里说,她和波霞留下来垒沙袋。“湖坝里的水漫出来了。我们得保住房子。”

“你们还好吧?”

“我们挺好,可汽车陷在车道上开不动了。我们没法把车弄出来,也叫不到拖车。你在福里德雷克干什么?”

“我一直跟踪着胡鲁贝克朝西走。”

“朝西?他真的改变方向了!”

“莉丝,我得告诉你……他杀了人。”

“真的?”

“克劳夫顿的一个女人。”

“他正在朝我们家跑吗?”

“不,好像不是。他要去波里斯顿,想乘火车离开,我猜想。”

“我们该怎么办?”

他停顿了一下。“我不追他了,莉丝。我马上回家。”

他听见她舒了一口气。“谢谢,亲爱的。”

“待在屋子里,锁上门。十五分钟之内我就能赶到……莉丝?”

“什么?”

他又停顿了一会。“我马上就回去。”

海克和欧文向那女人道别,又回到风雨之中。他们顺着车道返回了公路。

欧文瞥了一眼海克,见他阴沉着脸,步履艰难地跋涉着。

“你在想那笔奖金吧?”

“说实话,是的。他们很可能会在波里斯顿抓到他。可是刚才我不得不打电话跟他们通消息,不能再让谁受害了。”

欧文思索了一会。“依我看,那笔奖金还应该是你的。”

“可医院的人肯定不会这么认为。”

“海克,你顺着这条公路去波里斯顿。如果你先抓到他,那当然好。即使没抓到,我们还可以跟医院打官司讨回那笔钱。我来接这个案子。”

“你是律师?”

欧文点点头。“不收你一分钱。”

欧文如此慷慨,海克倒觉得不好意思,只是紧握了一下欧文的手。

“好吧,我和爱米尔从这儿朝南边走。他开的是一辆米色客货两用车,对吧?”

海克和爱米尔爬上那辆破旧的Chevy雪弗兰车。海克发动汽车,冒着暴雨开上三一五号公路,脚踏油门,心里想着那笔数目不大的奖金。

霓虹灯广告在黑云翻滚的夜空中缓缓旋转。

望着西边天空的闪电,迪克·科勒医生产生了一个联想,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

闪电!玛丽·雪莱笔下的博士不正是在这种情景下使他创造的怪物具有了生命吗?

精神病医生科勒清楚地记起第一次遇到那位病人的情景。如果科勒是弗兰肯斯坦,那病人就要扮演弗兰肯斯坦创造的怪物。四个月前,也就是在印第安舍身崖案件审讯完毕,迈克·胡鲁贝克住进马斯丹医院后一个星期,科勒医生出于一种古怪的、也是职业的好奇心,走进马斯丹医院里阴森森的、戒备森严的E区病房,去看望那个身材高大、弓腰驼背的胡鲁贝克。病人抬眼透过浓黑的眉毛瞪着医生。

“迈克,你还好吗?”科勒问道。

“他们在偷听。有时候你心里什么都不要想,保持一片空白。你试过吗?你知道那有多难?这是静默修炼的第一步。静默修炼又叫静修。让脑子成为一片空白。大夫,你试试看。”

“我做不到。”

“我要是拿那把椅子砸你,你的脑子就会成为一片完全的空白。不过这样做的缺点是,你的小命也丢了。”

胡鲁贝克说完就闭上嘴,以后好几天再没开过口。

像库普斯顿医院一样,马斯丹也是一所州立医院,院里只有几间死气沉沉,毫无趣味的活动室。然而科勒却用偷梁换柱的手段,为参加自己医疗项目的病员弄到一个大套房。套房并不豪华,外边的风灌得进来,很冷,房间漆成了令人心绪不宁的奶绿色。然而,科勒医生将这个大套房取名为“社交治疗所”,他的目的是通过治疗让病人逐步返回正常社会。这是个特殊的所在,这里的病人是与医院里病情较严重的其他病人分开的,光是这种特殊待遇就使能够进入这个治疗所的病员有一种自豪感。治疗所还向他们提供开发智力的游艺器具、书籍、艺术活动设施和材料,甚至包括被医院明文禁止的危险品——铅笔。医生鼓励病人表现自己的艺术天赋,治疗所的墙壁上满是病员们创作的图画、诗歌。

七月下旬,迪克·科勒医生开始设法让迈克·胡鲁贝克进入社交治疗所。科勒医生选择了这个年轻的病人,是因为他聪明,因为他有上进的愿望,还因为他杀过人。能够使迈克·胡鲁贝克这样的病人“再社会化”(科勒不用“治愈”这个字眼),将为科勒的妄想症医疗术的成功提供最有力的证明。然而,除了争取得到宝贵的医疗拨款,除了获得本行业的荣誉,科勒还有一个动机:他看到了一个可以拯救这个受尽苦难的病人的机会。许多患精神分裂症的病人对自己的处境麻木不仁,但迈克·胡鲁贝克却不同,他的境况最悲惨。他还没有病到麻木的程度,所以他能想像正常人的生活应当怎样。他十分渴望过一种生活,但他实际上过着另一种生活——两者之间的差距每天都在折磨他。科勒医生正希望医治这种类型的病人。

迈克是妄想型病人,十分多疑。他不愿沾“社交治疗所”的边。他坐在自己房间的角落,嘴里自言自语,一边满腹狐疑地打量着医生和别的病人。科勒却毫不气馁。他紧紧缠住这个年轻人不放。头几个月里他们天天见面,总是吵架。迈克又吼又嚷,他认为科勒也像其他人一样,是个密探。医生则不断提出与迈克的幻想有关的问题,想用这个办法软化他。

最后,在科勒的持续进攻加上大剂量的镇静药的作用下,迈克顶不住了。他勉强同意加入科勒的治疗项目。科勒把他介绍给其他病人,先是一对一会面,后来又让他与各组病人集体见面。为了诱导迈克讲出他的过去和他的幻想,科勒就用历史书来贿赂他。马斯丹没有什么历史书,科勒得去福拉明顿医院图书馆把书偷出来。

“迈克,谁是夏娃?”

“哦,唔,以为我会告诉你吗?别做梦。”

“你说‘我要跑到蓝制服们前面’,那是什么意思?”

“该睡觉了。熄灯。晚安,大夫。”

他们的对话总这样进行着。

两个月前的一天,又冷,又潮。迈克在马斯丹医院里一个封闭的操场上散步。他从铁栅栏望出去,看到医院拥有的那座荒凉、泥泞的农场。像多数精神分裂病人一样,迈克常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可那一天他忽然被那凄苍的景象所触动,竟哭泣起来。“我可怜那些牛,”后来他告诉科勒医生。“它们的眼变了。它们要受苦了。上帝应当拯救它们。”

“眼变了?迈克,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可怜的牛,它们再不像原来那样了。这对它们有好处,也有坏处。它们的眼变了。你还听不懂吗?”

科勒医生像是遭到电击一般。“你的意思是,”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兴奋,轻声地说,“你正在演变?”

像当初对安妮医生表示亲近一样,迈克·胡鲁贝克又在用拐弯抹角的方式表达他内心深处的感情。这一次他想说的是,他的生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当着医生的面哭泣起来——不是害怕,而是伤心。“我真替它们难过。”等慢慢平静下来,他说:“当个农场工人大概很苦,不过也许对我很合适。”

“你愿意去农场干活吗?”科勒激动得心直跳。

“去农场?”

“参加劳动小组,医院组织的。”

“你疯了?”迈克喊道。“我会被牛踢死的。别出馊主意了!”

科勒费了两个星期的时间苦口婆心地劝说迈克去农场干活——比炮制那些必要的报批文件还要费事。在马斯丹医院,迈克·胡鲁贝克是受到最严格控制的病人,因为他是根据精神健康法第四〇三条被送进来的。不过只须略施小计就可以骗过负责审批的官僚机构。科勒医生准备的一厚叠报批材料中把他称作“第458-94号病人”,而不是“迈克·胡鲁贝克”。再说,医院E区早就人满为患,那里的负责人巴不得多调走几个病员。于是,胡鲁贝克顺利地通过了审批,调到了医院农场。分配给他的都是简单活计。农场生产奶制品,供应医院,有剩余就送到附近市场上去卖。起初迈克对工头们存有疑心,但他从没因惊恐而犯病。他按时上班,常是最后一个下班。迈克逐渐习惯了自己的工作,唯一使人觉得他和别的农场工人不同的地方,是他常用刷栏杆的白漆涂改牛身上的白斑,因为他感到有的斑点不好看,甚至让人害怕。

不过,当工头告诉他不要用白漆涂牛的时候,他立即面带愧色地听从了。

迈克·胡鲁贝克一辈子没挣过一分钱,现在忽然赚到了工资,每小时三块八毛美元。他和朋友们一道在医院食堂用餐,然后帮忙洗碗碟。他正在写一首歌咏内战时期“布尔溪战役”的长诗。他是科勒的妄想症治疗小组中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病员。当然,在科勒呈送本州精神健康局的医疗方案申请报告中,迈克·胡鲁贝克被列举为最突出的例证。

然而,使科勒医生至为惋惜的是,胡鲁贝克现在成了一个危险的逃犯。

迈克,你这个“演变”了的病人,现在到底在哪里?

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迈克·胡鲁贝克正在朝岭上镇前进。访问莉丝·艾奇森使科勒医生得到双重收获。他更深入地探寻了迈克的妄想症的根源,也更多地了解了莉丝本人。莉丝显然没对他说实话。他极力推断莉丝叙述印第安舍身崖事件时在哪些地方偏离了事实。但莉丝看起来像是一个有不少隐私的女人,她深藏着心思,压抑着感情,所以科勒猜不出她究竟隐瞒了什么。不过,科勒认为莉丝对他隐瞒的事情是相当重要的——很可能重要到足以促使迈克放弃目前这种虚幻但却很安稳的生活,促使迈克深更半夜作如此艰险的旅行。

是的,迈克正在赶往岭上镇。

冒着滂沱大雨在等候他的是迪克·科勒医生。这位医生情愿花自己根本出不起的数千美元来收买追捕者;情愿费尽心思跟医院里的各色人物周旋;情愿不辞辛苦地追赶这个暴躁而又危险的病人,说服他回医院——科勒为的是挽救迈克,挽救他这一生希望挽救的千百名其他精神病人。

医生紧盯着宽敞的停车场,裹紧了黑色外衣,却抵挡不住那暴雨狂风。他打开背包,取出粗大的金属注射器,往针管里灌了大量麻醉

剂。他轻弹针管壁,让小气泡浮动最上边,然后朝空中挤出一小注药水,将气泡排出。他伸直身躯,雨点打在他脸上。他又抬起头来仰望头顶上不停地旋转着的霓虹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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