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晚上,戴维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外面喝了酒以后,从后门溜回家。他极为小心地翻过后面的栅栏,希望没有一家报社记者会抢拍下这个镜头。

早在埃德打电话告诉他连发步枪放到彼得的楼顶上时,他辗转反侧,睡不踏实。戴维把耳塞塞了进去,拨弄了一会儿摩托罗拉,直到他听到彼得的鼾声。

他在房子里走着,把百叶窗都关上,这样小报的摄影记者就不能用长镜头拍下他了。他听到彼得醒来,吃早饭花上很长的时间来漱口。在洗淋浴之前,戴维用床单挂在窗前,因为没有窗帘。埃德在周围安装的警报器装置每隔五分钟就要发出哗哗声。戴维感到一种似是而非的胆战心惊和心力交瘁。在他自己的家里得承受这一切。

到了傍晚,在耶尔和多尔顿到达之前,戴维早已放弃假装很耐心的样子。他已经把伤口包扎了两次,把房子上上下下清扫个遍,又把淋浴弄了好几次,衣服都叠了起来,花了将近半个小时吃中饭——这对他来说是一成不变的。他听到彼得已经开了一会儿车,跟他的办公室主任打招呼,开始给病人看病了。每当因为自己偷听而怀有负罪感时,他便把这种感觉推到一边,说二十四小时以后再说。直到警方监视结束之后他才会有时间去内疚。

他穿着一条工作裤,摩托罗拉手机别在腰带上。他穿着工作服,是希望出现在克莱德的面前时,在他的头脑里,强化自己作为医院的代表的形象。类似这样做的每一点都会起到作用的。

耶尔在胸前抱起双臂,露出很不友好的微笑,对戴维说:“如果我们要把这个硬件藏在你身上,你得穿宽松如袋的工作服上衣。”

多尔顿有意地碰了碰自己的带有棕色条纹领带夹的领带,它从领结上凸现出来。他的眼睛发现了戴维的耳塞,“另外一个收音机有什么用?”他问。

“我们并不知道另外一个收音机。”耶尔说。

多尔顿把他下颚松弛得像一只火鸡肉垂的皮肤拉下来,严肃地点点头。耶尔信任地把手搭在戴维的肩上,把他引回卧室。戴维用手指着他的侧身说:“我这儿都硬了。你能不能帮我治好呢?”

耶尔以沉稳平静的口气给他简述刺痛的过程,他把戴维的上衣放宽些,绕上了一些电线,在他的第五根肋间,碰一碰拍一拍小扩音器。耶尔从衣橱里。选了一件宽大的上衣,帮助戴维套上了。

戴维要驾着他的梅赛德斯车,跟在耶尔和多尔顿的车子后面,向希尔顿进发,后面尾随的是詹金斯和布朗纳的地毯清洁车。一旦到了那里,戴维就从停车场走出,表面上看起来无人护送,沿着看得很清楚的标牌显示穿过社区,蜿蜒曲折地来到无人停车的停车场那辆烧焦的汽车旁。其实,便衣警察和特警队队员每时每刻都在注视着他。朗达·德克尔拒绝让监视的警察在“皮尔逊之家”周围出现,这毫不奇怪。戴维在那所房子附近出现,对克莱德来说会是很大的一种诱惑。

救护车一直都停在几个街区之外。戴维没有问这是为谁准备的。

有人按约定的暗号敲门,耶尔把门打开,詹金斯和布朗纳在里面。詹金斯在起居室里走过,靴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皮带上的东西叮当作响,他靠到远处的墙上。布朗纳口里嚼着什么东西,然后又吐掉。

“我们的那辆面包车在那儿。”他说。

耶尔搓搓手。

“好的,伙计们,”他说,“呆在那个点上。如果我们把这个办砸了,头儿可就要在我们身上踏上一只脚,我只能尝他的鞋油味了。”

“一个可爱的形象。”戴维说。

“只是适当的形象。让我们于起来,希望克莱德已经来了……”耶尔把身体重心由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上,以减少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戴维做了一次忽然停顿的深呼吸。詹金斯注意到戴维脸上的表情。

“我们的人都到位了。”他说,声调使戴维想像到他想尽力表示一种安慰。

“这个地方的防守比道奇队的内场都严密。”

戴维微笑地说:“这个季节?”

一阵紧张的嘻笑。一声咳嗽。多尔顿漫无目的地拨弄着结婚戒指,紧张了起来。

“我跟你在面包车里见。”布朗纳说。他面色阴郁地点了一回头,小心谨慎地退到门口,仿佛是离开狮子的洞穴。

耶尔平视着戴维说:“准备启动?”

三个人都望着戴维,他看得出他们脸上那种庄重的表情。他把听诊器卷起放到夹克内的口袋里以求好运,透过外面的布,试试它的重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一阵子才呼出来,说:“准备得好像我手到擒来一样。”

戴维站到他的车库的暗处,欣赏着他最后一刻的独处。外面报界的喧闹似乎透过车库的门变得更响。一缕光线从门下的裂缝透射进来,给室内带来梦境一般的气氛。戴维没有选择,只有继续抵挡住外面媒体的干扰;他的奔驰车是监视地区重要的道具。

多尔顿以一种动人的姿势,把烟灰洞字样用喷漆覆盖上了,这样那些小报可以用来炒作的东西就会少一点。戴维进了小汽车,把手搭在方向盘上坐了一会儿,然后猛按了一下开启车库门的遥控器,把车倒了出去。

记者像潮水般向他拥来。麦克风紧贴着汽车,记者的手拍着车窗,一张张脸。化妆。镜头。卷胶卷。

他的第一个本能就是停下,为的是不要把任何人挤倒,不过他还是继续慢慢向后倒,小心谨慎地、竭力抗御着拥挤狭窄的通道所带来的恐惧。他终于到了街道上,道路加倍堵塞。那辆面包车马上倒过来跟上他,就在他到达森赛特之前,耶尔和多尔顿的车子迅速转到他的前头。新闻媒体的队伍跟在后面有好几个街区长,不过詹金斯干得不错,他把车子开得摇摇摆摆,让那些人都慢了下来。戴维的眼睛瞟着后视镜,意识到自己汗流浃背了。

向右转上维特兰后,他直奔警察检查站。正如他计划的那样,两名警官把锯木架拉到一边,让他通过,而把尾随的媒体的汽车拦下了。在戴维开车过去的时候,一名警官向他挤了挤眼,戴维注意到那个明亮的塑料管挂在他的耳朵上。

他跟随耶尔和多尔顿向南驶到维尔希尔,开上了环行道,在他转弯时,那辆地毯清洁车已经奇迹般地停在路牙石旁。戴维惊叹不已的是詹金斯多么巧妙地尾随他到了威尼斯。那辆面包车有好几次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戴维在想詹金斯肯定再也找不到他了,可是就在那时,交通状况不那么拥挤了,詹金斯的车再次出现,就跟在他的后面。

戴维想到打开收音机让自己轻松一下,但是不想让新闻分心,于是便哼唱起来。他意识到那电线会把他的每一个声音都传递到无数警官那儿,便突然闭上了嘴。他突然想起,如果他以后一定要泄露的话,他们会听到的。在他的右耳朵里,他一直通过清晰的无线电波接听彼得做切除前列腺手术的过程——彼得对护士的吩咐,戴维听得很真。

太阳在慢慢地落到地平线下面。在戴维进入这熟悉的邻近地段时。暮色渐渐变浓了。他把车子停在指定的希尔顿前面光柱下的地方。其他车辆在前面几个街区已经像原先安排的那样消失了。

他下了车,立刻感到一种孤独感。周围一片安静。他向第一条街走去,他的白上衣罩在他侧身的外伤上,显得很宽松。他经过了右边废弃不用的停车场。那辆烧毁的车子——他的最终目的地——空荡荡的。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蜷缩地靠着栅栏坐着,他那破夹克衫的正面染上了闻起来像是鸡蛋一样味道的东西。面色红润,皮肤粗糙,胡须浓密而又粗硬,两眼异常清澈。那人是布莱克。戴维盯他的时间也太长了一点,布莱克抬起眉毛,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戴维一分半钟后在这一街区有另一个检查站。

“嗨,朋友,能给一支烟吗?”

他的话音催着戴维前行。他继续沿着耶尔给他细细描绘过的路径,离开了停车场,从“皮尔逊之家”的前面走过。他想过街的时候也许会看到一杆步枪在一个公寓的窗户边一闪;因为他知道伏击者们就在那儿。想到克莱德可能就在这儿的某个地方,在这个地区或者靠近这个地区,他的心跳加快了。也许克莱德现在正注视着他呢。

下一个交叉点是繁忙而又极其显而易见的。街对面,布朗纳穿着灯芯绒衣服,戴一顶道奇帽子,正假装在电话亭打电话。他并不看戴维,只是用指尖随便地碰了碰他的肩膀,心照不宣的暗号就使他们一切都清楚了。

戴维朝人行道走去。规定路线让他绕过克莱德以前住的公寓楼,然后再转回到那个空旷的停车场。

一群喧闹的人从一个酒吧出来。戴维的眼睛刹那问模糊起来,他看着那一张张的面孔像是黏在一起的聚焦——一些人向他走来,一些人向两边走去——他知道现在的局势自己控制不了了。他的命运掌握在这个地区的便衣警察手里。他侧身的伤跳痛了起来,似乎是一种警告。这些人还在走。克莱德并没有躲藏在他们之中。

戴维向左转向布雷肯大街。一块块变黄的草断断续续地出现在人行道上;路牙石旁排列着一辆辆破旧的小汽车和卡车。天色看着看着就逐渐暗下来了,对于这一点他希望不是个凶兆,他起步向街头走去,街上有许多小巷、门口和车辆间的黑色地段。有人在他到来之前就把这个地区侦察了一番,这一事实也没有让他安心。他听到了他前面有咔哒咔哒的脚步声响,脊柱都透凉了,但是很快他认识到这只是自己的脚步声在四周建筑物中的回响,他不再感到侧身的疼痛了;那种疼痛感已经变得麻木。

他试图通过捕捉彼得的熟悉声音来让自己平静下来,那是五英里外通过中转设备传过来的。彼得正在送他的办公室主任回家。这时,传来电梯一声叮当响,接着又是一声,很快的一声叮当响。两响间隔正是上一层楼的时间。

在戴维的面前,一个身影在门口调了一下位置,栽倒在楼梯上。戴维很快后退了一步,向街上瞟了一眼以寻求支持,但是没有一个人出现。那人从他身边而过,身子肥胖,醉醺醺的,跌跌撞撞到了街上,一面还喃喃自语着。

戴维想让心跳慢一点。伏击手并不见人影,每当把自动步枪向下一垂,从对面街上就射过来亮光闪在屋顶上。他们在这里保护着他,无所不在,又踪影全无。

戴维的耳塞传来的除了风啸声,就不再有什么别的声音了。那风啸声是由彼得裤子上的纤维经过传送器发出的。他察觉出早在彼得从汽车走到办公室时就有同样的声音。然后是钥匙插入锁眼的声音。彼得一定上楼走了,继续按新的程序把事情安排停当。

戴维转入一个巷道中,从通向废弃停车场的栅栏上一个窟窿中钻过。没有克莱德的影子。裹了许多层衣服的布莱克挪动了一下位置,不具形态的一团东西沉重地抖落到栅栏的底部。

戴维慢慢地走到停车场的中部,玻璃在他的鞋子下面发出噼啪声。他打开烧毁的车子的门,坐了下来,双手搭在方向盘上。

这一路是白走了。戴维把头低了下来,对着话筒低声说:“什么也没有。”他把衬衫掀起来,检查了一下绷带。绷带上从伤口渗出一些黏液,不过在原来的地方粘得挺牢。在他的右耳朵里,他听到设备的叮当声。彼得在把外科手术钳弄得嘎嘎作响吗?在试用烙铁吗?戴维透过开裂的挡风玻璃望着“皮尔逊之家”。莱拉的歪斜的黑色轮廓,对着二楼窗户上的帘子摆动着。就在这个房间里,克莱德曾吊起过小男孩们的脖子,望着他们喘不过气颤抖不已。

戴维望着空旷停车场周围的公寓楼——正在剥蚀碎裂的砖块,风吹雨打的木料,破烂的窗户。所以这里有许多地方可供克莱德躲藏、窥伺。

戴维下了车,猛地把车门关上时,布莱克不安地翻了翻身。戴维大胆地走到“皮尔逊之家”的前面。他对着话筒嘴唇微微动了动说:“我正走向门廊。”

他知道躲在周围几个街区的某个地方的耶尔越来越恼怒了——他还特别叮嘱戴维要按照朗达·德克尔的指示办,离“皮尔逊之家”远远的。但是戴维的走动并没有暴露出什么,他只是想占据一个位置,如果克莱德的确在观望,他就会更加愤怒,更加怨恨。戴维大胆地坐在克莱德神圣的孩提时代的圣地的游廊之上,戴维现在能做的这种行为极具挑衅性,这就像向克莱德最脆弱的地方投掷匕首一样。

一把摇晃的木椅上,放了一只粗粗编结的草垫子,很不平整地摆在前门旁。戴维把它拉到门廊上坐在身下,他的白上衣披在边上就像裙子的边缘一样。他的车子顶上的灯亮着,就像在希尔顿的空旷停车场上的特展车,展示给几个街区看似的。戴维的新位置也可以明显辨认出来。

戴维知道,警官正在什么地方抱怨,在手忙脚乱,在考虑该怎么办。他把身子往后一仰,双脚搭在栏杆上,等待克莱德的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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