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德把车停在勒孔特装有停车计时器的场地上,向医疗中心走去。他转得那么急,穿行街道的建筑工人都看不清他的面孔。他穿着医务人员穿的工作服和宽松的灰色圆领长袖运动衫。他的工作服的底部,在左边腰部的里面有个暗口袋,那简单缝成的口袋盖设计成装信用卡或病历的式样,不至于让别人猛然抓走或者让东西自己冒出来。克莱德把他的钱夹塞在里面。

他的一只手藏在圆领长袖运动衫下面,于是这个部位撑得鼓了起来。他使劲地扯着他那海军蓝条绒布帽的帽檐,扯得很低来掩盖他的脸。清晨的空气很新鲜,尽管连一丝微风都没有。

在靠近公众健康服务中心的场地上,他在几片树叶后面低着头,注视着在三十码远的公共电话亭那里的服务员们。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收银机和开来的汽车,不太注意逐渐下坡通向救护车停车场的人行道。从街面上看,位于面积不大的地下停车场后部的急诊室的真正入口是看不见的。

保安员出现了,吹着口哨向人行道走来,眼睛望着右边的灌木。他走到斜坡之上,转入公众健康服务中心空地上有遮棚的部分,从那里可以折回去医院的路。在那里看不见新闻采访车了。

克莱德从他的圆领长袖运动衫下面伸出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握着玻璃大烧杯,大烧杯上标着白色刻度。杯子里盛着蓝色的黏性液体。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把锡箔包装撕下来,再捻成球状,扔向下水道,那球状的东西在地上滚动了几英尺,才掉到下水道盖子下面。克莱德重又把手伸进灌木丛里,在一丛棕榈叶子中隐没,他用他便宜的电子表来计算保安巡逻的时间。

一个保安用了五分钟二十四秒在医院转了一大圈,又从救护车停车场出现了,他向人行道开车上去,车头扭动得就像寻找猎物的狗似的。

克莱德把盛着碱的烧杯紧贴在胃部,蹲在灌木丛中,等待着保安再度离开视线而进入更大的停车场。保安走后他用圆领长袖运动衫的袖子擦擦前额,从灌木丛中走出,胸部的起伏加快了。

他从容地从电话亭前经过,眼睛一直望着地面。一个感到烦恼的女人对停车的情况大声嚷嚷表示不满,她停了下来,于是那黑白条纹的臂膀差不多横靠在她的福特金牛牌汽车的发动机罩上。停车场的两个管理员一个也没有注意到克莱德。

克莱德一只手放在长袖圆领衫下,拖着脚步慢慢地走——走到通向救护车地下停车场的人行道上,小心翼翼地不要摇摆得太厉害。三条汗线在他左侧面颊上成弧线往下流。坡道的底部,两辆救护车一直丢弃在路边。他从两辆救护车和墙之间悄悄走过。

停车费投币口横陈在救护车停车场前,一对夫妇逗留在他们的小汽车旁,克莱德的面颊紧贴着救护车的冰冷的金属侧面,直到发动机发动为止。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又压抑,像短跑运动员那样。小汽车突突地响着上了通向开阔天空的坡道,在视野中消失了。

救护车停车场又安静了下来。

通向急诊室的自动玻璃门立在距他左边十五码远的地方。他注视着那些门,等待着,想控制自己的呼吸。在保安将又要出现之前,他大约还有三分多钟时间。他双手紧紧抓着玻璃大烧杯,指甲都变白了。双手颤抖的时候,那蓝色的液体都会溅到四周来。

急诊室门推开时,突然一阵喧闹。他低下头,透过救护车的窗子眯起眼睛朝里看。司机座位边的窗户拉下来了,救护车的内部飘出松树味消毒剂的气味。

一个亚裔妇女从门口出现了,她穿着医务人员穿的蓝色工作服,脚上的木底鞋在围墙内发出回音。

吸气的时候,克莱德的鼻孔都鼓了起来。他的眼睛发暗而没有生气,像河床里平滑的石子似的,一眨也不眨。

她从工作服内上衣口袋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了,深深吸了一口,把头往后一扬。伴随她的吞云吐雾是一阵过瘾的哼哼唧唧。

他那沉重的脚步声使她吃了一惊。打火机掉到柏油地上又弹了起来,差不多弹到膝盖那么高。她的面孔随着一声惊叫而惊恐万分,两只胳膊举了起来,挡住了一多半蓝色液体。那其余液体涌了出来,在她转身时泼到她脸的左边。她尖叫起来,摔倒在地,双手在柏油地面上拍打着。

克莱德正好停了下来,叉开两腿立在摔倒在地的她的两侧,歪着头注视着。她一面喘着气,一面紧紧地闭着眼睛,很明显她并不知道碱溶液只是溅到自己头的一侧。她的胳膊和两腿乱扒乱踢。她先是单膝着地,然后站了起来,再往后就是向急诊室门口跑去,两只胳膊在自己面前胡乱地挥动。

克莱德把玻璃大烧杯扔到一边去。那烧杯在地上弹了两下,竟然完好无损地留在那里。他步履轻快地走回到救护车处,脱去长袖圆领运动衫,露出一件破旧的医务人员穿的上身工作服。他把长袖圆领运动衫向敞开的救护车窗子扔去,看准了车的后部,扯下条绒帽,把它塞到医务人员穿的工作服底部的带子上,把工作服上部披下来盖着。他的苍白的脸颊感到一种交织着恐惧和不合情理的满足的刺痛。

那个女人一头撞到急诊室入口处左边几英尺远的一堵墙上,摔倒了。她又爬了起来,嘴向下扭动着,下巴由于淌着口水而发亮,沿着墙向门口摸去,这时她抽噎得更厉害了。她紧咬着双唇,因此她的哭声听起来低沉而有所减弱。奇怪的是,她还是没喊叫。

在她的手还没能摸到门时,门已经自动打开了。她蹒跚地走了进来,就在她穿过狭小的、空寂无人的走廊时,克莱德悄没声儿地尾随着进来了,相距是那么近,几乎都已碰到她那头上的柔软的发丝。而她并不回头,砰的一声撞到一部电话机上,将听筒从底架上撞了下来。于是,就在悬挂着的摇晃的电话开始发出嘟嘟声时,她却摸索着回到户外。

克莱德试图打开楼梯井的门到投币电话机旁,不料门被锁上了,一动也不动。他又回到她的身后,好像尾随在一块木板后的漂浮物。只见她向前摸索着,呼吸沉重,令人心烦,仿佛垂死的动物发出的刺耳声音。她用手抚摸着脸,一绺头发随手落下。她的肩膀撞到了墙上,使得她侧过身子,这下让克莱德足以看清她耳朵周围柔嫩的皮肤上鼓起了大块白色的水疱。

她步履维艰地穿过两扇玻璃门,倒在门厅的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在有人注意到她之前,克莱德迅速地走了过去。这时,有人尖叫起来,整个房间一下子卷起一股旋风。犬吠声,响得起劲的电话铃声,乱跑的病人发出的嘈杂声,混成一片。克莱德低着头,转身穿过十字旋转门,进入急诊室,故意大步走过门厅。

两名护士连忙吹口哨,推来轮床。接着,他早已在外面观察到的那个保安跑了过来,对着他的步话机大喊:“呼叫所有的警官!第二区和第六区,呼叫所有的警官!”

一名医生几乎是夹着肩膀,从检查室里冲出来。克莱德往下一瞥,刚好注意到他的身份证徽章,上面写着:戴维·施皮尔大夫。大夫没有往后瞟一眼,就朝着伤员分类室跑过去。

克莱德密切注视着价格低廉的饰面砖,回头看着放射科的一伙人,从医院走廊的一片混乱中匆匆穿过,将骚动抛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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