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福克斯把花瓶放回柜子,关上门,回到脸盆边又洗了洗手,到底怎么对待它必须稍微考虑一下,当然,根本没谁强迫他这样做。不过到底是从迪格的橱柜里拿到这个东西,而这与修剪葡萄藤无关。福克斯用毛巾垫在手上,从柜子里拿出花瓶,开门走进起居室,喊道:

“喂,迪格,这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什么?”迪格的头从厨房里探出来。“我从哪儿弄来什么?啊——”

他看见花瓶,愣住了。他站着发了一会呆,然后走过来。

“真讨人喜欢,”福克斯情趣盎然,“从哪儿弄来的?”

“这东西?”迪格暴跳如雷,“为什么——我不知道。别人送我的。”他伸出手想接住,然后又垂了下来。“怎么样,它很不错吧?”

“那还用说,我虽不是行家,但我想这是十六世纪中国明代的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它?”

“噢,我——你怎么把它翻出来的,想找阿斯匹林?”

“不,找毛巾。架子上没有,真的,我想去买一块。”

“当然你得去买。”迪格笑了笑,但却很不自然。“我还从没见过你不想买的东西。但我——唉——算了,我不想攻击你。我不相信那东西真是那么值钱——至少看起来不怎么样。你是怎么看到它的——那里头很黑……”

“我有猫一样的眼睛。我瞥见了那瓷器上的绿色和金黄色。”福克斯把花瓶放在桌上,“如果你决定卖掉它时请告诉我一声。我闻到咖啡的香味了,是不是?”

半小时以后,福克斯离开了,没再去纠缠那花瓶。考虑到今天发生的事,三明治和咖啡的款待当然不是为了什么喜庆的事。然而迪格是那样地闷闷不乐,以至于使人想问一问他为何要请求他朋友的陪伴。

在驾车穿过那漆黑一团的黑夜时,福克斯把时速降到四十英里,他脑子一直被一个问题缠绕着,很明显迪格知道他盥洗间的那个花瓶正是波弗尔特被盗的那个,并知道那是波弗尔特的收藏里最值钱的宠物;另一个显而易见的是那并不是迪格偷的,就算是他偷的,那也是出于更复杂而奇特的动机,而不是因为这件艺术品价值连城。不,对迪格来说那是不可能的,众所周知,那太落俗套……

一星期以来,福克斯一直在修剪他的葡萄藤,忙着盖温室,给奶牛接生,搭盖冬棚,干着许多杂务活。星期二,纽约有人给他打电话让他去地区律师的办公室,但案子的调查仍无结果,尽管一星期里警官们收到了数十份关于丹哈姆被杀的调查报告,以及简·吐沙尔自杀的调查报告,但案情不但仍无眉目,反而越来越复杂了。报刊对此也有许多的精彩的报道,对案件的侦破起了一定的促进作用。

星期天一条黑体字的新闻摘要报道了一个小插曲——一次由海贝·黑丝构想、计划并实施的漫游。当福克斯读这条新闻时,他注意到所有关于她独特个性的地方都加上了着重符号:“草率的”;“意想不到的突然”;还有“纯洁无瑕的愚蠢”。她乘坐一架飞往墨西哥城的飞机,而且真的到了那里,然后发电报说她拒绝回来。星期四她仍停留不动,而泰德里·基尔跟随而去。星期五他们都在墨西哥城,并且显然不打算离开那儿。星期六《公报》为警方让基尔逃之夭夭找了个借口开脱责任。可星期日上午的几家晨报又说基尔已把海贝·黑丝带回来了。

她接受了采访。她说她离开纽约是为了逃避公众舆论(福克斯认为那是她的拿手好戏)。她说她有两个充分的理由选择去墨西哥城:第一是,她从未去过那里,第二是,在她决定走以后,这条航线是从纽约飞往各处的航线里第一准点的。她没有丝毫想逃避同警方合作的意图。如果那样做,她声明说,简直是一种可怕的反叛……福克斯将采访的情况从《时代周刊》上摘抄到自己的本子上。

星期一上午,福克斯接到波弗尔特夫人打来的电话,她那紧绷绷的声音是他从未听到过的,甚至一开始他都没能分辨出来。她请他尽可能快地去见她,他答应下午两点钟赶到。

他准时到了,在接待厅的一个角上,他乘上私人电梯上到了二楼的套房。他穿过走廊来到了一间卧室,这里充溢着的温馨和屋内的丝织品,比他料想中的更具有女人风格,他想这屋子的后面一定是间起居室或者化妆室。屋里窗帘是半拉着的,但通过这微弱的光线,他也能看见她的脸色同她的声音一样变了,只有那双机智、敏锐的眼睛仍然在红肿的眼睑下放着光彩。脸部肌肉比以往松弛了许多,失去了昔日的那种吸引力。福克斯走过去握住她伸出的手。

“我筋疲力尽了,”她说——这仅仅是一种解释,并不是为了争取同情。“一站起来就头眩。坐那儿,那把椅子最舒服。你终于刮脸了。”

福克斯对她笑笑:“你该让我早上来。”

“我乐意象现在这样做。我要你找到杀害我儿子的凶手。”

福克斯舔了下嘴唇:“这个,波弗尔特夫人——”

“有人杀了他,已经一个星期了。已经八天了。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一个一心想复仇的老太婆。”

“我不会那样想的,起码现在不。我想这对你无关紧要。”

“不,你错了。这对我很重要。”她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我没有哭,只是眼睛有点酸。我并不想对任何人报复,至少我不愿让别人那样想。但你应该理解我的苦衷,在我的房子里,我的儿子就死在我眼前,被那帮人当中的某一个杀了,而且可能永远也不知道是谁干的,让我接受这样的事实合理吗?他们中有些人还是我的朋友!我让我的律师对你进行过调查。”

“我无所谓。这之前我已经被调查过了。”

“我想是这样的。他汇报说你很爱夸夸其谈,但人还可靠和正直。我不想要那种狡猾奸诈的人。他还知道一个说你为了一个年轻女人杀死两个人的传言。”

福克斯愣住了。僵硬不动地坐了一秒钟,然后站起来。“如果你想知道的只是那些传言,”他冷冰冰地说,转身走了。声后的叫嚷声没能使他止步,但正当他要抓住门把手的时候,一种神奇的力量使她抓住了他的手,他停下来。她急切地,但却不含抱歉地说:

“真是荒唐!难道事先我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你会这么敏感吗?我只是脱口而出!我说话的确不注意——”

“这可是个坏习惯,波弗尔特夫人。请放开我的手。”

她松开手退了一步,毫不畏缩地看着他那双冷漠的眼睛。“别走,”她说,“我请你原谅,我想这的确是个坏习惯。我需要你,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告诉我的律师我打算雇用你,是他想调查你的,我并不需要那样做。当迪格说你是怎样为简的小提琴捐助资金时,我很自然地会认为你是为了能打入我的圈子,但看到你拒绝参加介绍会时,便意识到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可你这次不要拒绝,我不让你拒绝。我不在乎你是否把我看成一个复仇的老太婆。警察局的蠢货们什么也干不成,他们那群人不是缺脑瓜就是中圈套。”

她身体摇晃了一下,然后尽量稳住自己。“我站不了两分钟。我睡不着觉,干不成任何事。这事对我打击太大——简直是残酷的打击——请帮我一把好吗?”

福克斯走过去让他勾住自己的手臂,把她搀回到椅子上。看来她的确太虚弱了,因为她曾两次称自己为“老太婆”。这在十天前是不可想象的。

“坐下吧,”她说。“如果你需要,我想再次恳求你原谅。我改不了那个坏习惯,至少现在不行。等等,在你坐下之前,请拿着桌上花瓶底下压着的那张支票,作为聘金。如果不够就直说。”

“这不着急。”福克斯坐下说,“你肯定你想雇我接手这个案子吗,波弗尔特夫人?”

“当然肯定,除了这样我别无选择,我为什么不呢?”

“因为,正如你所说,他们中有些人是你的朋友,你说了你要雇我。如果我接手这事将打乱这种关系,比如说,如果是多拉·莫布雷干的怎么办呢?”

“多拉?她没干。”

“她可能干。或者是你的丈夫,或者是迪格。我请你慎重考虑,这不像偷花瓶或往琴里倒凡力水那么简单,这是彻头彻尾的谋杀。如果我受你所雇,找到犯罪的证据并私下告知你,其中的一个人就要被定罪并处死,那对我当然没什么,对你又如何呢?”

“死,”她干涩地说,又重复了一遍,“死……”

福克斯点点头:“那是罪有应得。”

“我儿子死了,那么痛苦地死了,我亲眼目睹的。他死了吗?”

“他死了。”

“那么——就这样吧。”

“非常好。请告诉我星期天下午你儿子对你都说了什么,当时我正想问他有关小提琴的事,你却坚持要先同他谈谈。”

波弗尔特夫人眨了眨充血的眼睛:“监察长问我这问题时你也在场,我告诉他我儿子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你说他笑话你,让你放心,向你保证从包裹里拿走小提琴只是为了愚弄我。但你现在不是在同警察谈话,而是同你所雇用的人。相信我,你儿子动那小提琴决不是开玩笑和做游戏,那没什么好玩的。我想明确知道你问他时,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一小时过去了,福克斯还留在那里,波弗尔特夫人也仍坐在椅子上,她双肩下垂,回答着他的提问。又过了一小时,她闭上眼睛斜倚在沙发上,福克斯坐在她身边还在提问。当他离开时已快到五点钟了。他得知了许多来时还一无所知的事情,归结起来有以下这些:

衣袋里的实物

一张五千美元的支票

一把帕里·丹哈姆在第五十一大街的公寓的钥匙

一张有称呼的便条:“给有关系的人”,签名是波弗尔特夫人。

他记忆中的波弗尔特夫人的描述——

她根据简生前的谈话,怀疑帕里·丹哈姆一直同戈尔达·吐沙尔干着一件什么事,但她对那谈话的记忆是模糊不清的——

在迪格·佐里拉在事故中断了手指的时候,戈尔达撕毁了与他的婚约,给了他一生最沉重的打击,而迪格至今仍毫无希望地迷恋着她。

那个万历年间的花瓶是在由她主办的捐助简小提琴的那个晚会上被盗的。

海贝·黑丝该进监狱。

如果海贝没偷那个花瓶,那就是卡奇把它偷去,作他自己的收藏了,他那些收藏“同我丈夫的相比较是非常拙劣的。”

卡奇是一个好色放荡的人。

他头脑中的结论——

波弗尔特夫人的确钟爱帕里并为他而悲伤,但那只是一种自私的愤怒——她的儿子痛苦而悲惨地死在她面前——那是无法忍受的,这仇一定要报。

波弗尔特对海贝的毫不留情的敌视是出于一个与丈夫同年龄(或许比他大)妇女的那种常规的妻子式的妒忌。

02

福克斯走到街上,在一家杂货店找到一个电话间。他想,对于所得到的这些情况,对一个社会学的学生或许会感兴趣用之作为辅助材料,但对于眼前要弄清到底是谁毒死了帕里·丹哈姆并迫使简·吐沙尔自杀却没有显出什么作用,或者说干脆就毫无意义。更糟的是,那唯一的可供调查的线索对他个人来说,毫无吸引力;但他还是接受了这个工作。

他拨了迪格公寓的电话,没人接,又往广播公司的播音室试了试,在那儿找到了他。迪格对他非常粗鲁和无礼,他说他正忙于一笔账目,还得花一些时间,迫于福克斯的强求,他同意六点钟在他的公寓见。福克斯挂上电话,皱着眉头出了会儿神,又拨了另一个号码,很幸运,通了。他回到停车处,驾车驶到第二十大街的调查小组办公室,将自己的名片递交给戴蒙监察长,即刻获准进去了。

丹哈姆谋杀案调查组的警察们,看到监察长会见福克斯,都非常惊异。他站起来统过桌子接待客人,并同他握手问候,就像是预约过似的。

福克斯对他笑笑:“我的上帝,这里也一样糟糕吗?”

“这里所有的事都糟糕透了。”戴蒙挥手指着一把椅子,“我们接触的全是犯罪案。你有什么想法吗?”

“不,我都糊涂了。如果你以为我是圣诞老人,那真是抱歉。丹哈姆的案子进行得怎么样了?”

“很好。谁想打听?”

“我和我的雇主。我接手了一件工作。”福克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抽出信纸递过去,“我很乐意知道,至少我能劝说波弗尔特夫人不要惹你发火。”

戴蒙接过来看了一眼,然后哼了哼递回去,神情阴郁地看着福克斯。“当你把丹哈姆的案子调查清楚时,”他讽刺说,“你会发现哈莱姆区被戳了个口子。”

“谢谢,我会同你联系的。我一小时前才接受波弗尔特夫人的委托,这没什么

值得隐瞒,她想知道谁杀害了她儿子,就这么直截了当。如果你已经知道了,我就把这个寄还给她,然后回家。你知道了吗?”

“那边角落处有报纸出售。”

福克斯皱皱眉,“好的。但我认为那并没什么深不可测,难道我不是曾周游各地揭开了无数难解之谜吗?当我幸运地破了卡罗门得的案子时,难道我——”

“你还需要足够的幸运来破这个案子,我的老兄。”

“那么你还没有找到突破口?”

“没有。昨天,就象我一星期前去那里时一样,我所知道的有关谁杀死丹哈姆的情况,仍和一星期前一样多。报纸上猜测说有了某种进展,但事实上并没有。我们已试过所有的办法。我不必告诉你我们都干了什么,你知道的。”

“我想你可能已经理出头绪,但证据不充分。”

“证据?”戴蒙有苦难言,“见鬼,我们甚至还没有进行到能够胡掐乱算的程度。”

“你能花几分钟谈谈这事吗?”

“我几分钟也抽不出来,但我还是谈谈吧。你想知道些什么?”

“几分钟”持续了将近一小时,当福克斯离开时已是六点差一刻了。他回到自己车里,直奔郊区而去。所有他拿得出的情况,不过仍是些能为社会学学生提供的补充参考材料而已。那些稍突出些和令人感兴趣的内容在他头脑中归纳起来:

其余的只是一些令人气馁的毫无价值的东西。氰化钾的销售情况里没发现什么迹象,包毒药的纸上没有指纹,掉到街上的酒瓶碎片上面除了佣人和帕里·丹哈姆的指纹外,没发现其它指纹。凡力水方面也没什么迹象。对全部有关联的人长达四天的监视毫无结果,在阿道夫·卡奇和亨利·波弗尔特的强烈抗议下不得不撤回。没迹象表明隐藏了任何计划、欲望、阴谋、动机……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

福克斯开始感到他的确需要碰到运气了。当他驱车驶往郊区时,已不再夸耀过去那些最得意的战役了。

在那个案子里,机遇自始至终伴着他。他愿意称之为机遇,虽然真正拯救他的是天生的谨慎和一触即发的警惕的神经,它们能在瞬息之间将信号传达给他,这是许多训练有素的人都望尘莫及的。到达迪格公寓的时间恰好是六点整,他发现大可不必按前厅的门铃,因为通一楼那家小眼镜店的那扇门并没上锁。那本没什么值得观察,可当他登上通向迪格房门的两段阶梯时,发现确有可观察的东西。那门不仅没上锁,而且还打开了几英寸,他那敏锐的眼睛首先瞟见了被弄伤的粗糙门椽,那说明门不是被钥匙打开的,他扬起眉毛盯着它,按了下按钮,听见里面响起了铃声——但其它再没什么了。他又按了按,仍然没有反应。他喊起来:

“嗨,迪格!”

一片寂静。

他伸手推开门,机遇出现了,或者说他那天生的谨慎出场了,他走了进去。他没掏出手枪,因为没随身带着。在那关键的一刻,他把身子紧贴在门右边的墙上,挨着最近的一块墙板,冲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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