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毒毙,三人毒伤,没中毒的,连投毒人长什么模样都没看到过,只知道投毒人乘坐一辆道奇车。上海地面跑着的道奇车不算多,却也有那么几十辆,把这个作为线索进行追查,是毫无意义的。

案发已一天多了,即便是找到车,也找不到人了。

这样的无头案,让刑侦专家来办,都会觉得挠头,更何况不是刑侦专家的李逸群。有心对这样的无头案置之不理,但他又脱不了干系。

死去的人,季行云,虽非什么太上得了台面的人物,却也是“狗尾巴”旗下的同道中人,毕竟大家都在为汪主席倡导的“和平运动”而正在努力奋斗嘛!

仅凭这些绕了一大圈子才扯上的关系,就让他不能置身事外了。

季行云因何而死,李逸群不须作任何逻辑推理,便知是因中储券而起。

诚然,仅仅暗杀掉一个季行云,重庆方面是不会就此偃旗息鼓的。

过往的经验说明,重庆方面每进行了一次暗杀或破坏行动后,无论被暗杀人数多寡或破坏效果大小,都会立即消停几天,以避风头。但这次,重庆方面却一反常态,昨天才刚暗杀掉季行云,今日就升级到投掷炸弹了。说起用炸弹,能有这么大魄力与手笔的,只可能是军统,而不是中统。有炸弹的存在,这就间接把主动挑起事端的罪魁祸首找到了。

炸弹不是投掷在了别处,而是掷进了中储行上海分行。军统特工投掷了炸弹还嫌不够,还在营业厅内左一枪,右一枪,当场重伤一人,轻伤无数。

从结果看,造成伤亡并不大,但意义重大——军统想营造的恐怖气氛成功了。

成功的直接成果是,中储行上海分行的职员,皆表示不愿再上班。间接成果是,中储券兑换法币、黄金、白银、外汇的业务,因无人负责具体实务,而不得不被迫停止。

两项成果合力之下,大批待投放市场的中储券,就只能躺在金库里睡大觉了。

军统如此不计代价制造事端,放往常,李逸群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采取反制行动。但这次,李逸群明里向名义上的上司周明海虽表态一定要如何如何,却无进一步表示。

报复有个先决条件,那就是要有幕后主子梅机关的授意。否则,他擅自妄动干戈,就是一件犯忌的事。

对中储券,幕后主子的态度很矛盾,明里支持暗里又拆台。拨付一定的发行准备金,并代印钞票,这算是明面上的支持;拆起台来时,是一点都不作遮饰,既限制中储券发行总额,又强行将中储券与法币按一比一的比价绑定,每次强行贬低法币对日元的比价,就少不了拖累中储券一块儿跳水。比之人家王(克敏)记华北自治委员会发行的联银券,中储券简直就是后娘养的。联银券还能与日元等价流通,中储券跟着法币却是一贬再贬。

在汪记国民政府的头脑们眼里,中储券是个政治符号,是与重庆国民政府争夺谁是正统的工具。现在,这工具不能正常运转,还和重庆怎么争?

日本军用飞机穿云破雾,终于降落在上海虹口机场。

周明海一出舱门,见李逸群把七十六号大小头目,都带到了机场迎接自己,心中顿时有了一种满足感,这表明李逸群还是认他这个特务委员会主任的嘛!至于正月初五那天所受的那点闷气,在这一刻,被他丢到爪哇国去了。

一行人出了机场,就立刻去了外滩。

车至外滩15号中储行上海分行门前,一干人下了车。

周明海走在头里,带着一帮特务浩浩荡荡地走进了分行。

银行大堂内狼藉的景象,用周明海的话说:是触目惊心。

四处是斑斑血迹,还有爆炸之后,散落一地的粉尘。而室内的摆设,更是东倒西歪,银行职工是一个都不在,用他们的话说:哪个不怕死的憨大还敢来上班。

惊心也罢、怕死也罢,这都说明什么?

这说明,人家军统的工作做到家了,从前针对中共搞白色恐怖,现在针对他们搞血色恐怖。白色恐怖没吓住人家中共,血色恐怖吓他的人,倒是成功了,不仅把他这个中储行行长给吓了一跳,还把他手下的那些职员给吓了个魂飞魄散。

就这么放任自流吗?

不,不,他不辞劳苦从南京飞来上海,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

他是专程来开会的,给那些突然间丢了魂少了魄的职员镇镇邪!

命人拢聚了那些战战兢兢的职员后,他变身为一个巫师,念开了咒语,“你们都别怕,尽管安心工作。你们的安全,有政府负全责。我今天在这里向你们保证,今日之事,绝不会再发生!”咒语念了一半,他抬手指了指那些混迹于职员中的大小特务,“你们看,他们是名震上海滩的七十六号特工,军统、中统、中共地下党,都是他们的手下败将,有他们在,你们的安全无虞,有什么好怕的呢?所以……”

一席话激起阵阵涟漪,人群中顿时起了窃窃私语,说话的人都是七十六号的大小头目。他们对周明海的讲话很不满意,都说:这老东西老糊涂了,没事戳什么人的心窝子。他们这些人多出身于军统与中统,本就是七十六号的手下败将,不是被钱打倒,就是被色打倒,再不就是被死亡威胁打倒。

真当人没羞耻之心啊!

“他妈的老浑蛋!”

这话是从李逸群的嘴里说出来的,传播不甚远,仅是那些与他贴身而立的人听见了,听见的人皆有戚戚焉,也跟着附和低骂不止。

等周明海念完比王大妈的裹脚布还长的“过山经”,大堂内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走的是七十六号的人,留下来的是银行职员。

至此,周明海才回过味来,自觉无趣,遂宣布了散会,自顾自地踱出了中储行大厅。

一到外面,别人虽还是用恭敬的态度对他,但神色举止全不似在机场那么尊敬了。他不是瞎子,当然看出来了。虽恨得牙痒痒,但脸上却在笑。在中储券发行的最紧要的关头,他暂时还离不开这些人,他还得靠他们来加强和充实中储行的警卫,让他手下那些银行职员的安全得到保护。

不然,银行职员们慑于血色恐怖,都不来上班了,中储券的相关业务如何开展得下去?

当然,后继的报复行动,他也少不得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来实施。他是政客,动嘴皮子玩弄权术还可以,手上是不能沾丁点血的。那些满手血腥的脏活,让这些臭名昭着的家伙去干吧,没人会比他们更合适了!当然了,要驱使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出力,就要擒贼先擒王,先把他们的“贼首”李逸群给拿下。

不觉间,周明海站到了李逸群面前。

一照面,两人撇开了客套,进行起了谈判。

谈判从来是:台上握手,台下踢脚。

几个回合之后,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达成了协议。

协议是:周明海出钱,李逸群出人。李逸群这边每干掉重庆方面一人,周明海就相应奖励两千元中储券,先付三万,事后视乎情况、效果再行追加奖金。

三万中储券等价于三万法币,折合黄金六十两。因此,李逸群要求直接支付黄金,理由是,中储券与法币等值挂钩,法币贬值实在是过快,中储券也好不到哪里去。

对李逸群这个要求,周明海虽不满意,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手一握,勾当成交,掉头就各走各路。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很漫长,有人在熟睡中安然度过,也有人在明灯下枯坐苦熬。

愚园路周宅的仆人们在这个黎明,无奈地忍着不时袭来的倦怠之意,在灯火辉煌的房间里守候。

今天,或者说应该是昨天,周宅来了一位客人,更确切地说周宅来了半个主人。

在仆人们的眼里,这半个主人比主人还会使唤人。

半个主人的嗜好就一个——品茶。

品茗茶饮,是一项很高雅的爱好,任谁都不会否认这一点。凡事过于嗜好就成一种怪癖了。

沏茶的水,必须是上好的山泉水;水温,热一分不行,凉一分也不行;茶必须是当年采摘的大红袍,哪怕不小心混杂了一点陈茶都不行……

以上沏茶的讲究,周宅的仆人们必须烂熟于心,因为谁也备不住半个主人何时来,到时候摊上谁上前侍候,出了一点差错,饭碗必砸无疑。周宅的饭碗虽非金碗银碗,对周宅的仆人来说,却看得比性命还重:在这乱世里,人要想能找一处安身立命之地,实在是太难了。

不过,凭良心说,半个主人总算是一个好人,至少待人很客气,至于其他的,则给人印象就不怎么深刻了。

因为,半个主人总是在半夜悄然登门拜访,至天明又悄然离去。

这是一个把别人的黑夜当作自己白天的人,令人倍感神秘不已。

夏正帆受邀登门。

老大哥周明海有事相商,他这个老弟,自然要在聆听再三之余,在恰当的时刻见缝插针,给老大哥献点好计出点良策。

所以,茶水要喝,话也要谈。

谈的第一件事,是老大哥的伟大构想,他要成立一个直接听命于自己的特务机关。

原因嘛,周明海不说夏正帆也知道,还不都是李逸群手下那帮骄兵悍将惹的祸么!夏正帆知道原因是一回事,周明海还是少不得絮絮叨叨。当然了,老大哥就是老大哥,说话就是老道,呸,当面夸奖可以这么说,背地里说小话只能骂其唠叨了!

老大哥的老道一毕,总算切入了正题,言,“这个特务机关最理想的主事人,就是你!”

“兄弟我是受宠若惊,实在不敢当。”夏正帆连连摆手,不是假推辞,是真推辞。

周明海不悦,端出老大哥的姿态,“怎么?让你升官发财,你还视作畏途?”

“是危途!”用一字之差,夏正帆将推托之意婉转表出。

“哈!你也有怕的时候?”周明海是人精,压根就不信“怕”这个字眼,会存在于夏正帆的行事准则之中。夏正帆是什么人呐,敢跟李逸群当面叫板的人呢。若不是看重夏正帆这身胆气,他还未必愿把特务机关主事人一职拱手相让呢,自己当主事人不好吗?

不好!

他老了。

老,是个很可怕的字眼,一旦在脑中闪过,他就感觉到累。

一来么,最近新包的那个女伶,太能折腾了,他一把老骨头都快给摇散了,他体累。二来么,自他当汉奸以来,子女都与他断绝了关系,膝下本不荒凉的人,情感上却荒凉了,他心累。

夏正帆哂笑,“怕呢!”心内却暗暗补了句:有你周老虎在,我怕什么?

周明海给夏正帆搅了心事,掩饰性地作沉思状片刻,便摆了摆手,“算了,暂不谈此事,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放着现成的不用,我傻啊!”招兵买马是要花钱的,在他未捞够之前,养着一大帮人马,实属不智。

你是不傻,你怕花钱嘛!

这话,夏正帆仅放在心内说说,并不诉诸言辞。周明海是出了名的吝啬鬼,据坊间传说,周明海当初自中共退党,就是心疼每月要交那点党费。一个人为了一丁点钱就可以轻易放弃信仰,出尔反尔不是偶然,是必然!

有些话,出周明海之口,入耳即忘最好,切莫当真。

谈的第二件事,是中储券保卫战。

情况介绍就免了,接连两天之内,又是死人,又是爆炸,夏正帆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关于回应之举,周明海还是重复了絮叨的习惯,强调了三点:第一报复,第二报复,第三还是报复。

策略是:文武并用,文的,要动用一切可用的舆论手段,将军统搞臭;武的,要以恐怖对恐怖,杀一返三。

软的要来,硬的不可少,软硬兼施。

具体细则是……

当长篇大论说了一大通之后,周明海话锋突然一转,说道,“我费那么大的劲,在日本人那里打通诸多关节,才求得中储券发行与流通,就是为了捞!”给一个属于秘密世界的人,说一点秘密,对那个人来说是负担也是一种恩宠。打杀,他是不在行,但笼络人心他比谁都在行。

捞?

夏正帆略作思索,便明白周明海所指了。让一钱不值的中储券,与法币等价流通,本身就是在捞。换来的法币,可以拿到四大发钞行去直接换外汇,也可以去黄金交易所购买黄金。相较于法币靠真金白银来维持流通信誉,成本仅是一点印刷费的中储券,便宜占大了。这就好比只花一分钱代价,就能赚回一元钱乃至几元钱。这跟在河里撒下一网兜,一捞就是成堆的鱼,这种近乎零成本的生意,有什么区别!

好一个“捞”字,用得可实在是形象之极!

夏正帆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我认为,你贸然促使李逸群与戴笠开战,会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我不是说他们之间狗咬狗

会如何,我是说你这么一来,最终会波及到中储券。”

周明海嗤之以鼻,“怎么会?搞特务阴谋,你行。搞政治阳谋,我行。不信我们走着瞧!”

夏正帆讪笑着轻摇头,“呵,我不与你争,我只是想问一下,你是想先软后硬,还是先硬后软?”于内心夏正帆读起了秒,若周明海对他的话感兴趣,他认为不会超过十秒,周明海就会作出反应。

果然,数到七,周明海摆出了虚心求教的姿态。

周明海问道,“这两个先后,有什么区别吗?”

“你不是说政治阴谋吗?那好,我们就从这里说起。就报复本身,你要实施,这本无可厚非。但你若不宣而战,在政治谋算上,你就先输了一着!你不但达不到目的,还会被指责的唾沫给淹没!”

夏正帆顿了顿,拿起茶盅呷了口茶,润了润喉继续说道,“到那个时候,重庆方面就会动用一切文宣工具把你给搞臭了,而不是你把军统给搞臭了!”

周明海是极精明之人,立刻明白了夏正帆所表达的意思——不可少了口诛笔伐这个环节,要先礼后兵,先要对军统的所作所为进行公开的谴责,向外大造舆论,然后留出一段时间空当来,以观后效,若军统依旧我行我素,再行报复之举,便是名正言顺的事了!

这是阳谋,还是阴谋?

是阳谋,也是阴谋!

就选先软后硬罢,亦可说是先礼后兵!

主意一定,周明海不觉间多看了几眼夏正帆。从前,他认为夏正帆不乏小聪明,但缺乏大智慧,是个很容易驾驭的人。现在看来,是他走了眼,夏正帆非一般地有心计,胸中城府非一般地深!

周明海在心中问自己,这样的人是否可用?

答案是模棱两可的,可用亦不可用!

可用的理由是:夏正帆与其表兄钱蕴盛是捆绑在一起的,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想拉拢利用夏正帆,就必须与钱蕴盛交好。钱蕴盛是个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吃喝玩乐无所不精,狐朋狗党甚众,与南京国民政府的公馆派、CC系、改组派都是友好来往,但跟谁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所以,除非是钱蕴盛明确态度,愿与他结成了政治联盟,他才敢放心地将夏正帆拉到麾下,量才而用。

不可用的理由是:夏正帆不属于正常人。不知道搞特务工作的人,是不是都如夏正帆那样——随时随地都忙着在算计人?激任秋明给他难堪的人是夏正帆,算计李逸群抬出他作挡箭牌的人也是夏正帆,这两件事导致了一个结果:他与李逸群之间的矛盾在不断地加深!而他与李逸群两个当事人,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此人心机如此之深,能用乎?

否!

算了,一切从长计议吧!

夜更深,茶至淡,话渐少,夏正帆起身告辞了。

从周府辞出,夏正帆直接走回了家。

刚进家门,门房就向他报告了一个电话号码,他立刻拨通了电话,与电话那端的人交谈了一会,就立刻换了身衣服,出了门。他要去的地方并不远,很近!穿过马路,钻进他家对面的那条小弄堂。

才不过两分钟,他就到了地方。

铁栅门有铁将军把门,透过铁栅门的缝隙朝里看,那栋熟悉的小洋楼内灯火皆灭,在这凌晨时分,是人都在睡梦之中,自不会有什么灯火。抬手轻轻拉了几下门铃,等了片刻,应门的人出现了,是个佝偻着背,走路蹒跚白发苍苍的老妇。从房间到铁栅门,不过十来米的距离,老妇磨蹭着足足耗了几分钟才走到门前。

借着微弱的手电光亮,老妇辨清来者是何人后,手穿过栅栏,递出了一大串钥匙。

一阵叮铃作响后,夏正帆打开了门,一进院落,他就转身锁了铁栅门,从内里落锁,而不是从外落锁。钥匙,他并未马上交还给老妇,走的时候才交还。

在老妇电筒的照射下,夏正帆几个快步走进了小洋楼,扶着楼梯轻手轻脚地走上了三楼。在楼梯左侧的房间门前,他停了步,轻轻地敲了敲门。门应声而开的同时,也带起了一阵风,将浓浓的本应是医院特有的酒精味送入了他的鼻梢,呛得他的眉毛直打弯。

开门人是谢振华,神色之中带着一丝焦虑,打一见夏正帆起,他就说,“你能安排她去医院吗?”她——说的是严淑英。

借着房间内豆苗大的煤油灯灯光,夏正帆看到了脸色苍白、气若游丝的严淑英,这令他吃了一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给她吃什么了?”下午,他给严淑英处理脚踝上的枪伤时,严淑英的神志很清醒,怎才半天不见,就不省人事了?

“下午,我喂她吃过消炎药后,她就成这样了……”谢振华拿起床头的药瓶递给了夏正帆。

夏正帆接过药瓶一看,是消炎药没错。拧开瓶盖,将瓶口凑近鼻端嗅了嗅,没有那种发霉变质才独有的怪味啊!这就奇了怪了,消炎药毒副作用很低的啊!带着疑惑,他示意谢振华先将严淑英的右腕平放好,以便他把脉。当他一搭上严淑英的脉,脸色遽然一变。

严淑英中了毒!

夏正帆猛地抬头问谢振华,“你还给她吃了什么?”

谢振华茫然,连连摇头,他就只记得他给严淑英吃过消炎药,其他就没什么了!

“你再仔细地想想。譬如,给她喝过什么没有?”夏正帆提示道。

一杯开水总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当然没有!

与入口的东西无关,那就与弹头有关,要查验弹头是否带毒。这需要找人做毒理实验才行,一般能做毒理实验的人,不外乎是医生和法医这两类人。

那两类人,夏正帆都认识不少,但迫于现实,他不能去找那些人。求人不如求己,但碍于条件的限制,只能看个大概了。夏正帆小心地用镊子夹起弹头,靠近灯光,仔细地端详了片刻之后,拿镊子的手陡然无力地垂了下来,“她恐怕是没救了!”

弹头哐当一声,掉回了托盘内。

谢振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低喝出声,“这怎么可能?”

“你瞧瞧这枚弹头,与你寻常看到的弹头有何不同?”夏正帆将镊子递给谢振华,“仔细看看!”

谢振华接过镊子,非常仔细地去看,他看得很清楚——铅制的弹头,还被人为地划出了许多浅槽,可这样的弹头并非毒弹啊!

“子弹被人用大蒜汁浸泡过,当子弹底火被击发瞬间,火药燃烧的热量就能促使弹头上的大蒜汁与弹头上的铅起化学反应,最终形成剧毒,而这样的弹头一旦进入人体,中弹者就是神仙也难救了!”

夏正帆绝非是在危言耸听,谢振华一听就懂,他在接受特务训练时,有一门课程是投毒暗杀,用铅弹与大蒜汁制作简易毒弹就是这门课程的内容之一。作为特务,谢振华懂得毒弹的制作原理是一回事。而作为一个人,面对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严淑英,谢振华不可能无动于衷冷漠以对,他会伤心,他会流泪。

眼泪簌簌而下,可眼泪顶什么用,想办法救人才是正理!谢振华举手拭去眼角的眼泪,抱着一线希望去问夏正帆,“难道就没别的办法救她吗?”

“没有!”

夏正帆决然地摇了摇头,事实的确很残酷,但他只能实话实说。他的泪腺也没谢振华那么发达,连眼眶都不曾湿润过。自从他干了这一行,生离死别见得多了,心早就冷硬如铁了。他所能做的,就是让谢振华看着严淑英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所以,他走了。

凌晨五点多,一阵凄厉的惨呼声,惊醒了正在楼下客厅里闭目养神的夏正帆,他飞身跑上了楼。即使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事情不太对劲!

先前,他替严淑英把过脉,以严淑英的状况,即便有可能清醒乃至知道疼痛,也得等到天明时分才对。现在天未亮,严淑英就醒了,还能发出了有力的惨呼,这实在是非比寻常!

一脚踢开虚掩着的房门,夏正帆闯了进去,五步并作三步,就站到病床前,一把抓起严淑英的手腕。把了一阵脉后,夏正帆轻轻摇头又微微点头,嘴角流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有意思,真有意思!”

严淑英的脉象不似先前那般弱,正逐渐地在转强。

这种出乎人意料的奇迹,怕是有人在故弄玄虚!

放下严淑英的手腕,夏正帆带着不明就里的谢振华,一起走出了房间。

出得房间,两人下了楼,走出洋房,直至走到楼前的花园,夏正帆才先站住了脚,说,“把你们遇险的经过,给我说说吧!尽量不要漏过每一个细节。”他想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一点,尽管如此,话一出口,还是透着审讯的意味,职业习惯已成自然,想改也改不了了。

谢振华表现得有些迟钝,但陈述不乏条理性,“昨日上午,我与她刚走出小沙渡路的一家诊所,就遭到了枪击,对方一共朝我们开了三枪,最后一枪击中了她。”

太简略了点吧,仅有时间、地点、事件,这算是什么细节描述?

夏正帆提示说,“就没其他的了吗?比如枪手长什么样?再比如,周围还有其他什么人没有?你仔细想想。”

谢振华沉吟片刻,一脸茫然地摇头,“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误吸氰化钾粉末的后遗症是很明显的,他有一段记忆完全为空白。也恰恰是那段空白里,严淑英为了保护他受了伤。

“你……”

夏正帆本欲出言呵斥谢振华,话到嘴边,终究未出口。他不得不体谅谢振华,换作他处于谢振华当时的状况,他也未必能比谢振华注意到更多。谢振华对自身遇险一事,一时不能说出个究竟来,那让谢振华说能说得清楚吗?

夏正帆马上换了问题,“行刺季行云,是谁给你的命令?”

谢振华的神色似活见了鬼般,惊讶得合不上嘴,“不是你下达的命令么?”

夏正帆心中陡然一惊,“我何时给你下的命令?”

“就在前天,”谢振华连忙解释道,“你不是通过《上海时报》向我发出命令的吗?”从《上海时报》上接受命令,是夏正帆与他约定的方式。

“我没发!”夏正帆十分肯定地说。

“你看这个!”谢振华从裤兜里掏出一份报纸递给夏正帆。

天色正暗,如何看得清楚报纸上的字,夏正帆转身走回洋楼屋檐下,拉亮门廊下的灯。在昏暗的灯光照射下,他看到了那道以集会邀约面目出现的命令:立春过,气决泉达,意春季踏青,望诸莫逆之友景从,立致电31492洽,鉴冰室主人即日。按照约定的方式,提取出命令为:立决季逆,致电31492洽谈具体细节。而鉴冰室主人,便是他!

但这样的集会邀约,他没发过——假借他名义发出刺杀命令的人,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冰”该写作“仌”,那才符合他的习惯嘛!

不是他,就是别人。会是谢振华吗?不是。这一点上,他不会去怀疑谢振华,一个到上海还不到一月的人,就能因地制宜策划那么周密的刺杀计划,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会是谁,莫非又是上次那个转告偈诗的女人?

可能是吧。

夏正帆问,“与你在电话中交谈的那人是男是女?”

见夏正帆问得郑重其事,谢振华仔细地回忆后,才肯定地作了答,“是个女人。”

夏正帆追问,“又是那个女人?”

这次,谢振华就不能肯定了,“应该不是她吧?!那个女人像是个外国人,汉语表达略显生硬。”

这么一说,夏正帆倒想起了31492这个电话号码的主人是谁了。

“难道会是她?!”

夏正帆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是谁?”谢振华知道不该问,但他还是忍不住地问了,照眼前的情形看,事情远比想象中要来得复杂、严峻。

夏正帆叠好报纸,边收入衣兜里边说,“你马上跟我走,我们去见一个人!”

谢振华犹豫片刻,说,“她怎么办?”在严淑英正需要人照顾之际,他就这么走了,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过去的。

“这,你就大可不必担心了!她会好起来的,等我们回来之时,她说不定还能下地行走了。其实……”

夏正帆止声,想了一想,决定暂时不告诉谢振华实情。

夏正帆不说,谢振华也不问,夏正帆想说时,自会告诉他。现在他该关心的是谁横插了一杠子,搅得夏正帆如此心神不宁。又或者说,他们的一举一动毫无秘密可言,有人在暗中把什么都看到了,把什么都算到了!那个人是善意和恶意暂时还不好判断,但以他们这行的实际情况,凡事把事情最坏的一面先想到,才能有备无患。

姑且把那人的所作所为当做恶意吧!

在跑马场的一栋公寓

楼里,谢振华和夏正帆见到了她。

她,是锦绣·莫。公开身份是名交际花,地下身份是军统外籍雇员。法国籍,安南出生,上海长大,操皮肉生意的原因不详。假如硬要让锦绣·莫说,总会有一个能让人耳朵磨出茧的故事:家贫,生活所迫!追究锦绣·莫的身世没意义,一点价值都没有。

厚重的脂粉,掩盖了锦绣·莫的真实年龄,那是在她不苟言笑的时候。当她说话、发笑之时,眼角深深的鱼尾纹出卖了她,她并不年轻了!

或许是逢场作戏,已成了一种不可或缺的习惯,锦绣·莫很会笑,即使说话时都在微笑,无不是在向人展现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妩媚与性感。

锦绣·莫发笑,确实引起了谢振华的注意,不过不是视觉上的注意,而是听觉上的注意,谢振华侧耳去细听锦绣·莫的声音,很小的一点变化都不敢轻易地放过。该怎么来形容他听到的声音呢,形似而神不似,锦绣·莫固然有外国口音,然而她的中文很流利,既是流利就不会是生硬。

这个听出来的结果,谢振华准确无误地传达给了夏正帆,他连眨了两次眼,很快,稍纵即逝。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锦绣·莫注意到了,她很聪明地自动忽略了过去,正如她一直十分老练地掩饰着心虚。大清早,夏正帆带人出现在她的公寓,所为何事,她很清楚——有人命她假借夏正帆的名义发出了暗杀令,现在事主找上门来了,她却只能装糊涂。若她活够了,大可以坦诚相告。毫无疑问,她还没活够。

这就意味着,她拥有了一个沉甸甸的秘密,也是一个可怕的秘密。

知道不可告人之秘密的人,通常心情会很沉重。自心情沉重伊始,锦绣·莫就藏不住心事了,她可以不展现在脸上,却无法抑制肢体上的紧张。

见微知着是特务的一项基本功,夏正帆看出了端倪,但他未直接就暗杀令展开盘诘,而是从另一件事出发,“正月初六那晚,你在哪?”语气虽不是惯常的咄咄逼人,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锦绣·莫坦然地一笑,“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每到晚上就住在这里,从不例外!”她是想提醒夏正帆,这里是跑马地的住宅,而不是康脑脱路那套被人炸得一片狼藉的住所。

“话不要说那么绝对!”夏正帆露齿一笑,“那晚,可是你家宁波姨娘给我开的门啊!”

一语中的,锦绣·莫略显夸张地张了张嘴,她就知道,在夏正帆这个职业特务眼里,她就没什么秘密,完全是个透明人。一收起无人欣赏的夸张表情,她不得不笑着说,“你观察得可真够细致入微了,可她一个下人不住在那里,你认为她该住在哪?难道她应和我一样住在这里不成?不过,我想麻烦你一件事,请你仔细看一看,我这里像是能住两个人的地方吗?”为证明她所言不虚,她抬手指了指房屋的四周。

诚如她所言,她所住的公寓确实不大,一个客厅,一间卧室,这样的环境,一人居住是绰绰有余。若要再多住一人,那人只会是能与她同床而眠的人,而绝非一个地位相差甚大的仆人。

照常理这么理解是不错,但在夏正帆脑里过了一遍,却得出了完全迥异的结论:锦绣·莫是在欲盖弥彰。所以他这样说,“那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何我每次在清晨看到你家的宁波姨娘走出这栋公寓楼,她都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呢?”这不是他看到的,是他的保镖看到的,但也仅仅是一次,哪怕仅是一次,他都可以打出一张诈牌了。

果然,诈牌一出,锦绣·莫就马上落了下风,很不合时宜地支吾了起来。无疑,被人当面拆穿谎言,是一件很难堪的事!

“我再问你一次,那晚你在哪?”夏正帆步步紧逼。

“我在亭子间里!”锦绣·莫说了实话。

“那晚打电话的人是谁?”谢振华插了一句,他这样做并未得到夏正帆的许可。

“……”

锦绣·莫突然露出恐惧的表情,前倾的上身突然倒向了沙发靠背,眼睛瞪得大大地直视前方。

谢振华追问,“是谁?”

夏正帆从沙发里站起身,走到锦绣·莫的跟前,抬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手颓然落下之时,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她死了。”

还未问出结果,线索就给掐断了。

好一个算无遗策的对手!

凶案现场不宜久留,因此夏正帆提议,“走吧!”

“……”谢振华沉默以对。两人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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