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神秘的女人是谁?

这样的话题,一经提起,就注定会勾起谢、夏二人的不安,但他们谁也无法回避——但在这个早晨,夏正帆必须回避,他要去一个地方,把精力用去见一个人。

会面地点在松机关驻地,他所要见的人是村上中佐。

所要谈之事,若不出他意料的话,应与季行云之死有关,季行云一死,村上就会着急,季行云曾许诺的利润,从此就成水中月镜中花了。

见到村上,夏正帆才知道自己猜错了!

季行云之死,村上一点都未放在心上,甚至连利润一事提都未提。

从头到尾,村上表现出了一个完全不知情者才会有的坦然。村上表现得如此超然物外,并非是他不在意,而是他暂时不能在意。要见夏正帆的人,是另一个人,一个藏身在阴影里的人。

村上的引见方式很奇特,先对着那人先鞠了九十度的躬,然后才毕恭毕敬地说,“阁下、彼は来た!(阁下,他来了!)”鞠躬毕,村上束手束脚地退到了一边,既不替夏正帆作引见,甚至连这个阁下该作何称呼,也不作介绍。

“村上君、あなたは回避しましよう!(村上君,你回避吧!)”被称作阁下的人,说话的音调细声细气,尖利如女声。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莫名的洒脱,颇具贵族才有的做派。

村上再次鞠了躬,夏正帆这才注意到,村上这天把压箱底的新军装都穿上了,手套跟漂白过一样,就连平日一贯沾满灰尘的长筒皮鞋,都破天荒地擦了个锃亮。

看来这位“阁下”还真是位大人物啊!

确实是个大人物,村上退出门外后,那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夏正帆见到了这位“阁下”。“阁下”的年龄并不大,约三十出头,个头很高,在“阁下”面前,村上就像个营养不良的小矬子!“阁下”同样身着军服,村上的领章是中佐衔,“阁下”的领章是大佐衔。区区一个大佐,就让村上尊敬到称其为“阁下”,这确实令人匪夷所思。若夏正帆的记忆没错的话,日军等级极其森严,非将级以上的军官,是不能享“阁下”这一尊称的。

大佐凭什么?

除非是……

罢了,还是不要猜了,一宿未眠,脑子都发疼了!

下意识里,夏正帆伸手揉了揉发涨的额头。

“夏桑,您请坐!”

“阁下”指了指沙发,示意夏正帆坐下。

“谢谢!”夏正帆礼貌地轻轻点头回应,一欠身,挑就近的沙发落了座。

待夏正帆一坐定,“阁下”坐到了夏正帆的对面。

一坐下,“阁下”的军人作风就表露无遗了,目视前方,昂首挺胸,双手平放于膝盖上,就连说话的语调,都是军人才有的孔武有力,“我叫宇多田一雄!”

一听这个名字,夏正帆就知道为何村上会称宇多田阁下了,宇多田是日本华族(贵族),是日本天皇的表亲,理所当然地当得起阁下二字。但宇多田的出名,并不是因他显赫的身世,而是他在秘密世界里的盛名,有人称他为“诡狐”,说的就是他如狐狸一般狡诈多变。这是个比村上更难对付的人,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与之周旋。

周旋的第一要则是,不能慌,要镇静自若,宇多田既然报了姓名,夏正帆也跟着报了姓名,“我叫夏正帆!”夏正帆不亢不卑的态度,很轻易就博得了宇多田的好感,他整天被一群阿谀奉迎的软骨头涎着脸讨好,很需要一点另类的新鲜感了。宇多田心里受用,却不改见夏正帆的初衷,他是讲究实际的人,直接将虚头巴脑的客套话,能免的都免了,开门见山说,“夏桑,今天我请你来,是想向你了解一个人!”

“但请阁下直说,只要是我认识的人,我定会将他(她)的情况,向您作详尽的汇报。”说完,夏正帆心想,恐怕是要问徐克祥一事了吧!

出乎夏正帆意料的是,他再次猜错了,宇多田想了解的人是:夏国璋。在这个名字面前,夏正帆很难控制自己,内心起了阵阵涟漪,这微妙的变化直接传递到了他的肢体,他的手明显地颤抖了起来。

当一个外人在你面前提到你父亲的名讳,你是该感到高兴,还是该感到骄傲,抑或是其他?感受只能是在其他里找:很复杂,非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

略作思索状片刻之后,夏正帆向宇多田这样介绍了自己的父亲:

夏国璋,男,现年六十一岁,中国籍,湖南东安人氏,前清生员(秀才),曾留学于日本。于留日期间,加入了兴中会,遂追随孙中山先生从事革命。1911年回乡举事。满清被推翻之后,出任军政府的督军,不日辞职,还归故里悬壶济世。

夏正帆仅以寥寥数语就回复了宇多田的“了解”:在未摸清宇多田的意图之前,以守为攻是良策。

宇多田觉得夏正帆正在敷衍了事,一个曾在支那历史进程中叱咤风云的人,夏正帆身为其子,居然连介绍自己父亲都言简意赅,这是不正常的,从而也予人这样的印象,这对父子之间似乎存在着不为人知的心结。

可是,父子间能有多大的心结呢?

“夏桑,能不能劳烦你多谈一点令尊的事迹?”带着疑虑之心,宇多田反口问道。毋庸置疑,宇多田一口湖南官话,表达上虽略有点小问题,但的确很地道,让夏正帆吃了不大不小的一惊。

是心惊,还不足以影响到情绪,压制个人感情是特务的基本功嘛!夏正帆淡然作答,“家父是淡泊名利的人,他在家,对自己过往的历史向来是一字不提,就我所了解到的这些情况,都还是我从旁人的口中听来的,可能某些地方有失偏颇,但更具体的,我确实是一无所知了,惭愧!”

宇多田深表惋惜,“哦,那可真是太遗憾了。既然令尊的过去,夏桑不了解,那请夏桑说一说你幼时与令尊相处的轶事一二,若何?”他听夏正帆说了半天而理不出个头绪,声调有点烦。他想了解的是夏正帆的成长经历,以此来推断夏正帆的脾性、心智等等。

宇多田的目的何在?仅为试探,还是其他?

夏正帆咀嚼了一阵“轶事”二字,还真不好作答。经过煞费苦心的遣词措意之后,夏正帆作了答,“在说轶事之前,我先就家父与我的关系作个小小的概括,即父慈子孝。家父虽在人前不苟言笑,对我却是极为慈爱,孩提时在外因顽皮闯了祸,父亲鲜有呵斥,就连打骂都不曾有过……”

宇多田耐着性子听了一阵,感觉很累。毋庸置疑,夏正帆在跟他捉迷藏。然而,观其言谈举止又十分诚恳,令人无可挑剔!

夏正帆的讲述尚在继续中,宇多田却走了神:夏正帆会不会是披着画皮的鬼?中国古代有个传奇故事,说的是一个女鬼披着画皮,昼伏夜出,四处作恶,害人无数。若是能揭开夏正帆的画皮,看看他那张画皮下面隐藏着什么样的本质,岂不是有趣?宇多田的头脑中不会无缘无故地冒出臆想,从命夏正帆审徐克祥开始,他就一直在暗中窥视着夏正帆,经过长久的观察,他认定夏正帆很鬼!

夏正帆之鬼,通过五件事,就可看出一斑:三言两语逼疯了徐克祥,与乌二沆瀣一气谋划绑票勒索,挑拨离间汪政府两名高官的关系,出狠招对李逸群落井下石,与季行云狼狈为奸腐蚀拉拢皇军高级军官。

五件事无一不鬼,件件堪称精彩,令人是目不暇接。

上述五件事还是看得见的。

看不见的,宇多田暂且是未知。但已看到的,确实让宇多田再也看不下去了,以至于让他在准备得还不够充分之时,就迫不及待地从幕后跳了出来,要与夏正帆当面过过招了。

“你在中央警校杭州分校特训班受过训,是第几期?”夏正帆的背景资料,宇多田了然于胸,抛出这样的问题,目的很简单,为问而问。

诡狐,绝非是浪得虚名之辈!

宇多田沉着冷静的装糊涂,也显示出精明,观其发难着点之精确,夏正帆就知其准备之周全,对于来者不善,他唯有见招拆招,“介于二期,与三期之间。”

这算是什么回答?

宇多田眉头打弯又展平,展平又打弯,他闹不懂夏正帆在弄的什么玄虚。

好半晌,宇多田才令眉毛回复了正常,“你一度中断过培训?”

夏正帆面色微微一红,“实在是惭愧,我肄业……”

原来如此!

宇多田恍然大悟,正打算略表几句宽慰之言,关键时刻却刹了车,他听到夏正帆在顿了顿之后这样说:于二期,毕业于三期。

把夏正帆说过的话连在一起,就是:他肄业于二期,毕业于三期。

是故,就有先前一说!

许是方才刹车过急了点,宇多田居然像吃鱼卡住了喉那般,面露难以置信的惊讶之色。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羞愤、难堪、困窘,他感觉自己被人耍弄了,而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因为羞愤,他有了火气,因为难堪,他有了想骂人的冲动,因为困窘,他有了……

夏正帆怎会不知方才之言会带来何种后果,照常理,宇多田会很生气,甚至手舞足蹈也是极可能的,所以,他作好了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然而,期望落空是常有的事,他想激怒宇多田,宇多田却发了笑,而且是很淑女般的笑,笑不露齿,有形无声!

最让夏正帆吃惊的是,宇多田没有喉结,这就表明,在外间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男谍宇多田一雄,其实是个女人!刹那间,夏正帆觉得,很多事情能说得通了——蒲松龄笔下的妖魔鬼怪,不多为女性么?

诡狐,本就该很诡才对。

“你确实有些鬼才!”宇多田尖着嗓子眼儿说。

不管这个“鬼才”是褒是贬,夏正帆颇有几分得意地应承了下来,“承蒙阁下的郑重夸奖!您也不差火候的,的确很诡!”画龙要点睛才会有意思,不然,老在你给我设的圈子里,我给你置的套子里,钻进钻出,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哈哈……”宇多田露齿一笑,出声赞叹说,“‘鹞子’先生,你隐藏得可真够深的!”言毕,宇多田摆出好整以暇的姿态,等待料想中的结果——夏正帆会自乱阵脚,进而张皇失措,惶惶不安——她以为,只要虚惊一下,打出“鹞子”这张大牌一配合,夏正帆的画皮就差不多该揭下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夏正帆打出了更大的牌,“宇多田阁下,你为何不称我为‘雕鹰’?在自然界中,小小的鹞子跟雕鹰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大牌一出,夏正帆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这样的情形,宇多田张皇失措了:坐立不安,手足无措,面红耳赤。

作为一名老牌特务,宇多田失态了!

“君……、まさか、阁下はイーグルですが?(你……您是‘雕鹰’)?”不觉间,宇多田不但兜售起了日语,还插入了敬语。如此郑重其事,只因……在秘密世界里,“雕鹰”这个代号代表着一个传奇。毫不夸张地说,“雕鹰”比“诡狐”还有名气。

夏正帆颔首以待,指了指办公桌上的电话,“阁下は岩井の邸宅に电话をかけますとよくて、知っていることを闻きますと。(阁下不妨致电岩井公馆,一问便知。)”

口说无凭,电话说打就打,求证一下,总是好的!

电话一通,接电话的人,正是岩井特务机关首脑岩井幸三,宇多田表露身份后,客套地寒暄了一阵,才话锋一转,切入了正题,“一つ教えてもらいたいことがあるんだが,谁がそうです‘イーグルイーグル’?(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谁是‘雕鹰’?)”

岩井并未直接作答,反诘问一句,“彼はあなたが?(他在您那里吗?)”

宇多田答是,岩井默不作声了半晌,长吁一口气,说,“私はすぐに来た。宇多田さんは何でいています?(我立刻赶过来,请问阁下,您现在何处?)”

宇多田说了地址。

从闸北宝山路到日租界北四川路相距并不远,岩井说到就到。

岩井进办公室,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夏正帆与宇多田各据办公桌一方,站立对视,眉目之间流露出的神色皆是敌意。再看二人略显张扬的举止,他更不难获知,在他到来之前,这二人之间,曾有过不甚愉快的争吵。

仅是言辞之间的争吵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升级到用肢体语言表达意见。

动了手,那可就坏了!

迅速辨清形势后,岩井恰如其分插入二人之间,轻轻一笑,就将剑拔弩张的紧张空气给冲淡了。旋即,岩井不失礼貌地对左边的宇多田点了点头,权作打招呼,右手一把推开右边的夏正帆,身体亦随后者而动,直至让夏正帆退开了一定距离,才停止了手上动作,与夏正帆当着宇多田的面交头接耳了起来。

顷刻,岩井带着了然于胸的从容,靠近宇多田,低

声向宇多田就夏正帆的真实身份,以及其个人的传奇经历,作了简略而重点突出的介绍——

夏正帆,父夏国璋,母菊池吉子,系日支混血儿。少年时期即被其父送往日本留学,毕业于名古屋医科大学临床医学部。1931年返华,入东亚同文书院任日文教员。1933年被岩井公馆吸收为特别情报专务,专事支那战略情报搜集工作。1934年受命打入国民党中央警校杭州分校特训班二期,受训期间因特殊缘由遭戴笠拘禁。后仰赖其表兄钱蕴盛与戴笠的特殊关系获释,复入杭州分校特训班三期继续受训至毕业,遂进入蓝衣社(军统前身)机要科。越二年,日支事变爆发,其受命继续潜伏于蓝衣社内,利用其身居要津之便,为日方提供了许多具有重大价值的战略情报。更为难得的是,其隐蔽多年都未被蓝衣社上下识破身份。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其表兄钱蕴盛公开投汪,使其身份受到了质疑,导致其言行举止受到了诸多限制,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归了队……

宇多田嫣然一笑,“私は知りました!(我知道了!)”这个知道,是笼统的知道,详尽的知道,还有待她去进一步挖掘。关于夏正帆过去,岩井确乎很了解,但夏正帆的现在呢,他是人还是鬼?

凭一个特务的职业敏感,外加一个女人的天然直觉,宇多田认为,应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且看夏正帆还会继续上演什么样的戏。

指望仅用三言两语,就消弭掉宇多田对夏正帆的怀疑,岩井还没那么天真。从内心上讲,岩井并不希望宇多田因夏正帆的盛名在外,就降低对夏正帆的关注度。对夏正帆,岩井一直抱有一种复杂且矛盾的心理,信任不行,疏远也不行,这使得岩井常在患得患失的两难境地左右为难。

宇多田要查夏正帆,岩井求之不得。

查一查,未见得就是坏事。

当然,岩井更期待的结果是,夏正帆没问题:毕竟,夏正帆是他一手发展、培养出来的情报人才,若夏正帆有问题,那就意味着他有失察之过。虽然,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一个小小的失察之过,其实并不足为虑。然,真正令他忧虑的是,之前夏正帆提供的那些近乎孤证的情报会带来什么不可估量的后果。

所谓孤证情报,就是无法得到侧面验证或交叉验证的情报。对孤证情报,岩井曾寄予厚望,亲手将之整理成文,呈交给最高统帅部,以供那些只会在地图上指挥作战的高参们作决策之用。那些情报无一例外地受到了高参们的称赞,说是很准确、很有价值!

只有称赞没有责难,反使得岩井谨慎了起来,并开始回过头去推敲、研判那些情报,乃至发展到了对夏正帆的怀疑……

所以,当宇多田怀疑上了夏正帆,岩井不怒反喜,并乐见其行。若夏正帆有问题,那么这个世界上就再没夏正帆这个人,岩井机关虽不从事暗杀、破坏之类的行动,但只消他一个电话,替他办事的,大有人在。若夏正帆没问题,那就更简单了,他可以继续信任夏正帆,当然是有条件地信任。同时,他还可以借题发挥,狠狠教训一下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的宇多田……

总而言之,让宇多田出面与夏正帆直接交锋,是一石二鸟的谋算,于他是百利无一害!

想到长久以来,想做而未做之事,今日终于有了人出面代劳,岩井笑了……

这一笑,这就给了宇多田不太恰当的暗示,令宇多田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该不会是被人误导了吧?

支持宇多田这样认为的理由是:岩井在介绍夏正帆时,故弄了点玄虚,该作具体说明的地方,却故意语焉不详。比如,关于夏正帆为何被戴笠拘禁,就此,岩井应该做个说明吧?哪怕是敷衍其事的理由也应该有一个。再比如,夏正帆归队后,为何不回岩井机关任职,反游离在外,尽做一些倒行逆施之事,若说没有岩井的默认与纵容,夏正帆会那么肆无忌惮么?又比如,岩井对夏正帆的重视,是不是太过了一点,还要郑重其事地登门确认其身份,这中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归根结底,一言蔽之,岩井让夏正帆在前台表现得如此活跃,其本身就是个阴谋。

因此,由阴谋衍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圈套,就是要让她往里钻?

细细一想,宇多田觉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岩井机关最近半年来,屡屡因某些部门利益与松机关之间起了冲突,致使两大机关的关系不如从前那么融洽了。

阴谋论一出炉,就完全左右了宇多田的思路,她认为,既然岩井给她挖了坑,她若还傻乎乎地往坑里跳,那她就是缺心眼了!所以,对夏正帆的所作所为,她更没必要投入过多的精力去关注了,错了,保持适当的关注还是要有的,断不可再如今日这般冒失——应由着夏正帆继续在前台表演,支那不是有句俗语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那她就静候夏正帆湿鞋的那天吧!

轻轻一挥手,宇多田就打发走了夏正帆与岩井,连临别应有的客套,她都是能省则省。平心而论,她何尝不知道这样做十分无礼,但对不怀好意者,她还要笑容可掬,迎来送往,那她就是十成十的孱头了!

在荒郊野外谈事,四面八方都是空气,就是比存在隔墙有耳可能的房间里好,什么话都可以说,秘密也还是秘密!

和夏正帆密谈,岩井从来不会兜圈子,更不屑于旁敲侧击,直接以上级训斥下级的姿态,开了场,“你闹够了没有?”临别时,瞧宇多田那态度,再指望宇多田代劳一事,不啻是奢望。与其在旁看着干着急,还不如干脆点,自个赤膊上阵算了。

“你认为我所做之事,都是在胡闹?”夏正帆歪了歪头,冷笑,“我至于那么拎不清轻重吗?”

“照你的意思,他们是故意在找茬了?”岩井不无揶揄。

夏正帆反唇相讥,“还能是哪样?若不是近来岩井机关和松机关分赃不均,闹了生分,你觉得他们会把矛头对准我吗?”

“你……”岩井困窘至极,猛地挥舞了一下拳头,一腔怒火呼之欲出。

夏正帆抬手示意岩井少安毋躁,说,“有件事,我必须郑重地提醒您,就在一个星期前,他们煽动安徽界首地面上的几支土匪,明火执仗抢了岩井机关输向国统区的一批货物。他们之前都这样做了,现在又把矛头对准我,你难道就没看出这二者之间的关联之处吗?”

诚然,夏正帆冷不丁丢了一颗高爆炸弹,当即就炸得岩井晕头转向,以至于他一冷静下来,就本能地问起了消息的来源。

“恕我不能据实相告,你可以派人去核实!”夏正帆特地强调说,“这样的事,有一必有二,不可不防。”

“我会派人去核实!”岩井嘴上肯定,心下却犹豫,以他对宇多田的了解,就是闹得再过分、再厉害,宇多田也绝不会公然与他撕破脸。但凡事都有意外,当没有确切证据之前,岩井只能从主观上判断可信与不可信,除非有确凿的证据,他才能从犹疑逐渐过渡到确定,倾向于信;反之,倾向于不信。

夏正帆不希望岩井犹豫,所以他适时地把岩井向确信推了一把,“那就好,为了方便您督促他们认真核实此事,我说一个细节吧,此次的货物为农民银行二十四年德纳罗公司无地名券10元版,共计716400……”

“别说了!”岩井打断了夏正帆,加重语气重复先前之言,“我会派人去核实!”同样的话说第二遍,心境却完全不同了,他完全信了夏正帆的话——货物,是伪钞,无论是版次,还是数额都对,如此详尽,由不得他不信!

假钞被劫一事,岩井觉得自己可以完全相信了,甚至连调查都可以免了。不过,他只信消息的本身,但夏正帆这个人……

中储券保卫战正式开打之前,周明海权衡再三,决定从谏如流,采纳夏正帆的建议,先文攻——公开发布广播声明。

去汪记中央社广播录音室录音这天,周明海特意叫了两拨儿人陪听,一拨儿人是以李逸群为首的七十六号大小特务,另一拨人是他的那帮拜把子兄弟。

叫这些人到场的目的,就是为了配合他的演出,发布郑重声明没一点掌声怎可以?

不可以!

一站在麦克风前,周明海就很快进入了状态,用激昂慷慨,又不失庄重的声音,发表了他的郑重声明:

“本人周明海,谨以南京国民政府中央委员的身份,在此特地向重庆蒋帮政权的特务组织军统作出郑重声明,若你方驻沪特务组织,再有任何针对我方中储行员工的犯罪行为,我方就将不得不愤而采取严厉的报复行动……”

录音的全程,周明海自我感觉十分良好:话不多,但字字如珠玑;声音不高,但铿锵有力,震慑力非凡。以至于他在讲话的过程中,下意识里做了细微的调整,让自己的语调抑扬顿挫,感染力完全不输一场演讲。

毫无悬念地,陪他一起到进录音室的人鼓掌连声叫好,在清脆的掌声烘托之下,他陶醉了,得意了,满足了……

当激动的心情归于平静,他高举双手压下身边如雷般的欢呼声,作了铿锵有力的结束语,“你们若不仁,我们必不义!”

杀机若隐若现!

这还算是含蓄的,有人是凶相毕露,这些人,是以李逸群为首的那拨人!这拨人口中喊出了“血债血偿”,于行动上情不自禁地摩拳擦掌。

而另一拨人,反感油然而生——有必要那么张扬外露吗?

小弟们的不满,周明海作为老大哥如何会不知,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非如此,他不能窥得夏正帆与钱蕴盛二人的真实感受。眼下,他正在着重观察着那二人,钱蕴盛虽有厌恶之意外露,却是稍纵即逝,与其他几人情形相仿。唯独夏正帆,嘿嘿,就有意思多了,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到最后竟表露出了索然无味的表情。

没有太强烈的爱憎分明,这很不正常!

还有不正常的是,李逸群竟撇下一干手下人,悄然挪步到夏正帆身旁,与夏正帆旁若无人喁喁私语了起来。俩仇人见面不是分外眼红,更非势同水火,这正常吗?不过,这就算很不正常了么?错了,还有更不正常的事儿——李逸群带着谄媚讨好的笑容,双手奉上了一套精致的鼻烟壶。

李逸群当着他的面,以部长之尊讨好他手下一名警卫大队长,是他老眼昏花了吗?

显然不是,他再老眼昏聩,决计不会瞧错的——夏正帆不仅欣然收下鼻烟壶,还如上司鼓励下属那般,十分亲昵地拍了几下李逸群的手臂。再观李逸群呢,面带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表情,对待夏正帆竟如其亲爹那般尊敬:夏正帆咳嗽时,李逸群主动伸出手,轻轻地替其捶起了背。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不知道,他还要错过些什么了。

实在是太离谱了!

此情此景,难道就真的是在诠释那句“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的至理名言吗。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若不是给李逸群手下的那帮人给绊住了,他还真想走到那二人面前,去听个明白、探个究竟!

无奈啊,他就是脱不开身,七十六号的大小特务们,今天非一般地给他面子。不仅当着他的面拍胸脯表决心、表忠心,就连看他的眼神都多了一样东西,那东西叫做尊敬。当然,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人家是对钱尊敬,而非对他这个人尊敬。然而,他心里明白是一回事,但他又偏偏对这种充满虚情假意的尊敬没丝毫免疫力,无可避免地就沦陷了!

陶醉一旦开始,他就无暇分心再顾及夏、李二人,以至于他有暇顾及时,他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夏、李二人似乎为某一件事达成了协议,一胖一瘦的右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没来由地,他的心里很不舒服了起来!

严正声明暨誓师动员大会一毕,周明海单独向夏正帆和钱蕴盛这对表兄弟发出了邀请,请二人至他愚园路的家中一起共进晚餐。

邀请就邀请吧,态度应友善才是,摆脸色,似小孩般闹脾气,斗意气,那算什么事?先前当着大多数人的面,周明海不好发作,私下里他没那么多顾忌,当发作时就发作了。捎带被邀请的二人,脸色也不好看了,三人间的气氛非一般的压抑!

置气归置气,但谁都不会跟吃饭结仇,特别是身为单身汉的夏正帆,从来不会拒绝吃请,哪怕他的仇人请他吃饭,他都不会拒绝,更何况周明海请吃饭呢!

一回到家,周明海就把自己与夏正帆、钱蕴盛锁进了书房。

有钱蕴盛在,周明海挟着兴师问罪的气势,不作任何拐弯抹角的铺垫,就向夏正帆发出措辞十分强硬的质询,“你究竟站在哪一边?我,还是李逸群?”

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在质询夏正帆的立场。

钱蕴盛欲替夏正帆作答,刚张了张嘴,就讨了个没趣,周明海和夏正帆,同时阻止了他调和,说没他的事!不让他调和就算了吧,他

还懒得费神插入两只斗鸡之间呢!

不知是不是有点气急攻心,周明海这头斥住了钱蕴盛和稀泥的举动,那头就将对夏正帆的质询升了级,“你难道不知道,我跟他势不两立吗?”霸道且蛮横无理,全然无平日里人前的温文尔雅。

夏正帆不急不躁,轻描淡写,“不就是说了几句话,值得老兄你如此大动肝火吗?”

“你那叫说几句话的事吗?”周明海压制在心底的火山彻底喷发了,“又是收礼物,又是握手,若没有不可告人的勾当,你们能有话说?”

听话听音,夏正帆算是品出味来了,周明海是因他与李逸群相逢一笑泯恩仇而心里不舒服,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不就是想知道,我与他之间谈了什么吗?你若想知道,你直接问我便是,我又不是不会告诉你!那你说,你想知道吗?”按理,他不应这么咄咄逼人,但对付周明海这样欺软怕硬的人,不如此是不行的!

“……”

被夏正帆三言两语就给逼到了墙角,周明海老脸有些挂不住了,别过脸朝钱蕴盛使了个眼色,让钱蕴盛出面,替他完成未竟之事。哪知,钱蕴盛只顾望着天花板发呆,对他的暗示权当没看见,逼得他不得不诚实以对,“你愿意说,就说吧,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

明明心里很想知道,于面上,他却露出一副兴味索然的表情。

老滑头!夏正帆心里愤愤地暗骂,松了松紧张之态,放和缓了语气,“我当然愿意告诉你,其实呢,事情并不复杂,一言蔽之,他有求于我!”才起了个头,他就停顿了下来,拿眼去观察周明海的反应。

果然,周明海的眉目间,流露出了静候下文的期待之色。

来兴趣了是吧,我还就偏不说了!

夏正帆打定主意,要吊周明海胃口,就此噤了声,低头饮茶去了。

周明海很后悔先前把话说太死,连出声催促夏正帆的主动都放弃了。迫于无奈,周明海再次向钱蕴盛使起了眼色。在一次二次无所回应的情况下,周明海只得假意咳了一声,才将钱蕴盛从神游之中拉了回来。

瞥了一眼面色憋得通红的周明海,钱蕴盛捂嘴偷笑了片刻,方才清了清嗓子,帮周明海续上话头,“刚才说到哪里了?”

话音一落,钱蕴盛就向夏正帆递了个眼色,暗示夏正帆要适可而止。

不待钱蕴盛提醒,夏正帆也觉得差不多了,哪有一直吊人胃口的道理。当即放下茶杯,空出手,不着痕迹理了理散落于额前的几绺头发,慢条斯理地接上了前言,“昨日,我与岩井幸三一道自郊外返城,很不巧,被他瞧见了。所以,今日,他就前来与我套近乎,想让我替他牵一下线……”

“你且等一等,”周明海插了话,“李逸群攀附上‘梅机关’之前,一直都在为岩井机关收搜情报,他与岩井幸三是老相识,怎会还要你来牵线?”

钱蕴盛提醒周明海,“会不会是李逸群想与岩井修复关系?”

夏正帆断然反驳说,“李逸群与岩井幸三的关系,非同一般,从来都未闹过生分!你这修复关系之论,又从何说起?”

夏正帆所说的,正是周明海想说的。

被人抢了话头,周明海并无不悦之色,反莫名地在兴奋——就李逸群套近乎这件事,夏正帆的说辞前后矛盾,破绽露大了。有此破绽,他就可顺势而导,对夏正帆进行穷追猛打——看夏正帆还有什么话可说?!

眨巴了两下眼,周明海若无其事耸了耸肩,轻轻一笑,“既然你说,他们早就认识,又没闹过生分。那么你这牵线之说,又自何而来?”

善战者,求之于势,呵!

“我话都还未说完,你就忙着抢话,这个习惯可不好啊!”夏正帆不着痕迹损了周明海一句,方才正色道,“他是想让我替他在岩井那里垫些话——他想让岩井出面,向汪主席推荐他担任清乡委员会秘书长。这些话,他不方便直接向岩井说,所以,他很需要一个中间人从中斡旋,替他与岩井协商价码。一旦谈妥,他才好付出相应的代价。故,我有牵线一说。”

结尾时,夏正帆特地加重了语气,暗责周明海是在无理取闹,使得周明海老脸再次一红,讷讷难成言。

到底是老牌政客,脸皮就是比常人厚,周明海干笑几声,老练地掩过了颜面上的尴尬,如没人事般,脸不红皮不臊,一本正经地义正词严谴责起了李逸群,“贪心不足蛇吞象,胃口这么大,噎不死他!”

上得台面又会演戏的人,挽回了脸面,那永远都在不停忙于算计的大脑,也在飞速地运转之中了:他得想一个万全之策,让李逸群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

滑稽!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权欲熏心之人?一脸道貌岸然指责别人之时,为何不先照镜子审视一下自己有多恬不知耻?

这人呐!

钱蕴盛忍住笑,眨了眨眼,就要向夏正帆递眼色,暗示夏正帆切不可失态,谁料夏正帆早就失了态,笑不可抑了。到底是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弟,心有灵犀一点通,他马上就丢开了矜持,绽露出了灿烂的笑。

笑而无声,是嘲笑。

周明海只知沉浸在自己的盘算中,并未理会俩小老弟的笑里包含着什么。相较于有损个人颜面的嘲笑,李逸群的野心所带来的潜在威胁,才是他关心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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