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乌二慌慌张张地找到了夏正帆,见面便疾呼,“大事不妙,东窗事发了。”

夏正帆不惊反笑,“慌什么,不要慌,不用慌,要镇静。”

听夏正帆这番口令一绕,乌二反而不慌了,如果夏正帆都慌了,那事情才是真正地糟糕了。

“黄松鹤该当如何处理?”乌二来就是为了讨主意。

“还能怎么处理,简单得很呐,一个字,杀!”夏正帆道出他的主意,语气之中不乏凶狠。

又变卦了?乌二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

“谁现在负责黄松鹤的事?”夏正帆问。

“任秋明!”乌二应声而答。

“那你还等什么,此事宜早不宜迟!”夏正帆淡然一笑,自从离开七十六号,他脸上比从前有颜色多了,红光满面取代了昔日的显病态的苍白。

“不是说好,收赎金后,就放人么?”乌二忧心此事会被李逸群知晓,那样他的人头就会立马落地,他绑票是为求财,可不想因此送命。

夏正帆突然问,“请问,你收到赎金了吗?”

“没有!”乌二有些沮丧,冒着杀头的风险,至今却是颗粒无收。

“收不到钱,你就撕票!”夏正帆循循善诱,“把姓黄的放出去,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乌二想了想,事情好像确如夏正帆所说那般,但他仍难领会个中微妙,“这有何好处?”

夏正帆诡秘一笑,扳着指头数起了好处,“首先,任秋明办事不力,李逸群会如何看他?其次,你后来者居上,先找到了尸体,你说李逸群怎么待你?再次,你带人控制住黄松鹤的外室,指说她系杀黄松鹤的凶手,并诡称要把她交给黄松鹤老婆。左右开弓之下,你说,黄松鹤藏在她那里的金银细软,她还会不乖乖地主动奉上么?”

乌二赔笑,边笑边连声称高。其实,夏正帆所言的“再次”,肯定于他是有好处的,这就好比那文人们常说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至于“首先”么,于他也有好处,这看得见。就是夏正帆说的那个“其次”,他还真没觉出有什么好来。

讨到主意,乌二抱拳作揖,就想起身告辞。

夏正帆叫住乌二,“慢着,你就这么回去了?”

乌二不解,怎么来,就怎么回去,难道还有什么讲究不成。

“要是李逸群问你今日去了何处,你该如何作答?”

乌二恍然大悟,着即把早已在心中演练过的说辞,和盘托出,“我对李部长说,我今天一整天都待在交易所内。”

夏正帆白眼一翻,撇了撇嘴,揶揄说,“难道晚上交易所也要开门吗?”

“这……”乌二语塞。

“白日的去处,你这番托词倒也说得过去。不过这个晚上嘛,你得闹出点动静来!”说话间,夏正帆抄起手边的茶盅,猛砸向乌二额头。

喀喇一声,茶杯粉碎,顿时散落了一地。

这简直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从来是乌二动手打别人,哪有别人动手打他的道理,他本就是个粗人,冷不丁被夏正帆来这么一出,焉能服气。

乌二的怒气正升腾之际,却听夏正帆说,“回去后,你先去见山本,让他察看你的伤口。他若问你原因,就说你今夜为抓捕重庆分子,因公负伤。有山本替你作证,李逸群就断然不会怀疑你了!”

被人打了,还要赞人打得对,换作旁人定不会这般忍气吞声,乌二却会。换句话说,乌二并非在忍气吞声,而是夏正帆所为,确乎是在设身处地替他着想,无懈可击。

“当然,抓重庆分子,不可光说不抓,”夏正帆从兜里拿出一张照片,在乌二眼前一晃,连同一颗蜡封药丸一并塞给乌二,“现在是晚上七点钟,到九点钟左右,你一定要带人赶到法租界圣母院路248弄那座教堂,这人在那里当神甫,你把他给抓住。记住了,一定要抓活的,抓住他后,你喂他吃下这颗药丸,然后把他带回七十六号,当着李逸群的面拷打他。不过,我可提醒你,把人押回七十六号后,你得先去见过山本,才再拷打这个人,千万不要把次序弄拧了。不然,你可就麻烦了!”

乌二总感觉夏正帆好像设了个连环套让他往里钻。一天之内,从让他派人给黄松鹤老婆送勒索信,到逼着他撕票,再到撺掇他抓人,夏正帆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实在是看不懂,也猜不透。

于稀里糊涂之中,乌二问道,“这样做行吗?”

夏正帆扑克脸一翻,恼了,“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乌二一听这话,一咬牙横下了心,干!他没别的选择了。

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告辞!”

“慢走!”

晚上九点钟,季行云乘座车悄悄出了家门,一辆深蓝色的雪弗莱跟在了身后,借着后视镜,季行云看了一眼身后的车,确认了开车之人后,随即放了心。雪弗莱车内坐着他花重金请的几名保镖。

与戴笠派来的特使见面,不让七十六号知晓,这对他,对那个特使,双方都有好处。可以撇开七十六号派出的负责安保的特务,但保镖却不能不带,这人心隔肚皮,什么意外都可能有的。戴笠出尔反尔,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在坊间可是出了名的。

不过,这保镖也不是随便请的,都是些高鼻子蓝眼睛的外籍人士。如此想来,应不会引起特使误会的。

白天与那个特使通电话时,双方约定,在晚上十点钟,于沪西大西路与地丰路相连的十字路口碰面。到时候,他报暗号,特使则确认他身份。之后,由特使当面交代戴笠的命令,只要他照办,从此就性命无忧。

这让他又是期待,又是忐忑。

期待的是,悬在头上的那把刀,从此可能会远离他了;忐忑的是,不知道戴笠的命令是否难办,若他办不到,又当如何?

久思无果,季行云干脆就不去想了,开始闭目养神了,多日来的担惊受怕,使他真的有些累了。

九点四十五分,十字路口到了,季行云睁开双眼,向车外张望了一会,他早到了,特使还未来。

十字路口安静得可怕,不仅车辆稀少,过往的行人更几乎是没有。这令季行云很不安,着即命司机闪了几次尾灯,示意坐在后面那辆车里的几名保镖开始戒备。谁都知道,沪西是出了名的歹土,入夜,绑票越货之类的事,那是层出不穷的,这他不能不防。

还差两分钟到十点时,一辆黑色道奇车从一条黝黑的弄堂里开了出来,道奇车行进得不紧不慢。到车身与季行云座车相错时,戛然而止了,时间正好是十点钟。

坐在道奇车后座上的人,摇下车窗,伸出双手,打了个手势。

季行云一看,正是电话中约定的手势,立刻按夏正帆交代他的那般,仅将车窗开了很小一丝缝,这样即使对方开枪,他也不怕,车窗自身是特制的避弹窗,也不会让子弹有缝可钻。

透过那丝缝,季行云送出了自己的声音,“以武止戈!”

“以武止戈!”特使重复了一遍。

身份一确认,正式交谈也应该开始了,但特使却不发一言,而是将一叠纸,一张一张地塞进了季行云的车内。

季行云接到一张,借着昏黄的路灯看了起来,却看不甚清楚,便起身前倾,拍了拍司机的肩膀,“开灯!”

灯,应声而亮,季行云看清楚了纸上的内容,是关于中储券流通的一项统计;跟着被塞进来的第二张纸的内容,是关于法币兑黄金的价格变动统计;第三张纸的内容,是关于中储券兑黄金的价格变动统计;第四张……

前后一共八张纸,被塞进了季行云座车。

手中再无纸时,特使开了口,“你在美国哈佛大学念过金融学?”

曾是清末官派赴美留学生的季行云,骄傲地对特使之言予以肯定,“是的!”

“你归国后,曾在上海中汇银号任过总经理,并于三十年代初,进入中央银行上海分行任副经理,对吧?”

“是的!”

“好吧,你既然有这些经历,那戴先生托我问你,要想在上海维持法币价值稳定,有何良策?”

“收紧银根,减少法币流通数量,这要重庆国民政府的财政部,发文照会四发钞行驻上海的办事机构,回笼部分法币上海地名券,并拒收其他地名券,即可解决问题。”

“你说的,是财政部该做的事,戴先生是想问你,伪中储行推行中储券流通,挤占了法币的流通空间,该如何做,才能扭转法币的这种劣势?”

“现在的状况,是劣币驱逐良币,有些难办呐!”

“劣币驱逐良币!?劳烦你给解释一下。”

“日本人一向不太支持汪政府发行中储券,故调拨给中央储备银行的发钞准备金,皆为法币,总额为一亿元。也就是说,中储行号称拥有等价于一亿元银元的硬通货储备,是看不到影子的,说白了,中储券一文不值!正因中储券一文不值,法币的持有人,就会将法币像黄金、白银一样储藏,作为财产保值,改用中储券作为商业活动的支付货币,这样法币的流通空间自然就被挤占了。”

“那有何良策破解?”

“中储券流通范围极小,北不到徐州,南不至广州……”

“这与良策何干?”

“你听我先把话说完,就法币上海券而言,在战前,四发钞行发行总额才三千万元左右,专门投放于上海,而中储券单次就在上海一地投放达六千万元,而上海现在的人口与经济规模,比战前的一半还少,以法币现有的流通速度,实际只需一千多万元就足够应付上海的所需了。这多出来的钱,怎会不导致法币跌价。参照法币,可推测中储券的未来,因此,趁中储券现在与法币等价流通的时机,重庆方面可派人用中储券在沦陷区抢购大后方紧缺的物资,运往大后方储备或销售,这样就加快了中储券的流通速度,从而会导致中储券必然跌价,华中沦陷区的物价就必然会飞涨,并最终会动摇日元币值的稳定。”

“你这话,我就不懂了,中储券跌价,怎会动摇日元币值的稳定?”

“你这样想,日军实行以战养战的政策,其所需的战略物资,光靠一味进行抢掠那是不行的。毕竟,有些物资,他们是抢不到的。对吧?比方说水银,可用于生产黑火药,全中国,也就是云、贵两省才有工业化的开采。而这两地都在大后方,不在沦陷区,日本人就是想抢也抢不来。所以,日军抢不到,就只能通过走私来获得。但走私这事,日军自己做不了,就只能利用中国商人来代办,自古商人逐利而为,赚的就是钱,为了让这些商人心甘情愿地替他们卖命,他们就必须让商人尝到甜头。其手段不外乎就是,自动贬低日元兑法币、中储券的价格,让商人可低价采购大批日货,然后走私到大后方进行销售。当商人从中赚到超额利润,就会投桃报李,将日本人紧缺的战略物资,从大后方走私到沦陷区高价转卖给日本人。如此周而复始,日元与中储券的联系就日趋紧密。漏洞也就显现出来了,中储券一跌价,就会引起在沦陷区流通的日元跟着跌价,沦陷区日元跌价就会传递到日本本土。日本实行的是金本位,仗打了这么多年,黄金储备早就不多了,日本本土居民为了保值自己的财产,肯定会争相抛售日元抢购黄金,那时,日元在其国内跌价会更厉害,导致高度的通货膨胀,最终会导致日本经济萧条,没有强力经济所支撑的战争如何还能打得下去?”

“你这个文章就做得太大了,呵,几乎不亚于一场战争了。戴先生就问你一件事,有没有代价不高,却能短期奏效的办法。”

“有啊!”

“那你说!”

“我这算不算立功?”

“算的!”

“那对我的刺杀悬红?”

“戴先生说过,从今日起一笔勾销!”

“真的?!”

“真的!不过,这就要看你的诚意了,不然,取消了的事,再出现,那也就不足为奇了!”

“办法就是我刚才说的劣币驱逐良币,以彼之矛攻其之盾,我说段历史吧,清咸丰八年,二月初五,咸丰帝出巡,过广通寺。一旗人贵勋突拦驾哭诉,‘求主开恩,立停大钱’。何谓大钱,三四十钱重的铜,铸为制钱状,上铸当百、当千,以充抵百文、千文制钱。到收税时,却拒收大钱,只要制钱及白银。自铸其假,满清焉能不败?”

“你是说……”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季行云疲惫地抿了抿嘴,这一席话,可真是说得他口干舌燥。

“好,鉴于你的诚意。”特使郑重其事地说,“我现在正式代表戴先生宣布,对你的暗杀悬红正式取消了!”

“谢谢!谢谢!”季行云心内悬着的石头顿时落回了原处。

“不过,你先看看这个!”

特使说着,又从窗缝中塞入了两张纸。

季行云接过一看,如见了鬼一般,目光发直,脸色骤然变得僵硬,手心、额头、面颊兀自冒汗不止,半天不吭一声。

“你好自为之吧!”

特使丢下这句话,就乘车绝尘而去了。

良久,季行云才丢下万千思绪,掏出手绢去擦流到鼻尖的汗珠,突然,他感觉心脏一阵酸麻,手亦僵在了半空中。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季行云脑中闪过了一个场景:特使最后双手并用塞入纸张时,却戴上了一双皮手套。

莫非这纸上有……

季行云是无力,亦无时间再想,他的呼吸是越来越困难,眨眼间工夫,便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道奇车沿着大西路,一路疾驰,终于赶在英租界宵禁之前,通过了沪西大西路与英租界静安寺交界的哨卡。

车入英租界,非但未减速,反如脱缰之马,无拘无束了起来。

约十分钟之后,车停靠在小沙度路38弄的一家私人诊所门口,车刚停稳,一个女人就跳下了车,冲到诊所门口,猛拉门铃,直至诊所医生打开门上小孔,方才住了手。

“怎么是你?”诊所医生讶然,警惕地借小孔观察了四周之后,神情突变严肃,“不到约定时间,你是不能来这里的,赶紧给我走人!”

女人神色焦虑不安,低声疾喝,“我没时间同你废话,有人氰化钾中毒,赶紧随我来!”

“啊?我马上来!”

诊所医生转身戴上口罩、橡胶手套,抓起急诊箱,开门而出,跟在前引路的女人身后,一溜小跑冲到道奇车后座,一名年轻男子,呼吸已极度困难了,他动手一翻男子的眼皮,瞳孔都快散了,大惊,“怎么才送来啊!氰化钾是从口腔进入,还是皮肤接触的?”

女人虽神情焦虑,但人还算镇静,肯定地回答,“是皮肤接触。”

“那就还有救!”诊所医生说完,赶紧打开急诊箱,抓起一大团药用棉,用力撬开男子牙关,往男子嘴中塞了进去。这是催吐的办法,只能救急不能救命。催吐完毕,就必须强制给男子吸入亚硝酸戊酯,再静脉注射亚甲兰,方能脱险。亚硝酸戊酯,诊所有现成的,但亚甲兰这种治疗氰化钾的特效药,只有大医院才会配备,平常私人诊所是不会配备这种药物的。

诊所医生处理完手头之事,扭头对女人说道,“你,马上去戈登路的大华医院药房,去买一盒亚甲兰来,要快,半个小时之内,你能拿回药来,这人就还有救,晚了神仙难救!”

“那我把他送进诊所后,我就去大华医院!”女人焦虑地看着男子,上前就要去扶男子下车。

“你不要命了!”诊所医生一把撞开女人,“他身上可能有氰化钾粉末,你皮肤接触到一定数量,你就跟他一样了,你让我到时候救你还是救他?”

“哦!”女人面上一红,侧身让过。

诊所医生摇了摇头,上前一把扶下男子,关上车门,扶持男子走进了诊所。

女人立刻上车,开车向大华医院飞驰而去。

南市大东门仓库,空荡荡的仓库内,黄松鹤赤裸着身,仰天而卧,双手高举半空,双目圆睁,嘴张得老大,犹似一尊庙里的泥胎雕塑,写意至极。

手高举不觉累,口目皆张不觉酸,一丝不挂不觉冷。

是了,黄松鹤死了!

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来去可真干净!

黄松鹤的老婆,早已是号啕大哭,悲伤欲绝,几度欲寻死觅活,但都给人好说歹说给劝住了。

追随冤家而去吧,她还没活够呢,给他报仇总行吧!

到底是平日里借李逸群的招牌,狐假虎威惯了,黄夫人眼泪一收,对伴随她前来现场瞻仰遗容的乌二,命令道,“乌二,你去给我把那杀千刀的狐狸精,给我抓了来,我今日定要在这里将她开膛剖腹,祭奠那死鬼!”

乌二正满腹心事,冷不丁听黄夫人这么一说,抬眼看黄夫人披头散发,面目可憎,犹如那传说中青面獠牙的西王母。心中不禁打了个寒颤,一时竟呆怔了起来,半天无所回应。

“乌二,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抓人去呐!”黄夫人不禁恼了,挥舞手袋,照着乌二紧缠绷带的额头,就是重重一击。

乌二吃痛,定睛一看,哪来的西王母,分明就是一恶妇,换作旁人,他早就五根“雪茄烟”贴上脸去了,但对这恶妇,他是打不能打,骂亦不能骂。

不想对着这张难看的脸,就唯有避而远之。

乌二阴沉着脸,对手下喽啰挥了挥手,恶声恶气地大吼一声,“都他妈的还愣着干啥,跟老子抓人去!”

这一声断喝,把黄夫人吓了一跳,也让她想起了平日里坊间传说乌二之阴狠凶残。不禁深为方才冲动而后悔,赶紧连忙从手袋中拿出两根小黄鱼,递到乌二面前,“大清早的,不能让你和你手下的弟兄们白辛苦一趟,这点东西,权作大队长与弟兄们的茶水钱吧!”

乌二轻抚被打疼的额头,心道,方才还道什么东西砸得额头生疼,原来黄金啊,这是好兆头!不由转怒为喜,满面堆笑推辞道,“你是李部长亲戚,我替你办事,就是替李部长办事,这些铜钿,叫兄弟我如何能收。”

乌二好货贪财,在坊间是出了名的,黄夫人哪会把乌二之言当真,赶紧把两根小黄鱼塞进乌二手里。黄夫人送出小黄鱼,转头一看地下死状极惨的丈夫。不觉间,悲又自心中来,顷刻间脸上便换了颜色,犹自淌泪不止。

闻哭声又至,乌二心中有鬼,哪还愿在此多留,赶紧带着手下的一帮喽啰逃之夭夭了。

一帮人气势汹汹地闯入黄松鹤的安乐窝,却扑了个空。

三上二下的石库门房子,哪还有那女人的影子在,找来房东一问才知,那黄松鹤外室在昨日上午就退租走人了。

乌二闻言,气得直跺脚,心中暗骂自己蠢,昨日晚上有时间撕票,怎未想到先把人给控制起来,这下好了,还敲个屁的竹杠。一俟冷静下来,乌二这才想起,刚才还真气糊涂了,就算昨晚布置人控制,也来不及了。没听房东说么,那女人昨日上午就跑个没影了。昨日下午心腹报信时,说黄夫人找李逸群也是在上午,上午任秋明就从李逸群那里领命,接手负责黄松鹤被绑票一事。

都是在上午,嘿,这就奇了怪了,关键是那女人又是如何察觉出事情不对劲的,难道她还会未卜先知不成!

不对,这其中定有蹊跷。

没人给那女人通风报信,那是不行的。

李逸群、黄夫人,这二人是肯定不会给那女人通风报信。不是他们,那就更不可能是他乌二了,经这么层层一筛,答案呼之欲出,那就是“大块头儿”任秋明。此刻,回头细细一品夏正帆那句“天塌下来,有大块头儿扛”,还真是令人回味无穷哩!

“大块头儿”好色如命,那女人是个长三堂子的“先生”,男嫖女淫,在黄松鹤花钱布置的这个安乐窝里,那对狗男女若真在这里发生了些什么事,还真是值得人遐想联翩了。但这仅是逻辑推断,要证明那两人之间是否有见不得人的关系,从而让“大块头儿”顶缸绑票案,就必须要找到有力的证据才行。仅靠房东这样的时间证人,那是不行的。

没证据,就找证据!

乌二坚信,肯定会有十分有力的证据存在,只是现在还没找到而已。

近乎空落落的房间里,除了家具,还有就是一些日常生活用品,要找的证据应在其中。

有心搜索对任秋明不利的证据,情况却并不令人乐观,各处房间被搜了个底朝天,连旮旯墙角都没放过,期望落空了!

就此鸣金收兵,乌二终究是觉得有点遗憾。

卧房里找不到,就扩大范围搜索,将整个石库门房子都搜索一遍。

不久,就有喽啰来报,在灶披间门口,发现了一件可疑的东西。待那名喽啰呈上所谓的可疑之物,乌二却兴奋不起来,一枚镶金鸡心挂饰,这能有多大的价值。就算是那个女人留下的,不出意外的话,内里的照片肯定是黄松鹤那死鬼的。

他可不愿再看到黄松鹤的那副嘴脸,老辈人常说,人一死,人生前照过的相片上,就会附上人魂魄,向前世的冤家讨债。居于这样的说法,他自然对鸡心挂饰这种可藏照片的物什避而远之。

乌二不感兴趣,喽啰满心期望的奖赏,自然也就拿不到手。一件镶金饰物,不值什么钱,拿去哄相好的开心,人家都未必会正看一眼。喽啰一生气,顺手将鸡心挂饰朝地上一扔。

这一扔,竟然扔到了乌二的脚下。

乌二埋头看了一眼脚下的东西,正待骂那个缺心眼的喽啰。嘴张了张,旋即就闭上了。等他再张开嘴时,他已转怒为喜了,一弯腰拾起了地下的鸡心挂饰,揭去面上的黄松鹤狗头照,内中还真是别有洞天哩。

要找的证据,总算找着了,任秋明和那女人亲密无间抱在一起,不正映在照片上吗?找多少证据,都不如这张照片来得实际,让任秋明顶缸绑票案,不再是一个未来的设想,而是即将成为现实。

有了这张照片,就可以在向李逸群汇报时,把绑票案的动机,作这样陈述:任秋明勾搭上了黄松鹤外室,一对奸夫淫妇为了长相厮守,就对黄松鹤起了杀心。当然,这样的动机,是说服不了李逸群这样的精明人的。

因此,对动机进行再加工,就变成了:任秋明见财起意,设计勾搭黄松鹤外室,为其绑票提供便利,尔后,索要赎金不成,遂丧心病狂撕了票。事发后,走漏消息给同案犯,令同案犯走脱,以掩其罪。

可以想象,这样的陈述加证据,即便不能令任秋明人头落地,也够任秋明吃些苦头了。

想是这么想,乌二临到实施之时,却变了卦。

在该把鸡心挂饰交给谁的问题上,乌二多了个心眼,他未直接将东西交给李逸群,而是交给了黄夫人。在绑架黄松鹤又撕票这件事上,乌二多少有些心虚,他别的不怕什么,就怕李逸群会从他的脸上看出端倪。

过往,他只要作了一票“生意”,就藏不住什么心事,总会将得意或失意写在脸上。每每他这种表情,只要被李逸群看到,李逸群就能把他所作之事,猜个八九不离十。李逸群是猜而不马上揭穿,总会在隔上一段时间后,故作漫不经心之态,于闲谈之中顺便提起。一旦起了头,便一发不可收拾,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说得是分毫不差,令他是汗流浃背,瑟瑟作抖。从观察出细微的变化,到背后延伸调查,不说则已,一说就要让人胆战心惊,李逸群最让他忌惮的地方就在这里。这次,从黄松鹤身上一无所获,他自然会很失意,也就无法掩饰心事。在“做贼心虚”的心境还未调整好之前,他决定暂时不见李逸群。

东西一交出手,乌二就借口公务繁忙,溜之大吉了。

乌二走了不到片刻,黄夫人就哭哭啼啼地带着挂饰,找李逸群去了。

“不要再争了!”

黄夫人口出此言,是为了制止李逸群与她堂姐之间的争吵。

就在方才,她拖着堂姐,即李逸群夫人,一起找到堂姐夫李逸群。堂姐要求堂姐夫对凶手严惩不贷,堂姐夫当面拍了胸脯,许诺一定照办。不料想,待她递上鸡心挂饰,堂姐夫在看过东西之后,却做出了前后矛盾的举动,先大怒,后暧昧。

堂姐倒十分的仗义,上前拍着桌子,就催着堂姐夫速速缉拿凶手归案。

不料,堂姐夫却找了各种理由推辞不办。

堂姐夫的理由是:仅凭这一件东西,就认定任秋明有罪,于情不符,于理相悖,太草率,太武断,谁知道是不是旁人设计栽赃陷害呢?

堂姐一听呢,立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吵开了锅。

不知是不是做戏给她看呢,这一吵,倒不似两公婆在吵架了,反倒似俩仇人在拼命。可不,堂姐夫出了掌,堂姐划了招,都在张牙舞爪!

眼看场面越来越混乱,她心中忽然一阵伤心,没来由地出了声……

突如其来的断喝,让李逸群很快就回复了平静,他根本就没生气,一个素来惧内的人,是生不起来气的——

今日当着众下属的面,自家那母老虎实在是闹得太不像话了,逼得他是忍无可忍,被迫展示出一个男人应有的威风。一记重重的耳刮下去,虽换回十数记锅贴,但女人家能有多大的力气?

该如何来表达他的心情呢——

真是意外,十分意外,非常意外!

任秋明,这个人吧,确实好色,平日里没少干偷鸡摸狗之事。这些,他平日里没少风闻,放眼整个七十六号,任秋明不是个案。但为好色而争风吃醋,乃至于大打出手置他人于死地,这种事有,却不多。

自七十六号成立以来,都是对外的,绝没有对内的。

现在,任

秋明开了个很坏的头。

不,这个结论下早了。

应该说,任秋明具有重大杀人嫌疑。

一张男人和女人亲密拥抱的照片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乍一看到照片之初,他确实勃然大怒了。可转念一想,他又不生气了——如果可以,他可以叫技术处弄出很多张同类的照片来,就是弄张黄夫人与其他男人亲密无间的照片,亦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更何况于,这是乌二找到的证据,就不得不使人思虑再三,谋定而后动了。若要让他在任秋明和乌二之间选出谁是杀人凶手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乌二。

他怀疑乌二不是没根据——

根据一:乌二加入七十六号之前是白相人,举凡坑蒙拐骗等下作之事,正是白相人的拿手好戏,栽赃陷害更不在话下。比之乌二,职业特务出身的任秋明就显得干净多了,任秋明坏事是没少做,但凡事都不会做绝,处处留有余地。

根据二:乌二与任秋明素来有隙,这是众所皆知的事。从前,两人为了争夺地盘,或公开或私下里都真刀实枪地干过。后来,若不是他出面调解,只怕因两人而起的窝里反,会愈演愈烈,最终危害到七十六号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根据三:绑匪送出勒赎信的当天,乌二关于自身去向的说辞,实在是可圈可点。什么白天待在交易所,晚上就去抓重庆分子了。纯属放屁!若说任秋明自觉自愿地去抓重庆分子,他还相信。乌二?呵,只知逞凶斗狠的家伙,打打杀杀还行,学人抓特务,智力欠佳啊!

根据四:任秋明那头才受命侦破绑票案,乌二这头就找到了黄松鹤尸体,前后时间还不到二十四小时,这就不能不引起人注意了。

多个根据一综合,他没理由不怀疑乌二是在贼喊捉贼!

李逸群摸起电话,正要拨号命人把乌二叫到跟前,进行一番虚虚实实的旁敲侧击,号未拨,乌二倒自己主动来了。

一看到乌二,李逸群准备抹下的脸,想抹也抹不下来了:乌二身后紧跟着山本,两人当着他的面,不仅交头接耳,还有说有笑,好得跟哥俩似的。

甫一看到乌二本人,李逸群就直接把根据三给排除掉了——他听到山本夸奖乌二事情办得好,无意中竟然抓获了中统上海特派员。乌二抓的那个人,他参与审讯过,没审出名堂来,山本这里先有了结论,想来是真的!

根据四,也站不住脚了。山本一见面,就请他节哀顺变。跟着,山本说,发现黄松鹤尸体的是日本宪兵队驻南市分队,希望李桑有空还是前往南市分队,向人家当面道个谢,顺带表示一下。

接连排除掉最重要的根据之三与之四,之一与之二也就有些站不住脚了,李逸群怀疑乌二也就没任何根据了。

有山本在场,李逸群觉得,他若问乌二细节,肯定很不方便。

不过,他过虑了!

这天,乌二表现出了少有的机灵,不待他问起,便主动地向外抖了包袱。不仅讲了如何发现鸡心挂饰,还召来了房东,让房东就黄松鹤外室逃跑的时间,与实际情况进行了详尽的说明。

乌二的疑点正在逐步退去,而任秋明的疑点则在逐渐凸显。

于是乎,山本提出了个建议:查一查任秋明昨日的去向,或查其人以什么方式通知了其姘头。

关键时刻,房东想起了个细节,说,那个女人是在接了个电话之后,才立刻退租走人的!

随即,山本越俎代庖,替李逸群定了调,那就马上查这个电话是从何处打出的!

当然,在查之前,还是得先关注下任秋明昨日的去向。

这事要问门岗,他们最清楚。

几个门岗都答,昨日未见任处长出去过。

好,这就省了事,去电话局调查,就暂且搁置一下,先从内部查七十六号的内线外拨电话。调来昨日的通话记录一阅,李逸群顿时傻了眼,还真是任秋明打出的电话,时间是上午十一点三十二分。

同时,秘书也提醒道,“任处长离开您的办公室的时间,恰好是在十一点二十八分!”

秘书把时间说得这么详尽,李逸群立刻就觉得,实在是巧得没边了,不禁奇道,“你怎么把时间记得这么清楚?”

“您不是要求我,在你每次与人谈话结束之后,附注上开始与结束时间以备查么?”秘书好心地提醒李逸群。

哦,对!

李逸群一拍脑门,他确实是给秘书下过这么一道命令。

水落石出了!

凶手就是任秋明!

李逸群提着枪,就闯将了出去。

李逸群一出门,乌二迟了十几秒才跟着出门,他还得先还人情债——秘书做了该做的,他不表示一点心意,就太对不起人了。心意是一张条子,是秘书在赌场欠债时写下的借条。

条子出手,银货两讫。

还有山本,对此是熟视无睹,他早就拿了乌二的好处了,钱他不爱,他好色,乌二把老婆都送给他睡过了,他没什么好再要求的。

任秋明其人,李逸群暂时没杀,不是他突然间发了慈悲,刀下留了人,而是他还得去机场——周明海将乘飞机从南京飞上海,中午将抵达。周明海是特务委员会的主任委员,特务委员会在名义上管着七十六号,加之他现在这个警政部部长头衔,还是周明海让给他做的呢。于情于理,他都要去机场迎接一下,给足周明海面子。

所以,任秋明就暂时押到地牢关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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