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人生了篝火吧。”我被自己平静的声音吓了一跳,“也许是那帮年轻人,毕竟这是礼拜六的晚上。”

乔安娜没有理会我,她开始在这漆黑的环境中找寻衣服。我也跟着找了。我感到难堪、肮脏、鬼鬼祟祟。乔安娜先于我穿好了衣服,我还在系鞋带的时候她就去开门了。

“现在离开正是时候。”她说,“他们都会去看火,就不会注意到我们了。”

我挺直了身板。“真希望我们能一直待下去。”

“我也是。”

“我们有太多事情要讨论。我们的未来。”

“我不属于你的未来。”

“你属于。”

她凑上来吻了吻我。“我多希望可以相信你。”她的手臂紧紧地缠住我的脖子,“如果我有办法搞定托比,我们是不是就真的能在一起了?”

“当然可以。无论如何我们都能。”

“我有了一个主意。”

“是什么?”

“我还不想告诉你。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有勇气那么做。我不知道那么做有没有用。”

我刚打算开口问,她就堵住了我的嘴巴,先是用手指,后来干脆贴上了嘴唇。片刻之后,她转动了一下钥匙,门开了……

“把手给我,”她喃喃地说,“我们最好别开灯,我认识路。”

“你听上去好像要讲寓言故事了。”

她突兀地止步,我一下子撞上了她,而她又一次踮起脚尖亲吻了我。她二话不说就将我带下了楼梯,我们经过楼下的房间,循着长度与房子一致的楼梯平台一路走去。

音乐停了。楼梯顶部有一盏灯亮着,人们正在远方的某处说着话。他们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好似在屋子里互相追逐,一直追到了屋顶的灯笼上。我在这些声音中听出了詹姆斯的,还可能有凡妮莎的。

乔安娜猛地把我拉进左边一个通向房子背后的通道,这里有足够的光线能让我辨别出光与影的大致轮廓和变动,但看不清细节。我们在几段低矮的楼梯上来回上下,经过数个尘封已久的房间。在其中一个房间外,我们听到一只受惊了的小动物,也许是老鼠之类的,急急忙忙地逃走了。乔安娜马上闪身,往我的身上靠过来。

她打开了一扇门。“这是后楼梯,”她小声地说,“我先下去,看看厨房里有没有人。”

过了一会儿,我也来到了厨房,大而凌乱,闻上去有股潮湿和发馊的牛奶味。暗夜中的它似乎意味着自尤尔格雷夫去世后,这里就没再发生任何变化。

“我们还是分头走吧。”乔安娜说,“你走这扇门,然后笔直前行,就能抵达大厅了。你可以说你是在找厕所,我会从后面兜过去的。”

“哪儿?”

“外面有个马厩,我可以绕到泳池旁边的花园去。”

她温柔地把我推向那扇通往大厅的门,自己选择了相反的方向。走到门口时,我站住了,回头看着她。

她也正看着我。“我爱你,”她说得轻柔却足够清晰,“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记得。”

她打开门走了。悲伤像雾气一般笼罩了我的全身。我跌跌撞撞地游走在房子里。

大厅里开着灯,我逼迫自己去适应这样的强光。我什么人都没看见。办公室的门还是关着的。我听到左边有声音,大概是从起居室的酒吧里传来的吧。我辨别不出那些词语,但那声音不再有派对的感觉,听上去紧迫而混乱。

我用手顺了顺头发,拉直领带。如果能找到一面镜子就好了——我突然害怕自己的样子不仅会出卖我对乔安娜的爱,还会表明我们在这个夜晚做了爱。我看了一下手表。九点多了。已经很晚了。

我看向走廊,起居室的门是开着的。大厅的地板上有一只半满的玻璃杯,我一时冲动捡了起来。手握酒杯能为我制造清白的假象。

起居室里人山人海,大多簇拥在临时吧台周围。我没看见凡妮莎和托比。

詹姆斯的声音盖过了所有人。“轻点轻点,嗯?没必要破坏了我们的派对。”他认出我之后便招呼我过去,“你看到托比了吗?”

“他可能在外边吧。”

“他是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以为他去找你了呢。”

我摇摇头。

“有人在公屋那边点了篝火。”

“所以我赶紧过来。”

“只是好玩而已,也许。”

门外传来脚步声,凡妮莎突然出现在房间里。她脸色绯红,看上去很高兴——似乎刚和情人会完面。她朝我走了过来。

“我还在纳闷你去哪儿了呢,”她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有人在卡特的牧场里生了堆篝火。”

“那火是在我们的土地上烧的。”特德·波特突然插了进来,还挑衅地挥动着一只酒瓶。那瓶子并不是空的,一些液体滴落到了他的脸和肩膀上。“那些该死的擅闯者,牧师,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我们该去赶走他们。”

“这不是你的土地,特德。”多萝西一边说一边抓住了他的胳膊,“那是我的。你看你的衣服上,尽是啤酒。”

“哦多萝西。”特德唠叨着,把瓶子举到灯下,发现已经空了。他嗖地扑向了吧台,冲着詹姆斯傻笑。“这是我的回合,医生。大家都想来点什么呢?”

多萝西看着我。“对不起。他这种情况一年也就发生一两次,希望他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真希望他别当众这个样子。”

我笑了笑。“至少他很享受。他今天干得非常好。”

“我们都如此。但这不是宽恕的理由。”

“你手里的是什么,牧师?”特德叫道,“琴酒吗?”

我用手盖住那只偷来的杯子,摇摇头。突然,有关乔安娜的记忆在我的脑子里杀出一条路来,我真想幸福地大笑。

“好极了,不是吗?”凡妮莎说话了,“如此这般的幸运。”

我洒出了几滴酒。“对不起,你说什么?”

“那些书。托比说我可以都带回家。”

“它们的确属于弗朗西斯?”

“是的。有三十本左右。主要是神学方面的,不过还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几张未切割的页面上是《天使之声》。还有一本维多利亚中期家庭主妇的食物指南。”

“什么指南?”

凡妮莎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我。她带着一副死亡般的面孔,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肉。一个家庭主妇应该懂得的一切。如何买,如何准备,如何烹饪,如何摆盘,如何装饰,如何切,如何处置剩饭。”她停了停,“如何剁碎它。人体解剖学里也有这样一个小小的章节。有一些段落被引用了。”

我喝了口酒,发现竟然是纯琴酒。

“我不想再继续净化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了。我要的是真相。”

特德·波特在我们中间绊了一跤,重重地摔进一把扶手椅中。“说实话,我睡觉的时间早过了。”他对着手里的杯子倾吐心声。接着他点点头,就好像玻璃杯有了回应似的。“是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他的眼皮合上了。酒杯还在挥舞。多萝西移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丈夫。沙琳也赶来了。不一会儿,特德就开始打呼噜。

“凯文得过来帮帮我们。”多萝西说。

沙琳摇摇头。“凯文正躺在地上呢。奥利芬特小姐被他绊倒了他都没知觉。”

“就让他们待在那儿吧。”凡妮莎建议道,“为什么非要由你把他们带回家呢?”

“托比!”詹姆斯在我身后嚷嚷,“卡特的牧场那边的火怎么样了?”

托比就站在旁边的法式窗户旁。“好像在逐渐减弱。我打算过去看看,有人想和我一块儿吗?”他看向我,“大卫?”

“大卫会很快整顿他们的,”詹姆斯边说边放声大笑起来,“教会的激进分子。”

凡妮莎跟我一起走上平台,从这里根本看不到火。奥黛丽站在通往草坪的台阶上。

“露丝玛丽还好吗?”凡妮莎问。

“我想不错。我好久没见过她了。”

“大卫?”奥黛丽的声音从草坪边的阴影里传来,“我想和你谈谈。”

我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不安。“能不能等一会儿?我猜卡特的牧场里出了点小麻烦。”

“着火了?我敢打赌是那些顽劣的家伙们干的。”

“公交候车亭里的那些人?”

“不,是迈克和布莱恩·文特纳。”她缓缓地接近我们,“他们整晚都像野蛮人一样。很抱歉我要告诉你这些,但是迈克在泳池边鲁莽地撞倒了我,连对不起都不说就仓皇而逃。另外,他和布莱恩在篱笆附近的树上玩耍,吵得很凶,我想该给他们一些严厉的惩罚了。”

“奥黛丽,”凡妮莎打断了她,“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一切,不过我觉得该把迈克交给我们来处理。”

“对不起,拜菲尔德太太。”奥黛丽愤怒地喊出凡妮莎的婚后名,就像在诅咒,“只是似乎你们的管教并不够。”

“我们过会儿再谈这个好吗?”我说。

“交给我吧。”凡妮莎冷酷地说,“我会和奥黛丽谈谈。你和托比去解决火灾吧。”

就当我是个懦夫吧,我很高兴能如此轻易地脱身。我可不愿成为奥黛丽的倾诉对象,但也并不能说我就很乐于和托比一起走。讽刺的是,奥黛丽仅仅只会令人恼火,而托比——要是真如乔安娜所说的那样——就接近于真正的恶魔了。好在托比足够聪明,有良好的修养,也不会发脾气,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一个更好的伴侣。人们总是容易以貌取人,无可救药。

托比和我走上了草坪,手电筒发出的光束照在前方,为我们探路。此刻很少会有人在外面了。一对年轻的情侣坐在泳池边的长椅上,热情地拥抱着。他们看到我们就急匆匆地坐直,整好衣服。夜太黑,看不见他们的脸。托比和我绕到池子那儿,我听到那对情侣快速地奔进了黑暗之中,就像楼上那只被我和乔安娜打扰到的受惊小老鼠。

“从这里看不到火。”我说。

“我刚好注意到了而已,因为当时我正上塔楼去找乔。对了,你不久前见过她吧?”

“没有。我也没看到迈克和露丝玛丽。”

“迈克和布莱恩一直在享受他们的生活,不过恐怕奥黛丽并非如此。”

“也许我们该把那些孩子带回家。”

“为什么?这也是他们的派对。我喜欢各种各样的派对,有各种年纪的人。”

他示意我顺着灌木丛里的小径走。露丝玛丽在卡特的牧场发现血和皮毛的那个下午,她和我走的是另一个方向。树叶在我们头顶发出嗒嗒的声音。

“开始下雨了,”托比说,“整晚都在酝酿。”

“至少能帮我们扑灭火。”

小径突然转向左侧,我们清楚地看到了篱笆另一边的大火。几分钟后,我们匍匐钻进卡特的牧场,动身爬上坑坑洼洼的草坪,向小树丛前进。

“我们就是在这里发现毛发的,”托比说,“千真万确。真奇了。”

我瞥了他一眼,可是黑暗遮住了他的脸。“也许只是巧合罢了。”

我们继续往树丛里走。一株死去的老树独自立在一侧,与其他树木都分开了。树干在夏天过后愈加干燥。就是这棵树着了火,燃烧着最后一次光辉。但现在火势已慢慢减弱,只是树干和枝叶还闪着火星。两棵邻近的树的叶子也被熏黑了,但好在火舌并没有延伸过去。

托比上上下下地晃动着手电筒。那里没有人。垂死的火焰和越来越大的雨点淹没了一切,困在光束中的雨滴仿如从空中落下的针。

“哟,”他说,“这儿都能感受到热量。”

“幸亏没有风,否则其他树也跟着完了。”

手电筒的光束横穿草地,照向树的底部。“那是什么?”

借着手电筒的光,可以辨别出那是一个黑色的长方形物体,顶部闪着红光。地面上还有个东西,紧贴在长方形物体后面,若隐若现——好像是红色的,我认为,但很难确定,因为很有可能是火焰反射出的颜色。

托比在距离树木几码远的地方停下了。那股热量烘烤得人不能再靠近。他将手电光射向地面。

“是一个盒子。后面那个可能是汽油桶。”

“所以这次失火是蓄谋而为的?”

“很有可能是毛头们。”

“什么?”

托比转过头,跳跃的火焰如同狂舞的金蛇,洒在他红色的发卷上。“公屋里的毛孩子们。”他仰头大笑起来。

他的话让我震惊,不仅仅因为他那荒诞的推测,更因为他认为我会分享这种消遣取乐。难道这就是我给他的印象?

他转回火的方向。“看起

来还要这么烧一个小时左右,我想不会造成更大的破坏了,不过这儿确实离花园近了点。”

“我们最好还是通知警方吧。”

“若这是我的地盘,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重建篱笆。”

我没有听他的,而是慢慢地沿着草地走向那棵树。高温虽然令人不适但还不至于无法忍受,盒子边的汽油桶倒在地上,盖子打开着。

“你觉得波特太太最后会不会把这块地卖给我?我会把这个花园弄得很美的。”

我拾起一根长长的细枝,一头已经被火烧成了焦炭。我用它碰了碰盒子被烧黑的一边。两个东西一接触就发出了微小的声音,看起来盒子是金属制的。

我的上帝,不是那些毛孩子。是我家里的麻烦事。

“大卫,你在做什么?当心——那根树枝要掉下来了。”

我并没有搭理他。我用手护脸挡住火气,又朝盒子走近了两步。这必然就是火源了。我用树枝的一头往里戳了戳,灰烬和火星四散,残骸中渐渐露出了一个矩形物体。

“大卫……”

那东西划下树枝,停在盒子底部,一阵灰烬扬起。我迅速地退回到托比那里。

“是什么?你发现了什么?”

那么几秒钟的时间里,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在我的脑子里闪现。我只能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不能让任何人将之联系起来。我不能透露给托比或凡妮莎任何事情,要么去告诉警察,要么赶回牧师住所,看看那里出没出什么事。总之,我希望不是由我来直接处理这件事。

“我确信那个锡盒子里装有尤尔格雷夫的文件。这东西本来是放在我们家里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定是有人闯进屋子偷了盒子。今天下午詹姆斯留了一罐汽油在我家车库里,我想这个一定也被偷走了。”

托比吹了声口哨。“凡妮莎……她会怎么看呢?”

“那要看文件还在不在盒子里了。”

“要是不在,烧个空盒子也没什么意义吧。里面肯定是有东西的,只不过现在一团糟。”

他是对的。就在不到半个小时之前,乔安娜还和我一起躺在床上,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简单。不轻松,但很简单。而此时的我站在炙热燃烧的枯树旁,任凭大雨浇湿我的头和肩膀。我有一种感觉,似乎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再回归朴素与率直了。

“我们最好还是报警吧。”

“这边走。”托比将手电打向篱笆和花园之间的另一块地方,“我们可以从马厩绕过去,这样不太会碰上熟人,也能少淋些雨。”

他带我绕过黑漆漆的马厩,走入被屋子的阴影笼罩的院子。很快我们便站在了我与见乔安娜道别的厨房里。他让我从前门进,沿走廊走进办公室。房里空无一人,桌子上有一个开着的木盒,我看见里面整齐地放着书。托比关上了门,将手电筒放在了桌子上。

“你来打吧。他们更看重你。”

他帮我找出警察局的电话号码。电话接通了,和我说话的是一位前台接待警官,他完全不愿意相信有什么事不对劲。我们前前后后争论了很久。

“瞧,”那个男人最后说道,“现在是星期六的晚上,我们早过了下班时间了。就从你所讲的那些来说吧,听上去真像是个失控的人找点乐子。而且没造成什么损害,不是吗?另外,我向你保证,明天一大早肯定会有人过去巡视的。”

“入室盗窃和破坏财产都不再是严重的事情了?”

“当然严重,先生。”这位警察笑得很从容,“我想告诉你的是,你为什么不回家去看看有没有闯入的证据?也许那并不是你的盒子呢,检查一下没有坏处。当然了,如果你发现有闯入的迹象,那么再打电话过来吧。我会把你的这通电话记录下来的。”

我进行了最后一次尝试,看着托比叼着烟斜倚在门边,带着笑意的他目光直指向我。

“穿蓝色衣服的小伙子们有没有帮什么倒忙?”

“你应该听到他们说的话了吧。”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载你去牧师住所。”

“我得先和凡妮莎聊聊,把这件事告诉她。”我迟疑了一下,“或许我们不该对任何人提及盒子的事情,特别是在她知道之前。”

我们离开了办公室,沿走廊去往起居室。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波特家的女士们依然围坐在她们那位在扶手椅里小声打鼾的主人旁边;詹姆斯和玛丽在一些主动提供帮助的人的陪伴下,正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吧台上的剩余物。露丝玛丽回来了,壁炉边有三个小伙子正争相吸引她的注意力。乔安娜不在,也没看到凡妮莎和奥黛丽。

“看见凡妮莎了吗?”托比问詹姆斯。

“我以为她和你还有托比一起出去了呢。”詹姆斯说,“抓到纵火犯了吗?”

“没有。只不过烧了一棵树。”

“听起来在你的管辖范围,大卫。《圣经》里有没有什么与燃烧的树或者上帝的天使相关的?”

“《出埃及记》,第三章。”

我走向最近的一扇法式窗户,托比跟在我后面。阵雨已演变为倾盆大雨,起居室里的光照在平台上的水坑里。

“她可能在泳池那边躲雨。”托比推测着,“要不要我去拿把伞?路虎里就有。”

“叫个男孩子去吧。”詹姆斯说,“布莱恩!托比要给你任务了!”

布莱恩从人群中冒了出来,这一次迈克没有追随他。我突然感到心神不安,如果他还在室外,那一定被淋透了。

托比把车钥匙给了布莱恩。“车就停在前门口的罩棚下,后座上放着把伞。”

这孩子跑开了,他是欣然接下这个任务的,急于表现自己的速度和效率。来不及了,我真希望我能问问迈克的去向。

“凡妮莎?”我叫,“凡妮莎?”

我等着有人回答。身边的托比沉默着,我凝视着草坪,它成了黑暗中的浅灰色斑点。

布莱恩突然又回到了起居室门口。“外面有两个男人,”他喘着粗气说,“他们强行进了你的车。”

顿时鸦雀无声。

接着托比叫了一声“该死的”,就冲过去把男孩子推到了一边。布莱恩和我跟了过去,还有至少一打的围观者。露丝玛丽紧跟着我。

“你还好吗?”我轻轻地问。

她没有回答。人群肩并肩,一起沿着走廊来到大厅。前门依旧开着,雨水被风刮进屋里,门口的瓷砖上已经积了一滩水。两位身穿雨衣的男子矗立着,露出被雨水淋湿的脑袋,他们身后便是托比那辆盖着罩棚的车。驾驶座的门悬在空中,保护门窗机械装置的面板已被移开了。

“克利福德先生?”说话的是两人中较高的一个,一张宽脸,眼睛斜视,“托比·克利福德先生?”

“是。”托比说,“你是谁?”

“警察。”他立刻亮出类似身份证明的东西,“我是菲尔德探长,这位是探员英格莱姆。我们想问你一些问题,先生。”

“你们对我的车做了什么?你们闯进去了?”

“车没锁。我们——”

“你撒谎。它锁了。”

“眼下这种情况,你还是跟我们回一趟警局更好些,先生。我们不想惊动你的客人,好吗?”

托比没有做声,他盯着另一个人手里拿着的棕色包裹看。

“我得告诉你,你可以保持沉默。”菲尔德说道,“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后面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托比转过身,背对着警官。他脸色惨白,近乎发绿,目光开始在一小群客人中探索。

“是你。”他指着露丝玛丽说。

他突然扑向她。我下意识地抢到露丝玛丽面前,于是他猛地撞上了我。接着两位警察从后面抓住了他的双手。

“派对结束了。”菲尔德说。

可是一切并没有结束。托比被戴上手铐、带上了车。菲尔德用无线对讲机请求支援,英格莱姆开始记录我们的名字和住址。他第一个问我。当他得知我是一名牧师后立马挑起了眉头,让我觉得他是个淘气的孩子。

“克利福德小姐呢?”他问我,“她在哪儿?”

“我不知道。”

他接着询问冷静多了的詹姆斯。我环视拥挤的大厅一圈,几乎所有人都在场,除了波特一家、乔安娜、奥黛丽、凡妮莎和迈克。

还有露丝玛丽,我突然意识到。她刚才还在,可此刻她不见了。

办公室的门下露出一丝光线,也许凡妮莎在那里面翻阅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书籍,并没有察觉到外面的骚动。我打开了门。里面没有人,书和手电筒放在桌上。还有电话机。

“警官?”我冲着英格莱姆叫道,“我可不可以打给电话回牧师住所,看看我的家人有没有回去?”

英格莱姆点点头,随后走向还在喝琴酒的玛丽·文特纳。

我拨通了牧师住所的号码,电话响了。

“我打赌他们全在泳池那边。”詹姆斯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也许在小棚屋里避雨呢。我猜乔安娜也在那儿。”

“我们最好去看看吧。如果警察允许。”

英格莱姆没有反对,于是詹姆斯和我走回了起居室。詹姆斯拿起手电筒。我们走上了平台。

“凡妮莎?”我呼喊道,“奥黛丽?迈克?”

“乔安娜!”詹姆斯的叫声传入我的左耳。

没有回应。只听得到不断沙沙下落的雨声。

“该死的,”詹姆斯说,“我们真得下去淋雨了。”

这时,有人尖叫起来。

这个声调极高、带着喘息的声音到最后分了叉,重音落在前一部分。听上去完全不像是人的声音,而像海鸟。可是这声尖叫却形成一个词语,不断地重复、重复、又重复。

大卫。大卫。大卫。

我跑下楼梯踏上草坪,赶向尖叫的源头。詹姆斯咔哒一声打开手电筒,跟了过来。我们心情沉重地奔赴泳池方向。我的双脚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直打滑。雨点打上我的面颊,泪水填满了我的眼眶。光束好似群魔乱舞。我被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在草坪下的一小段台阶上。

水面被雨点打碎。手电筒的光从池子一头扫向另一头,照出了黑暗中的奥黛丽。她披散的头发全湿透了,松散地搭在肩膀上,裙子浮在水面上。她双手上举,嘴巴大张,脑袋转向后方,似乎正在和一位只有她看得到的女神讲话。

大卫。大卫。大卫。

光束在晃动。它又照出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是凡妮莎,她仰躺在水中,头发仿如黑色的海藻,飘散在奥黛丽的裙子边。

光束继续向前跳。池水已不再是蓝色,一片一片的红色连在了一起,犹如破晓时分天空的样子。表面还密布着跃动的雨点。

大卫。大卫。大卫。

风在泳池上方的树枝间叹息,山毛榉的叶子沙沙作响。光束弹了回来,轻柔得像片羽毛,从奥黛丽到凡妮莎。自始至终,狗吠声不息。

大卫。大卫。大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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