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件事比凡妮莎的死亡更糟糕。

那晚我们发现了漂浮于泳池的凡妮莎,之后发生的事我就都不太记得了。事情化为一连串快照,先后顺序尚不确定。我把它们放进大脑洗牌,想理顺次序,从中找出意义。对付混沌、对付恐惧、对付恶魔总是需要清晰的条理的。我说服自己深信不疑。

首是一股填满我鼻孔的氯气恶臭。冰冷的水像要结冰了,它轻拍我的身体,让我以为它是对我有敌意的女按摩师。它不想让我接近凡妮莎。

大卫。大卫。大卫。

我感觉有障碍,有东西在牵绊我,就躲在我的背后,想阻止我靠向凡妮莎。我用力甩臂。我击中它了吗?不是它——是她,是奥黛丽。

躺在水面上的凡妮莎成了一根原木——是物而不是人。我伸出手去,想抓住她。她的裙子被扯开了,一绺绺卷发缠绕在我的手腕上。我又一次想到,是的,多么像海藻。我钩住她的腋窝,将她的上半身拖出水面。可能是水加重了她下半身的重量,我无法抬她出来。她就像是铁质的。

但我还是把她拖了出来。她的头垂在我的肩上。我抱着她,就像不到一个小时前抱着乔安娜一样。我步履蹒跚地移向泳池边,拼了命想冲过这片寒冷的血浆。有一道手电筒的光束,像聚光灯一样照向我的脸庞。一个男人正在大声呼喊,可我已经没有精力去听他说话了。

大卫。大卫。大卫。

我听见了水花四溅的声音。池子里的水在翻涌,溅起的水滴打到了我的脸上。詹姆斯来到了我身边。

“把她给我。”他命令道。

我摇摇头。她是我的。

他置若罔闻,撬开我的一只手,接着我们一人一边,半扛半拖地将凡妮莎拉到了梯子边。

不一会儿,她就仰躺在了泳池旁,周围尽是暗红色的血迹和水印。詹姆斯蹲在她面前,就像动物蹲在它的猎物前。他打她了吗?他吻她了吗?我想阻止他,可是有人拽着我往后退。又过了一会儿,好像是詹姆斯发号了施令。毛毯、绷带、热水瓶、救护车,他还派人过来给我东西。真是奇怪了,我还以为他喝醉了,可此刻的他非常清醒、冷静。

我们在黑夜里,被聚集而来的人群包围。我听到了警笛声,透过灌木丛看到了一丝警灯的亮光。

“不不不。”有人在说话。要不是玛丽·文特纳往我身上裹了块毯子叫我安静,我都没意识到那竟是我自己的声音。

“那些小男孩,”我对她咕哝道,“不能让他们看到。他们在哪里?”

“别担心,”玛丽说,“他们很安全。我们会照顾他们的。”

“露丝玛丽呢?”

“别担心。”

停在车道上的不只有救护车,还有几辆警车。我上了救护车,可他们让我休息一下。我看不见他们是怎么处置凡妮莎的。这一路颠簸得很。

“开车小心点,”我说,“别把她弄伤了。”

没有人理我。我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声音不够响。

到了医院,我被安排坐下,有人给了我一杯茶。别人问,我回答。然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在安顿凡妮莎的房里,我看到一个脸盆裂开了,裂缝呈弧形。我就这么凝视着它,似乎过了好几个小时。我盯得越久,越愿意相信那道裂缝所描绘出的线条就是乔安娜的脸颊上从瞳孔到下巴的弧线。这个标志再清楚不过了,可我无法诠释它的意义。

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双手:一只掌心向上,放着两片白色药丸,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握住了一杯水。

“不要海洛因。”我说,也许发出了声音吧,“不要海洛因。”

“这些能让你舒服点儿。”说话的女人用权威般的魄力让我相信了她的话,“吞下去吧。”

还有个警察。是之前那个吗,还是之后到的?还是一起?他穿着一身制服,说话的时候用手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帽子。他的手指甲一看就知道经常咬,手指上还有橘色的烟熏痕迹。他的声音刺耳,而且我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

我一定是睡了一觉,因为我记得苏醒过。睁开眼睛的刹那我有种感觉,似乎我爬出了一潭黑泥,来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进入到一片凄冷而毫无特色的风景中。它平坦如桌面,我看得见周围的一切,头顶是广阔的半球形天空——将我困在罗星墩的沼泽地。无声中我隐约听见有拍打翅膀的声音,也可能只是我心脏的跳动声。“珍妮特……哦珍妮特。有些不对劲,比不对劲更坏。不是珍妮特。错误的地方,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女人。凡妮莎?乔安娜?”

我记起那个女人手上的药丸,是巴比妥酸盐?之后我才想起凡妮莎出事了。我把头靠在枕头上,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另一位制服警察。这个人长了一张娃娃脸,他惊慌失措的眼神撞上了我。他为什么怕我?我盯住了他。

“怎么样了……你感觉怎么样了?”

他并不想听到我的回答。他起身开门,和一个我看不见的人小声嘀咕了几句。

“我妻子,”我说,声音紧张无力,“她怎么样了?”

“一会儿杰凡斯探员会过来,”那位警察说,“他也许能告诉你。”

“你不知道吗?”

“我?我什么都没听说。”

“那她还活着吗?”

“我很抱歉,先生。”他回答时手已经放在了门上,明显急于离开,“我真的不知道。”

我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见到探员,期间有位护士给我倒了杯茶。

“我妻子呢?”

“还在昏迷。但她熬过这个晚上了。”

我穿着借来的睡衣,坐在一张靠窗的扶手椅上喝茶。我从窗户望向医院的停车场,不停有悲伤又专注的脸庞经过。我猜想我昨晚穿的衣服被拿去晾干了——也有可能被拿去检验了。我发现手指甲里有凝结了的血块,于是一遍又一遍冲洗我的手。我尝试做一番祷告,可竟然想不出任何祷告词。很快,我能做的就只是端坐在那儿,观察停车场。终于,我听见了敲门声。

克劳夫警长跟在杰凡斯探员后面悄悄进来了,比先前我见他的时候弱势多了。他始终低着棕色的秃脑袋,除非杰凡斯要求,否则一言不发。杰凡斯更年轻些,四十岁出头的样子,脸庞黯淡枯瘦,皮肤粗糙,一头黑发,鬓角都长到耳垂下面了。

“我的妻子,她怎么样了?”

“她还活着,先生。”杰凡斯说道,“但她的情况很糟糕。”

“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是怎么受伤的?”

“她的左肩被捅了一刀,头部很可能被烟灰缸砸了一下。接着她跌落——或者说是被人推进了罗斯公园的游泳池里。那时候她很可能已经失去知觉了。”

一个女人,穿着凡妮莎的裙子,漂在水中,水面上还浮动着凡妮莎的黑发,在脑袋周围散开,闪闪发亮……

“但她是脸朝下的。那样根本不可能呼吸。”我吞了一下口水,“她能活下来吗?”

“我不知道。医生们也不知道。我很遗憾,先生,但事实就是这样。”他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了,似乎这些不确定的事激怒了他,“我们已经逮捕了袭击者。”

我的双眼突然睁大了,可是除了泳池和水面的污点外,我什么都看不见。粉色的云彩划过破晓前的天空。早上见红,牧羊人的忠告。

“你现在的状态适合问话吗?”

我点点头。克劳夫翻开了他的记事本。

“我听说你妻子和奥黛丽·奥利芬特不合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我知道她们不怎么来往。你是不是在暗示——”

“就是例行询问而已,先生。很抱歉在这时候给你添麻烦,可这是必要的。好了。我们从几个目击者那儿获悉,就在袭击发生之前,拜菲尔德太太和奥利芬特小姐在泳池旁边吵了起来。争吵很激烈,似乎是这样的。另一处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是在屋子里,晚间的早些时候,就是你和克利福德先生发现火灾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燃烧的灌木丛——不,是树。是吗?”

他皱起眉头。“就在花园附近的那块废地上。”

“我报了警。”

“那就是了。你们打算去搜查牧师住所看有没有人非法闯入,还记得吗?”

“是的。可是然后——”

“你的女儿说,她看见是奥利芬特小姐点的火。我推测她烧掉了一些本属于你妻子的、有用的文件。或者是借给你妻子的。”

“奥黛丽干的?”

“貌似是的。文特纳先生说奥黛丽·奥利芬特正处于更年期,女人在人生的这个阶段通常都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居心不良,甚至心理失衡。”杰凡斯看向窗外,“我们看过她的日记了。”

我想起在奥黛丽的起居室里看到过的一本红色练习簿。

“你有没有察觉到奥黛丽·奥利芬特爱着你,先生?”

“这么问有些过分了吧,探员?她是一名虔诚的教徒,而我想,作为她的牧师,我——”

“她可不只把你当牧师来看,先生。相信我说的。我们在她的日记里发现了另一些东西,她认为你的妻子要为猫事件负责。”

“但这实在太荒谬了。”

“貌似是的。”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露出牙齿的笑容显得极不自然,“但是人们总会想办法说服自己去相信那些荒唐之事。这是人性。”他叹息着说,“接着,他们就立马行动,实践出结果。”

“你是在暗示,奥黛丽·奥利芬特就是袭击我妻子的人?”

“克利福德先生说在那里找到了一把刀。他本想傍晚的时候去那间小棚屋切奶酪的。我们是在泳池底部发现刀的,同时还有一只烟灰缸——非常重,是雕花玻璃做的,有尖利的锐角。克利福德先生说那应该放在棚屋的平台上。但这两件东西上都没有指纹了。”

“你是说奥利芬特小姐拿着刀和烟灰缸去找了我的妻子?带着杀人的狂怒?”

“请您先听我说下去。我想后来奥利芬特小姐是想救你妻子的——似乎是——我们猜测她本想把她拉出来。我敢说他们会给出解释的。”

我费力地揣摩他的话。“谁?”

“法庭。奥利芬特小姐已经被拘留了。今天上午晚些时候她就会被正式起诉。”

“这……这不太可能。”

“除非真的发生了,否则人们都不会相信。可此事几乎是毋庸置疑的。瞧,你女儿看见她们在泳池边搏斗,她还看到奥利芬特小姐手上拿着刀,接着她从平台上铲起了什么。”

房间里鸦雀无声了,只能听到楼下停车场里传来的启动汽车时的引擎声。

“我女儿现在在什么地方?”

杰凡斯瞥了一眼他的记事本。“她和朋友在一起。波特夫妇。我们今天一早就和她谈过话了。”

“迈克呢?我的教子,他没事吧?”

“他整晚都和文特纳一家在一起。我们还没找过他。我要替他转达对你的问候。”

“我必须见凡妮莎。”我嘴里说出的是凡妮莎的名字,脑中浮现的却是乔安娜的脸。仿佛是从我的记忆屏幕上滑过来的。乔安娜又让我想起了托比,他对露丝玛丽的侮辱,还有突然闯入罗斯公园的两名男子。“毒品是怎么回事?”

杰凡斯低头盯着自己的长鼻子。“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先来了两名便衣警察。”我强压住怒气,继续说下去,“他们发现了一些东西。毒品?在托比·克利福德的车上。他们逮捕了他。”

“这两件事不相干。”杰凡斯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正式谨慎起来,好像正站在证人席上,“那些警察是毒品调查科的,他们在克利福德先生的车里发现了数量惊人的海洛因,还在屋子里发现了一些大麻。”

“一定是有人告密。”

杰凡斯没有说话。

“托比说露丝玛丽——我女儿。”

“我明白的,先生。”

把海洛因藏在路虎里,这确实是托比的风格,允许迈克玩他的车也是他的风格。但是,托比指责露丝玛丽,只可能因为露丝玛丽知道藏毒的地方。他是不是也引诱她吸食了海洛因,就像他引诱别人一样?我依然记得露丝玛丽冲进楼上浴室的那天。

“海洛因会让人犯恶心吗?我是说生理上的呕吐?”

杰凡斯皱了皱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有一回,露丝玛丽见过托比后很难受。她的行动非常古怪。后来她吐了。”

“第一次碰的人都会这样。”

“所以她知道他的东西放在哪儿。”我注视着杰凡斯,可突然之间我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并不完全正确,“但并不是露丝玛丽通风报信的,是吗?是乔安娜·克利福德。”

“恐怕我无法对此进行评论。”

他不需要评论了。他的表情证实了我的猜想。乔安娜一定是在我们分开后就给警察局打了电话。她可能还打开了车门,方便警察查找。但喜悦刺痛了我,有那么一瞬间,我带着一丝疼痛居然畏缩了。我的痛苦来自她对我的在意,她准备好要戒毒了,准备面对她的哥哥了。我的痛苦来自她对我们未来的确信。

“她有没有事,我是说乔安娜?”

杰凡斯看看我,我察受到了他的迷惑。“克利福德小姐?她去了伦敦的阿姨家。昨晚是我们开车送她的。怎么了?”

“我……我很高兴她能和家人在一起。对她来说,这段时间一定很难熬。”

他依旧看着我。“那倒是。”

“我必须见我妻子。然后我还要见见孩子们。”

“好吧,先生。我们之后还会来找你的。我们的车上有只手提箱,里面都是你的衣服。是你女儿打包的。”

“我女儿……”我随声附和。

杰凡斯站了起来。“我去确认一下有没有人把它带上来了。接着你就能去看看妻子,然后回家。我们会顺便载你回去的。”

我也站了起来。我不想见我妻子,也不想回家。我只想要乔安娜,我这个蠢蛋。我大声地说了句:“谢谢你,探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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