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用破纸板制成的标记粘在一根木棍上,被人推到车道旁的软草地上。PARTY,五个红色的字母,下方的箭头指向通往灌木丛的小径。流行音乐的节奏一刻不停地这个温暖的夜空中炸开。

奥黛丽扮了个鬼脸。“哦亲爱的,那叮当作响的音乐。如果这也能叫音乐的话。”

她是在我们从教堂墓地出来后同我们一起走上车道的——她总能把时间掐得刚刚好,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在监视我们。

快七点了,黄昏的阳光直勾勾地照入我们的眼睛,接着倾泻在屋子正面,形成一道道黑色的阴影。文特纳家的那辆罗孚停在房子前的车群中,此时正好落入铁塔的倒影中。布莱恩奔跑着横穿砾石道,然后一把带走了迈克。两个小男孩飞快地跑进了灌木丛。

“你好,牧师。”特德·波特边说边和多萝西一起从后面赶了上来。他冲着凡妮莎和露丝玛丽笑了笑,然后就往我这边靠了。他的嘴里有一股酒气。“我从没想过会来这儿参加派对。时代不同了,是不是?”

托比很慷慨。源源不断的人流,有的步行而来,有的驾车,正开往屋子前的车道。凯文和沙琳手挽着手走来,朱迪跟在后面,就是在公交候车亭里扇了奥黛丽一巴掌的肥妞。

我们随男孩子穿过灌木丛,走到了灌木丛另一边那参差不齐的草坪上。法式窗户打开着。上至平台和草坪,下至泳池,到处都有人在谈天、喝酒。许多面孔都是我不认识的。

“我想知道我们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去哪儿了?”奥黛丽说话的时候还皱着鼻子。

从泳池方向传来一阵响亮的落水声。我们踌躇了片刻,感觉到了一丝尴尬,那些为了派对而来的人还没有从中获得享受呢。

还是没看到乔安娜。

凯文和沙琳笑呵呵地走出灌木丛,后面还是朱迪。

“大卫!凡妮莎!”

詹姆斯·文特纳在平台上冲我们挥手。就在他身后的某处,传出玛丽女儿那熟悉的笑声。音乐突然停止了。

“真是谢天谢地。”奥黛丽抱怨道。

“过来喝一杯吧,”詹姆斯喊着,“托比任命我为今晚的副酒师哦。”

我们成群结队地踏上平台,进入长长的起居室。一堆年轻人正围着收音机。房间的一端放了一张桌子,临时当成吧台。

“琴酒、威士忌,还是伏特加?”詹姆斯的手上上下下的,指明出售的品种,“啤酒、苹果酒、红酒、白酒、可口可乐、橘子汁、雪利酒,当然还有宾治。来吧。大卫,干吗不来一杯呢?我都看见你穿便服了,那么你也可以把头发放下来。来一大杯琴酒吧。”

我们都要了琴酒,连露丝玛丽也要了,因为点这个最不费力。

“克利福德一家呢?”詹姆斯还在冰桶里翻找时,凡妮莎问我。

“托比把一壶宾治酒倒进了泳池。这可不是我提议的,这是致命的。已经倒了一瓶白兰地了,天知道还有什么……乔在附近吧?我之前碰见过她。”

我被嫉妒踹了一脚。我厌恶詹姆斯称她为“乔”。

“给。你知道去哪儿能续杯吧。”詹姆斯边说边对沙琳和多萝西暗送秋波,“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呢,亲爱的?”

我们一级一级地走下平台,来到了草坪上。露丝玛丽很快就和两个我不认识的年轻男子攀谈起来,她并没有向他们介绍我。他们三个跟着我,一起走在草坪上。迈克和布莱恩像两只燕子,歪歪扭扭地绕过花园。奥黛丽正和我们的图书馆管理员芬奇太太打招呼呢,芬奇太太是和她丈夫一起来的。

“我想我从未见过比这里更古老的建筑了。”这位先生发出满意的声音,“我的想法是,他们一不小心就能让这栋房子人丁兴旺起来。”

凡妮莎和我走开了。

“活动结束时我会很高兴的,”她小声说,“我们可以早点离开吗?”

“这是漫长的一天,”我并不想答应她,“又一年的祭祀结束,这总是一种解脱。”

“我早已疲惫不堪了。”

“我也许得待上一会儿。怎么说我都得尽责。”我尽可能小心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如果你想走,我没什么理由不让你走。”

“我也许会。今晚我还想读些东西。”她停下脚步,抿了一口酒,然后露出一脸苦相,“詹姆斯调得太烈了。”

我们沿着阶梯向下走到围着泳池的铺路。年轻人有的在游泳,有的在嬉闹。托比在人群之中,站在那个我和露丝玛丽与他一起避过雨的白色小棚屋前。他一看到我们就开始挥手,我们便从泳池绕到他那边。他非常惹眼,因为穿着一身白——无领T恤加一条紧身喇叭裤。

“你穿得非常喜庆啊。”他对凡妮莎说,凡妮莎身上的裙子就是一年前在特拉斯科家的派对上穿的那条,也就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凡妮莎大笑起来,说:“好了,托比。”

他出其不意地凑上前去吻了她的面颊。“不管怎样,欢迎来派对。如果大卫不介意的话,我会让你成为正式的舞会花魁。对了,我要给你看点东西。”

“真的?什么呢?”

“是个惊喜。”她望着他的表情似乎略带调情的意味。什么是调情?我突然意识到凡妮莎并不排斥调情,只要没有任何发性行为的可能性。

托比向我们身后瞧去。“露丝玛丽……你好吗?”

我的女儿正和两个年轻人站在几码之外。她没理他。

“为什么这么神秘呢?”凡妮莎问道。

“我喜欢惊喜。”托比说,“你不喜欢吗?我给你个线索,是有关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

“我懂了。”凡妮莎的语气并没有变,但她的面孔变得硬朗,似乎脸上的皮肤紧紧地包住了下面的骨头。突然间,她好像有些饥渴。“那么,谜底何时揭晓呢?”

“很好。给我点时间。”托比冲我们微笑,“我得整理整理思路,还得履行一下主人的职责。”他转过身,迅速捡起放在阳台阶梯上的一个碟子,“吃点奶酪吧。”

他拿出一个有切口的、专为切肉设计的大砧板,粗鲁地将一大块奶酪切成丁。砧板的一面沾着奶酪的残渣。

“我们该准备一些小取食签的。但愿你们不介意用手。”托比向屋子那边望去,“乌云正慢慢从西边过来,我想可能要下雨了,我们得抓紧享受在花园和泳池边的时光。”

我一口一口地咬着奶酪,视线飘向了天空。我突然看见了露丝玛丽,我们之间仍旧只有几码的距离,而她的两侧都是护卫者。她没在听他们说话,她正注视着我。我对她笑了笑,然而她假装没看到。

托比把两块奶酪塞进了嘴里。“我们进屋吧,我要去打消你的疑虑。”他含含糊糊地说,“你见到乔安娜了吗?”

“没有。”凡妮莎瞥了我一眼,“她来祭祀了吗?我没看到她。”

“她决定为这次的派对做点事情。”托比说,“至少她是这么说的。我的理论是,她可不愿意冒险被人称作神秘女士的妹妹。”

“奥黛丽跟我说,你的节目和烧烤是最夺人眼球的。”我说。

“这话真叫人宽慰。”托比指向红砖房子,“要是我想成为酒店老板的愿望泡汤了,至少我还能把先知当作新生活的起点。”

托比拿起宾治酒瓶,我们三人缓缓走回屋子,时不时地让他表现一下自己的主人责任。我不知道凡妮莎那瞥向我的一眼是不是另有所指,她是不是对我和乔安娜有了疑心。后知后觉总会扭曲了记忆,可是那一瞬间我竟然感到一种奇怪的情绪在向外扩张,这种不安的情绪左右了人与人的交流。

起居室里突然爆出摇滚乐。好多情侣在平台上跳起舞来。而楼上的房间里,詹姆斯正在为一名漂亮迷人的亚洲小姐讲解如何调制香槟鸡尾酒。玛丽和一个穿皮衣的高个小伙子跳着舞。酒台四周早就围了一群人,显然他们决定自己动手,而不是等待那位副酒保。

玛丽和她的舞伴往右边挪了几步。忽然间,我看到了乔安娜。她就站在壁炉旁,与奥黛丽聊着天。

奥黛丽也看见了我们。“我正在请示乔安娜能不能把音量关小点儿。”她嚷嚷着,穿过房间往我们这里走来,“简直要把耳朵震聋了。事实上,吵得我都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哦,派对上可不能没有响亮的音乐,”凡妮莎说,“否则就不能称之为派对了。”

奥黛丽瞪了她一眼。这可不能算是圆滑的评论,凡妮莎很少会这样。我想,她兴许就是想触犯奥黛丽,或者她的脑子里装了别的事情——托比关于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惊喜。

“当然可以关小一点。”托比说着,冲奥黛丽一笑。

他朝录音机那儿走去,可为时已晚。奥黛丽已经转到了凡妮莎的身边。就在此时,托比关掉了录音机——他肯定是把旋钮扭得太过了,音乐声顷刻间就停止了。

“我受够你了。”在突如其来的宁静中,只听到奥黛丽尖厉的声音,“你让我忍无可忍了,你凭什么干预我们?你根本不属于这儿。”

说完她环视四周,惊讶地发现所有茫然的面孔都盯着她看。她鬼哭狼嚎起来,接着磕磕碰碰地从法式窗子跳到了平台上。与此同时,托比打开了音乐。奥黛丽飞奔过石板,下了台阶,蹦到了草坪上。片刻之后,她便消失在了草坪和车道之间的橡树林里。

我打算去追她。但当我走到法式窗边时,凡妮莎从后边抓住我的胳膊,拦住了我。

“最好别管她,”她说,“从长远考虑,这是为她好。”

“你没事吧?”

“当然。”她笑了,带着冷酷和一丝兴味。

詹姆斯丢下他的亚洲美人,加入了我们。他把我们几个人都扫了一遍。

“赶跑了你的好帮手,嗯?”

“你听听这都是什么事。”凡妮莎说道,尽管詹姆斯根本不可能听见她是如何把奥黛丽逼得发了狂。

他耸耸肩。“生活的插曲罢了。有些人总是很难应付。你的杯子是怎么回事?你可不能拿着半空的酒杯到处溜达,这里可是派对。”

嗡嗡的说话声重新响起。

“我有责任。”托比说着,尽显主人姿态。

“你可犯不着这样,”詹姆斯指出,“忘了吧。遍地都是仁慈,别让它扫了派对的兴致。”

托比转向凡妮莎。“准备好了吗?”

“在哪儿呢?”

“在老马厩里。我是在翻帐篷的时候发现的,不过我想今晚再好好看看。”

在欲望的驱使下,凡妮莎把手搭上了他的胳膊。“嗯,那是什么呢?在你这番吹捧之下,它最好非常劲爆。”

他盯着她的样子显然是在犹豫该不该延续这样的嬉笑。“好吧。一只盒子,布满灰尘的松木盒,装着布满灰尘的旧书。有三四打的样子。我还没仔细翻阅,不过似乎大多数是神学方面的。我看过的那本,衬页上印有‘F.St.J.尤尔格雷夫’的字样。我把它们放到办公室了。”

他边说边和凡妮莎慢慢移向门厅的大门。他们并没有邀我同去,我也正好不愿同行。他们前脚离开房间,我后脚就转向了壁炉。乔安娜抬头望着我,音乐让我们的独处沦为泡沫。

“看。”她说。我是半听半读她的唇语,她用眼睛示意我身后的平台。

我刚好看见露丝玛丽转过脸去。我一往那边看,她便下至草坪,重新走向之前和她一起在泳池边的年轻人。

“她焦躁不安。”乔安娜说。跟着我就看见她动着嘴唇,无声地告诉我:我爱你。

“出去吗?”我回应道。

她点点头,拿起壁炉架上的眼镜开始往平台走去。现在的天色比不久前暗了许多,也凉了许多。我们走下阶梯,离那些舞者和酒鬼远远的。这里没有露丝玛丽和她的护卫队。

“我很想你。你为什么没来参加祭祀?”

“因为在那儿我不会有机会接近你的。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怎么了?”

“凡妮莎突然闯进了书房。”

“我想和你单独待在一起。我必须这么做。”

这时,多萝西和特德·波特出现了。我向他们为祭祀做出的贡献表示了感谢,我告诉他们今年我们筹到的钱创了纪录。我甚至问起美女和野兽。接着,好似梦境般的,他们消失了。乔安娜和我单独待在草坪的边缘。

“人实在太多了。”她轻声说着,转来转去看是不是有人往我们这边来,“到处都是人。年轻人们可不打算短时间内就散伙,非得喝到醉不可。托比还为此又去了一趟镇上。”她从杯沿上方看着我,“他努力让每个人都喜欢上他。你注意到这点了吗?”

我耸耸肩。这种时候我对托比可真没什么额外的兴致。

“他希望对于酒店的计划,当

地人都能站在他这边,你懂的。”她唐突地又一次挑起我们之前讨论过的话题,“外边太危险了,我本以为等到天黑会容易一些,没想到遍地是人。”

“那我们该怎么办?”

“进屋子,去我的房间。”

“但是——但是万一有人来了呢?”

“我们可以锁门。”她的手指在花园上画了个圈,“我们不可能锁上这里。这里那么大,没人会因为没看到我们而起疑的。”

我是多么渴望触碰她。我们在一起的机会太少了。我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就相信只有她的房间才是我们独处的安全之地了。

而乔安娜,她很轻易地把我的默许想当然了。“我们最好分头行动。你记得路的吧?”

我点点头。

“我先走。”她说,“你可以过几分钟再跟来。走主楼梯。托比在楼梯平台摆了个指向厕所的标记,谁都会以为你是要去厕所。”

她冲我微笑,用嘴型摆出“我爱你”的字样,沿着草地溜走了。她穿了条上半身束紧的短款连衣裙,酒红色的,质地柔软。她跑到平台上,停下和那个穿皮衣的男人,也就是玛丽·文特纳的舞伴扯了几句。我听见了她的大笑声。接着她就消失在了屋子里。我因我的欲望而感到厌恶,带着羞愧的恶心。

我拿着一杯酒,慢慢地走到游泳池边。

“大卫叔叔?”

我大吃一惊,抬起了头。两个白皙的小脸蛋从山毛榉树深红色的叶子中露了出来。迈克和布莱恩就在我的脑袋上方十厘米处。

“一旦爬上树干,你就会发现这棵树实在太适合攀爬了。”

“我相信。”我想加一句“小心为妙”,不过还是忍住了。

他低头对我露齿一笑。“我们能看到所有人,可他们看不见我们。”“那么但愿人们都能守规矩。待会见。”

我游走在泳池周围,看见一个全副武装的年轻人跳进了水里。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玻璃杯,让我惊讶的是它居然空了。无疑我不必再等下去了。我漫步逛回了屋子。

“再加满吧。”詹姆斯见我进来后叫道。

我让他又顺手倒了一杯。我穿梭在房间里,对着任何一张熟识的脸微笑,然后潜入门厅。让我宽慰的是,露丝玛丽、奥黛丽,以及重中之重凡妮莎都不在这儿。我从门廊走到房子前部的主厅。

灯没开。客厅的门关着,但是门与地面形成的缝隙间透出一道光线。我断定凡妮莎和托比还在里面,还在继续检查那些也许属于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书籍。疑虑开始作怪,我也成了一个阴谋家。他们在里面待了很久了吗?我瞄了瞄手表,感觉托比和凡妮莎已经离开好几个小时了,可事实上不过十到十五分钟。我立马将这两个人从我的脑海中赶走。

我走上楼梯,抬起头,瞥向屋顶上那巨大的灯塔天窗。这是一个单色调的世界,一个充满阴影的地方。

我走到了楼梯平台,听见不远处有人冲了一下厕所。与此同时我注意到,左边的一扇门下漏出了灯光。

我不顾尊严地跑起来。一个人。只有我。

地板上响起了脚步声。一面贴着走廊墙壁的巨大壁橱拔地而起,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我闪到一边,背靠着墙壁挤了进去,这样壁橱就阻隔了我和厕所门,以及楼梯的尽头。

门的插销移开了,地板上又响起了脚步声,哗啦啦地向下落在了楼梯上。等四周悄无声息后,我才继续在走廊上前进。

乔安娜房间的门半开着。尽管里面遍布灰尘,还是要比楼梯平台上明亮多了。透过一扇朝西的窗子,能看到那一边的天空被乌云压得格外阴沉。我站了一会儿,我想我听见了一阵微弱而有韵律的沙沙声,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拍翅声。

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天使?

壁炉里发出嗒嗒的声响,我走过去,蹲下来仔细地查看掉落到炉格里的粉末。不用再担心什么了,只不过是钻进烟囱里的风而已。

我穿过房间,来到螺旋楼梯下,尽可能无声地踏上毫无覆盖物的梯子。突然又变黑了,这封闭的空间里只有一盏灯,装在墙角下的小箭头上。乔安娜的房门掩着。我继续沿楼梯往上,再往上走过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房间,轻轻地敲了她的门。

要是她不在这儿该怎么办?

我还没来得及想出办法,门把手就动了。乔安娜冲我莞尔一笑。她一开门我就钻了进去,回头看着她关门上锁。她面对我,背贴在门上。我发现她竟在颤抖。

“你怎么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搂住了她。这里静悄悄的,一扇窗开着,能听见微弱的音乐声、干杯声,以及笑声。可那声音远得更加凸显出这儿的寂静,让人不忍打破。这间大卧室和我之前见到时没什么变化——放在地毯上的大床就像荒地上的小岛。到处都很整洁。

渐渐地,乔安娜停止了颤抖。她的手指在我的脊椎上游动,上上下下,上上下下,她好像把这当成某种乐器来把玩。她兴奋了起来,后退了一些距离,露出微笑。她慢慢地解开裙子的纽扣,任它滑落到地板上。然后她走出衣服堆,拉住我的手。

“托比——”我开口说。

她用手指按住我的嘴唇。“不是现在。现在只有你。只有我。”

我一把将她拉过来。我们接吻。我用指尖碰触她的乳房。她扯开我的领带结。当我们都坦诚相见的时候,我和她倒在了床上。

光一点点从房间里褪去,四面窗户形成的灰色阴影在不断变化,最终成为椭圆形。有时候我会以为这座塔楼在微微晃动。我听得见风的呻吟,像是翅膀虚弱的震颤。我的脑海中突然闯入一幅不适合的画面,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天使正把他背上天堂。

后来我们就裹着一张薄薄的床单赤裸裸地躺着,四肢胡乱地扭成一团。现在我要请求宽恕了,我想,但内心的喜悦如喷泉般涌了出来。乔安娜依偎着我,手缓缓地敲打着我的胸膛。我幸福得都要窒息了。

“我希望能再来一遍。”她在我耳边低语,声音轻得都快听不见了。她的一呼一吸刚好能梳理我的胸毛。

“再来一次。”我说。

“再来一次。”

这并不滑稽,可我们都笑了。凡妮莎和我从未在做爱之后放声大笑过。乔安娜越过我伸手去拿烟和打火机,缠绕在一起的我们奋力地坐了起来,靠在墙壁上。她塞了根烟在我的嘴里,然后点着。

“你觉得他们会想念我们吗?”她问。

“可能吧。这不重要。”

她抽搐了一下。“如果托比留意到了,就很要紧了。”

“忘掉托比。”

乔安娜也点了烟,脸色开始变得可怕。“我们该下楼了。”可是她并没行动。

我亲了亲她的面颊。“你为什么要和他住在一起?又为什么那么怕他?”

她没有说话。阴郁将她的脸庞变为一个苍白的椭圆。我听见她的呼吸急促而紊乱。

“这栋房子真的是你的吗?”我坚持问下去,嗓音因焦急而变得刺耳,“你对我说实话了吗?”

乔安娜吸了口气。“我从没骗过你。真的没有……我永远不愿那么做。我们必须走了。”她设法爬出被子,可我们的身体缠绕在一起,除非我也动,否则她根本不可能走开。“对不起。我不配,你明白的。”

“你配得上一切。我爱你。”

“真的?”她俯身,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不只是为了性?”

“不。尽管我并不想假装说它不重要。但是我爱你,我想娶你。你愿意吗?”沉默。从胃里传来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正在下落,从高窗跌入天使的怀抱。

“你不行的。”她的声音半哭半笑,“你已经结婚了。”

“世界上有一桩事情叫做离婚。”

“但是你做不到的,你是一名牧师。”

“总还有别的办法维持生计。”

她吻了吻我,随后将头靠上了我的肩膀。“不管怎样,还有个托比在。”

“他算什么?我可不打算娶他。”一个极其可恶的猜测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你和托比……你们肯定没有……”

乔安娜大笑起来,犀利而神经质的笑声犹如石头雨打在了墙上。“托比和我不是情人,要是这是你担心的事。”

“那么你们是什么呢?”

“我跟你说过海洛因。我没有骗你。但我并没有全盘托出。”

我等待着。夜晚的寒气吹凉了我赤裸的皮肤。烟灰落到了被单上。我掸了掸灰,把烟头扔进了烟灰缸。

“你还记得安娜贝尔吧?托比的朋友?”她往边上挪了挪,坐在了床褥上,双手环住膝盖,“好吧,他在我身上使用了相同的手段,就像对她那样。”

“海洛因。”我摸向乔安娜的大腿,好像我需要确认她是不是还在身边,我要感受到她的肉体和血液,“你……你吸毒了?”

“对。”

“但你不是——”

“我是一个住在诺丁山的地下室里挨饿的瘾君子吗?我是不是靠出卖肉体来换取毒品?我并没有遍体鳞伤。我没有发疯。”

我伸出手臂抱住了她。

“并不是非得变成那样,你明白的。要是有规律的供给,你的生活就会很理想。”

“但完全看不出来。”

“我没有注射过,只是吸而已。托比最初就是这样引诱我的。”她的声音很低,颤悠悠的,“我们常常一起吸麻药。大麻……随便你怎么称呼。每个人都吸。我们所有的朋友。为什么不呢?据我所知,这根本无害。可是托比开始慢慢地给我加东西。你的特别环节,他这么说的。”她的肩膀抖了抖,“之后我就再也离不开它们了。我还能怎么样?我不知道还有谁能给我海洛因,只有托比,存在家里。他就是这么说的。只要我如他所愿,我就会得到海洛因。”

“医生呢?全科医生可以给你点意见——”

“可我喜欢。另外,我也害怕。”

“为什么?”

“如果我设法不再吸食海洛因,托比就不再需要我了。”

“这才是整件事的关键之处,对吧?”

“他会做些事情。他会想办法把我夺回去。如果失败了,他什么都干得出。你看,用药过量可是轻而易举的,尤其是中国的海洛因。他的都是中国货,那些从香港来的,你永远不知道有多厉害或者他们在里面加了什么。我用的不是纯的,不是这些天到处都在流传的那种。可如果一位商人开始厌烦他的客人,那么他随时都能给他来一针特别的纯海洛因。有一个专门的词,叫快车,足以致命。”

“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你说过他自己没钱,难道他会杀死自己的摇钱树?”

“如果我立一份遗嘱呢?把钱全留给别人。我不确定这么做有用,但我们买下这栋房子的时候,他就逼我签了一些东西,类似于买卖选择权条款。这样他就得到了一项权力,可以以象征性的价格买下这栋房子。”此刻,天基本上全黑了,乔安娜的声音也跟着低沉了,“他总有干掉我的机会。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危险,因为大家都会以为我只不过是又一个吸毒过量的人罢了。他喜欢操纵别人的感觉,你清楚的。这一点很重要。”

“他会杀了你?”

她在我怀里扭了扭。“相信我,你必须相信我。他是我的哥哥,我了解他。”

她又拿了一根烟。我们安静地抽了一会儿。

“我让你讨厌了吧?你看不起我了吧?”

“当然没有,我们要一起远走高飞,然后我就可以照顾你,帮助你治疗。我们还要为你请一位律师。托比不可能再找得到你,这才是最关键的。”

“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毁了你的生活。”

“你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你知道我愿意。可要是我们私奔了,我会毁了你的。我爱你,所以我怎么能那么对你?”

“你必须让我来做决定。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不知道,不是真的知道。你不明白和瘾君子为伴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你甚至不那么了解我。”她咬上了我的脖子,然后一点一点勾勒出我的喉结,“我们该走了。他们会纳闷我们怎么不见了的。”

“他们不在意的。”

“他们会的。你知道他们会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听到楼下传来踏在地板上的缓缓的脚步声。接着门轻轻地嘎吱了一下。

“那是楼梯间的门,”乔安娜低语道,“他要上来了。”

“门锁着。”

“对,可钥匙在锁孔里。如果他们弯下腰来看……”

我们像森林里的婴儿一样紧紧地抱在一起。脚步很慢很轻,是男是女

都有可能。来人越来越慢地接近我们,接着在门口停下了。乔安娜用力捏着我的手臂。

我们听见了无力的叩门声。我屏住了呼吸。这人是不想打破宁静吗——为什么?不愿意打扰可能正在睡觉的乔安娜?或者害怕第三方听见敲门声?最终,脚步声又重新响起。

“他们上楼了。”乔安娜凑到我耳边说。

被黑暗层层包围的我们只能通过聆听来解码。越往上,脚步声就越显低沉。突然间,声音变得响亮清楚起来。

乔安娜紧挨着我动了动。“他就在楼上的房间。”她的呼吸吹痒了我的耳朵,“你不觉得——”

“不,这不是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百分之百确定。”说归说,可我心里依旧没数。

来人走过我们头顶的天花板,我想是要去那扇可以俯瞰车道的窗户吧,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正是从那扇窗户跳下砾石道的。

死一般的沉寂又一次笼罩了我们。当脚步声终于又一次响起的时候,我感觉到乔安娜松了一口气。是如释重负吗?他并没有跳。

脚步声停止了。他——或是她——在做什么?凝视着窗外?接着又开始移动了,这一次步伐加快了,快要跑起来了,声音也大了许多。步伐轻轻地落在地板上,然后咔哒咔哒地下了楼,经过乔安娜的房门。楼下的某扇门砰地关上了。

乔安娜从我身边滑走,滚上床铺,开始爬行。她裸露的身躯就是一个黑色的斑点,无论黑夜还是白天都一样美丽。我奋力爬起来——远远比她慢,我的四肢不那么灵活柔软,况且我不习惯在床铺上匍匐。她蹑手蹑脚地走向那扇朝北的窗户,光线透过浅灰色的玻璃,将她的身子照得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

“大卫,看。”

我放轻了脚步走在地板上。这个房间里堆满了东西,一路堆至窗前、床下,还有楼梯底板的裂缝中。从性爱中得到的温暖已消散,我感到寒冷。我走到窗边,乔安娜靠在我的身体上,将我的两只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又落到她的双峰之间。

“看。”她用闲着的那只手指了指,“那儿,泳池往后,树林往后。”

在树林的另一边,就在花园边界线的上方,卡特的牧场里烈火熊熊。火焰越蹿越高,并且还在不停地往上蹿。由于叶子和树枝形成一道屏风,火焰倒成了一幅杂乱无章的印象派画作。窗户开了一条缝,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爆破声,也许还有一丝痛苦而恐惧的哭喊。

带上火焰的肉体,带上烙印的燃烧,

伸向了天国的香火,灵魂回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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