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吃完早饭后,我上街去马利可的小集市买烟。奥黛丽和另外两位女士正与马利可先生聊着天,他们的脑袋都挤在柜台边。我进门后,谈话中止了。

“大卫!”奥黛丽大叫了一声,“今天早上怎么样啊?轻松愉快吗?”

“很好,谢谢你。”我注意到另外两位女士纷纷闪到了一边,转而去研究一张新牌子的速溶咖啡的广告,“你呢?”

奥黛丽笑得很灿烂。“能多好就有多好。唉,你先去吧。”她打开了手提包,往里面瞅着,“我要找找我的购物单。”

我要了一包烟。

“波特太太现在是个地主了。”马利克先生给我找钱的时候冲我嘻嘻地笑着,“从今以后我肯定会非常尊敬她的。”

“卡特的牧场,”奥黛丽凑到了我的身边,说,“至少两英亩大。看起来是有点古怪,毕竟说到底,多萝西只是一个女佣。况且尤尔格雷夫太太这几年几乎不清醒了,是吧?每当我回想起战前的她……当然,我想我们都会为多萝西高兴的,但如果她也把那地方当成一个负担,我是不会意外的。”

我微笑示意,然后道了别。让我惶恐的是,奥黛丽跟着我出了商店。

“她本该顾及面子而给教堂留点什么的,不是吗?毕竟她是教堂的资助人。”

“我们没有那些也能存活。”

“只有多萝西有这种特殊待遇——再奇特不过了。还有,你听说她收养了那些骇人的狗的事了吗?就在它们伤害了尤尔格雷夫太太之后!我这辈子还没这么震惊过,这事做得太不近人情了。”

我看了看表。“请原谅。”

奥黛丽把一只手放到了我的衣袖上。“还有一件事。我说了个谎——不,是两个。我给兽医打了电话,但不幸的是他去度假了。所以我们还要等到下周才能让他检测。”

“你真的认为有必要这么做吗?我昨晚和迈克谈过了,我确定他什么都没对彼得大帝干过。”

奥黛丽注视着我,她的表情好像在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她急了。“另一件事,当然了,是关于祭祀的。托比·克利福德今天早上来过电话了。看他多友好啊。我们会在报纸的广告上增加算命这一项,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可以把他的帐篷搭在卖书的和卖自制果酱的摊子边。就在花园的角落里。我想那儿的空间足够大,只要我们把一些累赘的东西往旁边挪一挪。的确是有些拥挤,不过我相信我们都愿意为了托比忍受一些小麻烦。”

“我相信他会干得很出色——”

“我必须走了,事情太多了。如果我不去敦促沙琳,她干起活来就慢得像只蜗牛。”

奥黛丽挥了挥手,留下一阵古龙水的味道。我也上路了,正好看见乔安娜走出了罗斯公园的车道。

恰在此时,一辆重型卡车装载着砾石轰隆隆地碾过大公道,挡住了乔安娜。我站在马利克小集市外面等着。就在卡车挡住我视线的短短几秒里,各种思绪在我的脑中飞快地翻滚。也许卡车开走后她就不在那儿了,也许因为我太想她了,所以那只是我臆想中的她。或者我将她的脸附在了别的年轻姑娘身上。或者那真的是乔安娜。可是她瞥到我时一定会为了昨天的事而困窘羞愧,她会转身回到车道上,这样就能避免遇见我甚至看到我。当然,毫无疑问的是我不能和她说话,甚至扯上任何关系。情人的逻辑总是和精神分裂患者一样天马行空。

卡车上了桥。乔安娜依然站在车道的出口处。她冲我挥了挥手。不,她是在召唤我。

正好车流间有了空位,她冲过马路,跑到草坪上。我也穿过了草坪,我们慢慢地绕过扔有垃圾的草地,迈向彼此。她的发丝在肩膀上跳跃,好像生来就具有独立的生命一般。我很想跑过去一把抱住她。我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两三码了,我们都停住了。

“我多希望你在身边,”她说,“我希望你早点出现。我无法停止对你的想念。”

“我们不要——我们会被人看见的。”

“有什么的?”她笑了笑,“我们是邻居。”但笑脸一扭头就消失了,“正常的社交活动。”

“牧师住所和住在大房子里的人。”我粗暴地说道,“就像一部简·奥斯丁的小说。”

“我还想再吻你一次。”

“乔安娜——”

“我们要谈谈。”

感觉她好像比我还年长。不是指真实年龄,而是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当你坠入了爱河,你们各自的年龄都将化为虚无。

“我很担心,”她轻声地抱怨着,“不只是我们,还有托比。”

“他做了什么?”

“喂!”

我回过头,只见奥黛丽站在都铎村屋门外,正用力地朝我们俩挥手。

“喂!克利福德小姐!你能抽出点时间吗?来说说祭祀停车的问题。”

“来了。”乔安娜叫道。接着她用很低的声音对我说:“今晚八点左右我会出去散步。不,还是九点吧,天开始变黑的时候。我会去车道或者那附近,也可能去教堂墓地。如果可以,请你一定要来。”她抬起头,看着我,脸上是恳求的表情。“大卫。”

她装作随意地摆了下手,然后穿过草坪走向奥黛丽。我记起要和奥黛丽打个招呼。我的手颤巍巍的。

我往牧师住所走去,差一点被一辆超速的福特卡普里撞上。进屋之后我进了书房,坐好,将头埋进双手中。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可怕的讽刺。我为了友谊和性生活娶了凡妮莎,尤其是性。然而与凡妮莎的性关系却渐渐成为《爱丽丝镜中奇遇》里的果酱,只能退居到过去或者未来。现在,更糟的事情发生了:我想和一个年轻得可以做我女儿的姑娘做爱。我可以应付——勉强应付这件事,毕竟,在过去的十年里,我已经学会了充分抑制这种特殊欲望的本事。

性不是本质问题。在我娶凡妮莎的时候已经夸口声称未成熟的爱情已被我遗留在了罗星墩,是属于我的一个生命驿站,是一段浪漫的序曲,只是为了生物意义上的交配与生殖——是天意将乔安娜·克利福德带进了我的生活。

命中注定我会和她相爱。那么天意指引我该怎么做呢?

“好消息。”凡妮莎刚下班回家,就来到书房门口,靠在了侧柱上,“我今天拜访了尼克·邓肯,他好到不能再好了。”

“你说了文件的事吗?”

她走进来,把公文包扔在了椅子上。

“显然老尤尔格雷夫先生来自开普敦的电话是为了别的事情。但是尼克提到我正在研究的那些家族文件,想问问是不是能让我继续干下去。尤尔格雷夫先生——对了,他叫弗兰克,我还纳闷难道弗朗西斯也是个姓?——说很乐意我继续研究,只要邓肯先生可以为我担保,他当然是愿意的了,上帝保佑他。他——我是指弗兰克·尤尔格雷夫——希望我能寄一份关于进展的系统编目录给他,然后我们再商量下一步该如何去做。”

凡妮莎的脸色红润,红晕已经蔓延至她的发根,沸腾的兴奋之情几乎让我认不出她了。我想,要是我能让她这么兴奋就好了。不过现在我也没那么在意了。

“我真的拿到它们了。就在我的汽车后备箱里。我真不敢相信,尼克说这实在不合常规,但鉴于新主人的允许以及我牧师妻子的身份,他觉得这样是可行的。真是个甜心啊。”

“你现在知道丢了什么了么?”

她摇了摇头。“我还没时间好好去看一看。你不介意今晚我们早点吃晚饭吧?我打算晚饭过后就开始着手。”

我当然不介意。那是爱的另一项功能:它让它的受害者转为了加害者。

“回来的路上我顺道去了趟中央图书馆。你知不知道他们那儿有过期的《信使》?一路可追溯到一八八六年。”她端详着自己的双手,“我的手太脏了。”

“关于审讯的报道?”

她点点头。“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官方的说法是一次意外。弗朗西斯在夜里跌出卧室的窗户,就摔在了喷泉附近。”

“那就一定是东边的窗子了?”

“我想是的。那个夜晚非常炎热,因此他很不舒服。女佣在早上发现了他的尸体。验尸官将验尸报告送到家里,并警告家人说趴在窗户上时身子太向前了很危险。但并没有自杀的迹象。”

也没有天使的迹象吧?

“‘卓越的诗人。’《信使》是这么称他的。‘曾经是罗星墩的一名教士,但因为健康原因被迫离职了。’”凡妮莎拾起了她的公文包,“半小时后吃晚饭?”

她将我一个人丢下,陪伴着乔安娜的灵魂。我抽着烟,凝视窗外。罗纳德·特拉斯科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完成教区的数据统计工作,我都拖了几个星期了。我告诉他我正在赶。他还想与我讨论一下该如何实施他最新的想法,关于教区的改制。但是我打发了他,试图让他相信我正在招待一位客人。而实际上我想的是:乔安娜的灵魂。

最终是迈克来通知我开饭的。我们四个人吃了一顿匆忙的晚饭,烤豆子,吐司和奶酪。我好像没了胃口。迈克和我负责洗碗,露丝玛丽去泡咖啡。

每个人都很让我省心。凡妮莎想要检查尤尔格雷夫的文件。露丝玛丽上楼回房间学习。迈克想边给他父母写信边听卢森堡电台的节目。

差十分钟八点的时候我来到起居室。凡妮莎坐在书桌旁,旁边还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只小黑盒。她埋首于一捆信之中,边看还边在一张大裁纸上做着笔记。

“我去锁教堂了。”我说,设法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随意一些,“跟着我可能会打一两个电话。”

铅笔仍旧游走在纸片上。“好的。”

“我不确定我要去多久。”

凡妮莎展开了另一张纸。“我希望在我想念你的时候你能够出现。”突然她抬起了头,“你不介意我做这些吧?”

“当然不介意。”我挤出一个笑容,“很有趣。”

“我早就发现了一首没有收入进任何选集里的手写诗,题为《死亡工作室》。未标明创作日期,但我认为应该是中后期的作品,可能在罗星墩写的。”

“你对此真是乐此不疲啊,不是吗?我为你感到高兴。”

她伸出手,摸向我。“你对我很好。我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够多。我很内疚。”

“你不必心存愧疚。不用这样。”

内疚是我的特权,并非她的。我希望凡妮莎能开心,同时我也希望乔安娜快乐。我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感觉自己鬼鬼祟祟的就像个逃课的孩子。我穿过花园,走出教堂墓地的大门,沿着通往教堂东面尽头的小径前行。因为那荒谬的迷信,我不敢正视引向尤尔格雷夫墓穴的通道。

假使尤尔格雷夫就在下面监视着我呢?

我从南门进入教堂,在里面转了一圈,速度比平时快了许多。我发现自己无法将视线汇集在某些物体上,比如高坛上的十字架,比如烟灰色螺旋状的《最终审判》,再比如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纪念碑上的圆脸。

回到南门后,我相当心平气和地想,我的行为是多么反常啊,我很可能已经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了。我应当去找个人谈谈,彼得·哈德森最适合不过了,只要他从克里特岛回来。还没有,可惜。我不打算与除了乔安娜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分享我可能存在的精神问题。然而,会不会乔安娜就是它的始作俑者或者最终效应?

我锁上了门,慢慢地走在墓地中。我看了一下手表。八点十分,我早到了五十分钟。我不介意。即使孤单一人,只要能想起她,我就很快乐。

我穿过教堂墓地,进入罗斯公园的大门。走到橡树下后凉快多了,很显然这里比教堂墓地更加阴暗。天空布满乌云。我歇了一会儿,等待,不停地四处张望。这是毕竟是公共场所,会有人到小径上来遛狗,孩子们会在这儿玩耍,年轻人会寻些别的乐趣。据我所知,奥黛丽会趁今晚前往罗斯公园开展又一次的侦查行动。不过偷偷摸摸更增添了乐趣。

我又看了一下手表,还有四十五分钟,如果乔安娜准时的话。我突然意识到我对她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她是哪种女人,总迟到还是早到?我轻拍了一下外套的口袋,想找烟。

就在此时,乔安娜从五十码开外的一棵橡树后面钻了出来。她身上的浅色长裙随着她的步伐摇摇晃晃,在绿色的树叶、草地和棕色树木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炫目。她一看见我就向我走来,越走越快。我张开双臂等着,最终感觉到她的手指触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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