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的空气里有一丝疯狂,像疾病一样蔓延,影响了一个又一个人,直到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这不是在为我自己找借口。在我们所有人里,我是那个本该了解更多的人,我是那个本可以阻止一切的人。

我第一次亲吻乔安娜是在八月二十四日,星期一的傍晚——尤尔格雷夫太太葬礼那天。之后的星期六就是祭祀了。亲吻过后,我们就站在那儿,至少有一分钟没动也没说话。突然,她一把将我推开。她的乳房在那薄薄的裙子下显得格外坚挺,让我的身体起了反应。

“对不起,”我脱口而出,“我不该——”

“不是这个,”她轻轻地说,“有人来了。”

她望向我的身后。我转身。有两个身影在车道附近的橡树林里,是迈克和布莱恩·文特纳,背对着我们,迈克好像比划着河边的什么东西。

“他们没有看见我们,”乔安娜说,“我敢肯定。”

“我必须走了。”

她凝视着我。“我不想让你走。”

“我结婚了,而且我是个牧师。”我的舌头打起了结,“不,这不该发生,我就不该——”

“我想碰你很久了,差不多是从我们遇见时开始的。你到我家来讨论祭祀的事情时都不是第一次。我真的不知道接下去该如何对待你。后来的一次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

“我在教堂,”她接着说,“很安静,我想我快疯了。我感觉有下流的人在看我,然后你进来了,一切都安然了。”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现在我必须走了。”

“我希望你别。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我必须走。”可是我并没有动。

那两个男孩朝河边走去,离我们越来越远。过了一会儿,他们不见了。

“我需要你的帮助。”她说。

“什么?”

“托比。因为——哦该死的,又有人来了。”

她往对面的方向看去——通向卡特牧场的小径。残破的篱笆一路延伸至草地的东界,有人在那后面走着——缓缓地,低着头,好像在寻找什么。是奥黛丽。

“求你了,”乔安娜说,“我想和你说话。”

毫无预兆地,她飞快地跑向了车道的某处,那儿距离房子比离橡树林更近些。我回头瞥向奥黛丽。她依然没有看见我——这也是我所希望的。我开始向前走,几乎要跑起来了,朝着罗斯公园通往教堂墓地的大门走去。

我溜进了教堂,那里还有一股葬礼的味道——鲜花以及刚熄灭不久的蜡烛。我走向圣坛,坐在合唱班里我的席位上。我睁开眼睛,想做祷告,却看见了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纪念碑。他的遗体还躺在我脚下的某处。可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和我一起待在教堂里,一个深色的轮廓,倚靠在纪念碑下的白墙上。我感觉他在嘲笑我。

“是你的错吗?”我听见自己在说话。

没有人回答。怎么可能有呢?我是教堂里唯一的人。没有任何人或物在纪念碑下,甚至连个鬼影都没有。是你的错吗?一丝微弱的嘲讽声回荡在静止的空气中,这个问题就像一条正在咬自己尾巴的蛇。一瞬间我感觉还有人在说话——是你的错吗?这个问题直击向我。

“不是我。”我大声地叫着,“是弗朗西斯吗?”

弗朗西斯是那条将我们联系到一起的、近乎透明的线索。很多年以前我来了罗斯,正因为他。凡妮莎最初对我有好感完全是因为我曾住在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死去的地方,之后又有尤尔格雷夫太太推波助澜。现在尤尔格雷夫太太去世了,还被自己的宠物啃食。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杀过动物,奥黛丽的彼得大帝也遭到了杀害。凡妮莎更坚定地要写他的传记,至于我——我没有道理戏弄自己——与一位住在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家里的年轻姑娘坠入了爱河,而她认为自己整晚都能听见楼上的房间有脚步声。

坐在空寂的教堂里,我感觉到一阵凉意慢慢爬上我的身体。没有规律,没有什么能让我辨别的。我们该去哪里?哪里才是终点?在我的视野边缘之处,大理石牌匾变成一张面无表情的白脸。

我没有疯,我告诉自己。真的,我担负着相当大的压力,太多的事情让我焦虑。可是我没有疯。此刻我需要的只是一丝安宁,好让我祈求得到保护,然后设法找出当下的最佳办法。我闭上双眼,试着集中精神。

在冗长的嘎吱嘎吱声响后,是一记金属的爆裂声。有人在南门那里。我一下子站了起来,拿起一本赞美诗,假装正在翻阅。

奥黛丽进来了。她换下了在尤尔格雷夫太太葬礼时穿的黑裙,现在穿着衬衫和裙子。她看到我之后便向前走到中央。

“我就猜能在这儿找到你。我没有打搅你吧,但愿。”

我尝试着笑了笑。我很怕她看见我和乔安娜。

“我想我必须立刻告诉你,刚才我去公园散步,碰巧走到了露丝玛丽发现毛发和血的地方。我在篱笆那里发现了些东西。”

她拿出一块被铁锈弄脏了的破布。我伸出手想接过来,她却一把收了回去。“最好不要,警察可能需要拿去做些分析。”

“这是什么?”

“一块手帕,”奥黛丽说,“上面沾满了血,百分之百是彼得大帝的血。兽医会告诉我们的。”她抬头看着我,突然目光变得谨慎起来,“不过有些事情你必须先了解。看。”

她又一次展示出那块手帕。两只手捏住手帕的一边,让它展开、变平整。锈迹、血迹,还有其他的印迹,草,也许吧,还有泥。奥黛丽的手指捏着手帕,同时发出啧啧声。她在寻找什么。接着她找到了。

她把手帕递给我,离我越来越近,直到离我的眼睛只有几英寸远才停住。我向后退了一步,好看得清楚些。手帕的边缘有一块胶带,上面有颤颤巍巍的红色大写字母,组成了一个名字:M.D.H阿普尔亚德。

“如果你不去和露丝玛丽谈谈,”凡妮莎说,“那么我去。总有人该去说。”

“你不认为我们这是在自找麻烦吗?”我建议道,“她早就付出过代价了。”

“她喝了不止半瓶雪利酒吧,自然会觉得难受,更何况是在短短几个小时内。问题是,我们需要和她谈谈,让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我们是不赞成她的这种行为的。”

“她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想肯定是有的。可能就是与托比·克利福德的一次口角,或者可能是等级考试的结果不如意。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开口了。你是她的父亲,所以你是最佳人选。”

“好吧,这是你的观点。”

接着便是笼罩房间的寂静。我们在厨房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洗碗。迈克上床了,露丝玛丽在自己的卧室里机械般地学习,似乎昨天下午的酩酊大醉并没有影响到她。

随后我疲倦地上了楼。迈克在床上看书,我经过的时候透过开着的门和他打了个招呼。我花了一个多小时告诉奥黛丽那块带血的手帕并不是铁定的罪证,她仍然决定去请教兽医,看看能不能验证这块印迹就是彼得大帝的血留下的。我无法再动摇她的决心了。

那晚的一切都让我恼火。凡妮莎几乎整顿晚饭都在说她的打算,她要写信给尤尔格雷夫太太的继承人,询问自己能否继续调查那些家庭文件。我真希望多萝西·波特把它们都扔掉了。

我最想做的就是躺下,闭上眼睛。不是为了在梦里寻求避风港,我知道我只能看到乔安娜的脸,我知道我会从下午在罗斯公园的事情中解脱出来。我不得不记住那一切,我告诉自己,就算只是为了思考如何处理这件事。我在骗自己,我想要记住是因为那带给了我一种我需要的甘苦混合剂。

我轻轻地敲着露丝玛丽的房门。她没有理我。

“露丝玛丽?”我轻轻说,尽量压低嗓音不让迈克听到,“我能进来吗?”

门那头传来的脚步声粉碎了我希望她已经睡着了的想法。钥匙在锁孔里打了个转,门开了。她将头发捋到了脑后,穿着一条长长的睡裙。

“怎么了?”

“我能进来吗?”我重复了一遍,“我想和你聊聊。不能在走廊上说。”

露丝玛丽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门。房间里很干净,除了书和私人用品外,还真像个酒店。她坐在床上,挺直了背,膝盖并拢靠在一块儿。我拿了把窗边的椅子,坐到桌子前。

窗户开着,光线充足,可以穿过花园看见罗斯公园的树木。这里比凡妮莎和我位于房子前部的卧室要安静得多。我看着那些树,心里思索着:越过橡树林就是小山,越过小山就是房子,房子的最远端便是塔楼,乔安娜就在塔楼里。我爱你。我很想将这思念变成一支箭,飞出窗户。

我回过头看向露丝玛丽。她的脸惨白得如同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大理石牌匾。她并没有看我,而是看着床上一本书的封面。这本书看着很眼熟,一秒后我就认出来了。是凡妮莎的《最后四件事》,一本包含了《陌生人的审判》在内的诗歌选集。我好奇凡妮莎知不知道露丝玛丽借走了它。

“有关昨天的……”我说。

露丝玛丽没有任何反应。

“我们从克利福德家回来的时候,你躺在沙发上,身边还有一瓶雪利酒——已经所剩无几了。”

她依然没有开口。

“我估计你喝了很多,所以才睡着的。”我等着,可是她既没承认也不否认。于是我又开了口。“不是说我们介意你偶尔喝点酒,只是——”

“我们。我希望你别总开口闭口就是我们。”

“凡妮莎是你的继母,她很关心你,我也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因为不开心所以才喝酒的,但是以我的经验来看,酒精并不能化解你的不开心。”

终于有了点回应。露丝玛丽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我,双眼闪烁。“奥黛丽说这样行,”她说,“在我那晚见她的时候。”露丝玛丽停顿了一下,以增强语言的效果,“她醉得像个傻子。”

我凝视着她。“我不喜欢你这样说别人,尤其是奥黛丽这样一个朋友。”

“她不是你的朋友。你讨厌她。你利用她给你的一切,一切给予教堂的帮助,可是实际上你却视她为一个麻烦。”

“别傻了。”但是露丝玛丽的话却真实得让我比之前更不安了。我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见过奥黛丽喝酒。奥黛丽总爱喝她的雪利酒,而最近她喝得更厉害了。

“你嘲笑她,”露丝玛丽轻轻地说,“好像她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太可笑了。无论如何,我可不是来聊奥黛丽的。我过来是为了谈论你。”

“可我不想谈论我。没什么好说的。”

“亲爱的。我明白生活有时候很艰难,但是一切都会好转的。我知道你的成绩没有你期待的那么好,但是真的不要紧。”

她转过头去。

“你的成绩够好了。不管怎么说,就牛津来看,入学考试才真的说了算。另外还有面试。”

她的头埋得很低,用指尖在《最后四件事》的封面上画着看不见的旋涡。

我在犹豫要不要提托比。最好不要,露丝玛丽可不会感谢我侵犯了她的隐私。我坚持了一会儿,想激起她的回应,可是毫无进展。她需要帮助,我明白,可是我不能引导她。又一次失败,这回关乎我的亲生女儿,这让一切都变得很糟。我走之前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翻开书,跟着读了起来。

我轻轻地关上了门,再次经过迈克的房间。刚才露丝玛丽和我都自觉地压低了嗓门,但当有别人也待在屋子里时,我总会怀疑他可能听见了什么。迈克依然坐在床上。

“书很棒?”

“是的。”他做了个手势,“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五只小猪》。我想我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了,尽管我才看完三分之一。”

我坐到了窗边,我们聊了好一会儿阿加莎·克里斯蒂。“对了,”临走前我对他说,“奥利芬特小姐今天下午捡到了一块你的手帕。”

“在哪儿?”

“在公园里。”

“我想是掉在河边了吧。我常去那儿。”

“不是,是在另一边。就在克利福德家的花园和市建住房群之间。”

迈克看我的眼神一下子机警起来。“在卡特的牧场?就是露丝玛丽发现毛发和血的地方吗?”

我点点头。

“好吧,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里。”他小心翼翼地说道。

“别紧张。总之,我希望奥利芬特小姐能尽快把手帕还给你。”我试图给没能拿回手帕找个好点的理由,“她可能会帮你把手帕洗干净,她会这么做我可不会惊讶。”

迈克客气地笑了笑。穿着睡衣的他看起来更脆弱

、更幼小。我该给他一个拥抱的,正如他很小的时候我经常做的那样,可是我怕现在会让他尴尬。

我道了声晚安,就下楼将自己在露丝玛丽那儿的挫败汇报给了凡妮莎。下楼的时候,我想那块有血迹的手帕也恰好是那种你会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里找到的线索。但是如果阿加莎·克里斯蒂给你看的手帕上标有嫌疑犯的名字,那你很可能会觉得这只是个误导人的线索。同时你也清楚,当你找到了那个栽赃的人,就基本上能确定谁是罪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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