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的晚上,我极不情愿地去了趟抹大拉玛利亚教堂。这种极度的勉强感从去年开始就伴随着我了。我一直设法让教堂保持人性化,赋予这些建筑一些个性的气质——如同人类一样,有些个性比其他个性更讨喜。在罗斯的大多数日子里,我还是比较喜欢抹大拉玛利亚教堂的。要是我非得用一个人来形容它,那么我一定会选择多萝西·波特。

在过去的十二个月里,特别是自从凡妮莎与我相遇的那段奇异经历之后,我对这个地方的好感就再不如从前了。而且这种感觉也没有好转的可能性。这就好比一抹轻微的潮湿痕迹逐渐在整面粉刷过的墙上蔓延。我知道它就在那里。看不见,可我感觉得到。我深感教堂已经不再完全属于我,有些人或事物正循序渐进地慢慢接手它。在一定程度上我很清楚我是在幻想。作为男人和牧师,我很容易看见某处的阴影。

我赶在晚饭前出门去锁教堂。经过了白天的阴霾之后,一个晴朗的夜晚来临了,尽管天空中还留有大片大片的乌云。教堂墓地被金属般的强光所浸染,看上去更像是舞台场景。我让凡妮莎留下做饭,迈克一整个晚上都会待在文特纳家里。露丝玛丽在自己的房里休息——她告诉我说她消化不良,午饭时吃的一些东西让她感觉不舒服。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她。

锁门之前,我走进教堂看看是不是一切正常。女士们最近经常来访,让这里充满鲜花和抛光剂的味道。最终审判的画作色彩黯淡,在圣坛的拱顶上闪闪发光。我慢慢步入唱诗席上我的位置,一心想要做祈祷。我的脚步比平时响了一些,犹如双脚踏在一架鼓上。

我正要从圣坛的拱顶下穿过时,发现有动静——在我左上方。我抬起头,正上方就是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大理石纪念牌匾。没有东西在动。有些时候我会对自己说,睫毛的颤抖也会让你以为头上有东西在动。

在我的脑海里,弗朗西斯的牌匾是与我那走在鼓上的念头有关的。要是这就是一架鼓,那么鼓里面,回声的栖息地,就是圣坛之下尤尔格雷夫的墓穴。并不是说尤尔格雷夫在里面。我待在这儿并没有很多年,但是我记得这里有一间布满灰尘的小密室,摆设得如同葡萄酒窖,每一边都有很深的壁橱。这里只有三口棺材,一个据推测是属于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这个房间大得足够再放至少十二口棺材。

这座墓不知何时由人建造,如今已看不出原样。第一位尤尔格雷夫盼望着此处仅属于他独自拥有,现在也确实只有尤尔格雷夫在等待下一位。我确信,这座墓穴会为了尤尔格雷夫太太重新开放的。

突然我不想做祷告了,我告诉自己我现在状态不对。我浑身颤抖着走回南门,不明白究竟在恐惧什么。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疲倦了的游泳者,孤身一人漂浮在最深处,而河岸早已遥不可及。

我锁上教堂的门就离开了。一出门廊,阳光就毫不客气地砸向了我。在我的右边,那条小径通向隔开教堂墓地和罗斯公园的私人大门,小径边有一张木头长凳,这是奥黛丽为纪念她的先父而捐献的。有一个人正平躺在长凳上,手臂沿着椅背伸直,遮住光线。霎时间,我的心脏颤抖了一下。我以为那是乔安娜。

“你好啊,大卫,”托比说,“多奇妙的夜晚。”

我被光照得晕了。他坐起来,顺着长凳挪了挪身子,似乎想给我腾出点地方。

今晚的他显得格外雌雄难辨,穿了一条红色的裤子和一件颜色很深的T恤,低领和长袖赋予他些许中世纪的姿态。他赤裸着双脚,抽着烟。

“这儿有你要的东西?”我问。

“既有又没有。”他大笑了起来,“我是真没想到你在里面,但是现在我们遇见了,这就有了问题。”

突然之间,一种反常的恐惧感油然而生,我对于托比是否知情而感到好奇:我背着他见了他的妹妹,她带我进了她的房间,还谈起了他。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脆弱。托比嘴里在说什么,而我只能请求他重复一遍。

“审判怎么样了?”

“他们判定那是场意外。”

托比又一次大笑,声音格外刺耳。“谁都料到了。我们的法律体系就是有这种本事,陈述一些显而易见的事,难道不是吗?”

“可能他们需要确认一下。”

托比弯下了腰,小心翼翼地在草地上碾灭烟头。“实际上我想谈谈祭祀的事情。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算命师?”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想我们从没有过。”

“我感觉这能增添乐趣。当然了,你不反对的话。”

“只要它能适时地带来快乐,我想不是问题。但是我不希望每个人都太当回事。”

“哦不会。”托比说。

“你心里有人选了吗?”

“确实,我想我可以亲自上阵。我曾在学校干过一次。见笑了,是在我们的一个演出上。我戴了一顶假发,披着布满星星的长袍。”他左手的手指上下跳动,似乎是在比画一条覆盖全身的长袍,“仅仅为了取乐。”

我思考了好一会儿。这个想法很诱人。这些年来,在奥黛丽的一手操办下,我深感祭祀十分无聊。同样的摊位,同样的展览,每一年都如此单调地周而复始。

“马厩里还搭着一个旧帐篷,”托比接着说道,“看上去还是完好的,我可以拿来当我的小摊位。”

“是什么类型的算命呢?”

托比耸了耸肩。“我可不挑。手相,扑克,占星术,《易经》。客人要什么我就算什么。”

“我敢肯定人们会很喜欢的。同时也非常感谢你。但我还是得先和奥黛丽商量一下,毕竟她是主要负责人。”

“我得起个名字。”他抬起头看着我,笑得咧开了嘴,“会预言的公主,诸如此类的。”

我看了一下手表。“我得走了。就快开饭了。”

托比站了起来。“对了,调查进行得如何了?”

“尤尔格雷夫太太的死让整件事变复杂了。我们有些担心那些文件会怎么处置。”

“依我来看,这全取决于继承人是谁。还没有消息吗?”

我摇了摇头。

“律师一定知道的,”托比继续说,“一定有位律师的。”

我点点头,但什么也没说。我从未见过邓肯先生,尽管尤尔格雷夫太太曾在我面前提起过一两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出席了审问,就在那些黑色制服之中。

托比迈了一步又停下了,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星期天下午凡妮莎不来参观参观尤尔格雷夫的房间呢?我知道我们会待到祭祀后的派对,但是白天的话更好。另外,你也知道派对是什么样的,到处都是人。”

“太感谢你了,可是——”

“那不是问题,”他打断了我,“为什么你们不一起来呢?要是你们中有人想游泳,还可以把泳衣带来。到那时,游泳池肯定清理干净了。”

我致了谢,并且答应今晚由凡妮莎或者我亲自给他打个电话。

“来吧。”他说,留下个微笑就转身跑开了。穿越墓地而不是沿着小径,T恤的袖口和裤子的翻边都跟着他摇摆。他就像一个血红的精灵。

晚上,凡妮莎和我在卧室里开始了低语小会。这一夜很暖和,我们躺在床上,用枕头垫着身子。我穿着睡衣,她穿着睡裙。这条深蓝色睡裙的颈部和袖口处镶有奶油色的花边。我甚至不敢多看她几眼,因为那会让我想做爱。

“露丝玛丽到底怎么了?”她叹了口气,“她一整晚都很不高兴。”

“她肚子痛。”

凡妮莎用力地摇了摇头。“我不相信。”

“她回来的时候就不舒服。她说的。”

“也许吧。但是没有人肚子痛还能像她那样吃晚饭。不,如果你问我,我一定会说另有其事。可能是她受了什么打击。”她顿了顿,“那个神秘的同学是谁?”

“我想她叫克拉里莎,或者卡米拉。反正就是差不多的一个名字。”

“你肯定确有其人?”

我吓了一跳,转身看向了凡妮莎。她的长发随意地搭在肩膀上。我们的脸贴得很近。她睡裙的领口敞开着,我看见了她的左乳。我渴望变老,老到不再将性当成诱惑和消遣。

“为什么这个朋友会不存在呢?”我尽可能小心翼翼地说着。

凡妮莎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块小光板,开始磨指甲。“也许我冤枉她了,”她若有所思地说着,“可这确实是个典型的老伎俩——老同学,购物,这类的事情。”她看着我,笑了笑,“我年轻的时候也这么做过。我猜想我父母的心里一定很清楚,只是他们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我以为她对托比·克利福德很有兴趣。”

“是的。如果他真是那个神秘同学,我也不会大惊小怪。”

“可是……”我突然停住。可是什么呢?可是他比她大很多,可是他是一个嬉皮士——至少他的打扮如此,可是几个小时前我刚和他聊过,可是我不想把我的女儿和他这样的人或者任何男人联系在一起。

“只是想想。”凡妮莎说,“可能他试探过了。而这可能就是她这么烦躁的原因。”

“烦躁到吐出来?”

“也是有这种情况的。”

“什么情况?”

她的目光扫了我一下,又马上移开了。“突然的肉体反感。在某些程度上来说,露丝玛丽还太年轻。”

“你真的觉得他会对她做一些过分的事情?身体上的?”

“我不知道,”凡妮莎说,“我只是说可能。如果露丝玛丽满脑子都是对托比的浪漫幻想,而他又曲解了她的那些回应,那么也许他会挑逗她,这样一来她便会发现整件事情是那么令人反感。对于这种事,男人和女人的看法是截然相反的。”

你和我对此的观点就截然不同。这事我们心里明白,但没有必要说出口。

“露丝玛丽说她星期天不想去。”我支支吾吾地说道,好像是在说一种我并不太懂的语言。整个晚餐期间我们都在讨论托比的邀请。

“确实。在昨天,还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离开罗斯公园。不过可能这样更好。他很迷人,但对她来说实在太老了。我都不敢保证能完全信任他。”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大公道上的车辆也在嘟囔着发牢骚。

“奥黛丽下午过来投诉迈克了。”我说。

“嘘。”她猛地使了个眼色,“注意点儿,他们会听见的。他做了什么?”

“奥黛丽声称他和布莱恩·文特纳在跟踪她。”

“在哪儿?”

“罗斯公园的某处吧。我怀疑她是去找线索的。我问过迈克,他否认了。他只是说他下午在公园里见到了她。”

“奥黛丽总能找到事情去埋怨。”

“这段时间她很煎熬。”

“我们也是。”凡妮莎没有压低嗓门,她厉声喝道,“她就是一头母牛。就是这么回事。一头更年期的母牛。”

“也许你没错,可她同样是受害者。彼得大帝的遭遇对谁来说都是个可怕的打击。”

凡妮莎愤怒地盯着我。

“顺便说一句,”还没等她回应,我就继续说道,“有桩事情我们得谈谈,有关尤尔格雷夫的文件。”

“你在试图转移话题。”

“是的,可这件事情需要讨论。我不认为再接着谈黛丽有什么用。”

她抬高手以便检查一下指甲。“好吧。文件怎么了?”

“审讯结束后,多萝西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我想我们该对此保密,尽管她知道我会告诉你。周五晚上,尤尔格雷夫太太让她扔掉了一些文件。到了周一早上,它们就被放在垃圾堆里带走了。”

凡妮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的脸色变得惨白,还突然出现了我之前从未注意到的雀斑。“天哪,盒子里都有什么?是哪些文件?”

我把多萝西的话全告诉了她。凡妮莎用手托住了自己的脑袋。

“我要杀了她。”她慢慢地吐字,“要是多萝西能想到假装去扔该多好。”

“她不是那种人。”

“我真希望她是。她不知道我们丢失了什么。那位老太太戒心太重,某些材料她根本不让我看。”

“是关于弗朗西斯在罗星墩以及之后的日子的吗?”

“是的。”她皱起了眉头,“你是怎么猜到的?”

“那似乎是他的人生中最具争议的阶段了。”

“我们没有希望再得到它们了吗?”

“此刻,它们已经被埋在垃圾填埋区的几码之下了。”

“盒子还在房子里吗?”

“我不知道。多萝西说有几个律师前去带走了所有方便携带又有价值的东西,以防万一吧。你知不知道少

了哪些东西?”

凡妮莎摇摇头。“尤尔格雷夫太太从来不让我看盒子里的全部东西。她只把她认为合适的东西施舍给我。”她出乎意料地把手放到了我的手背上,而我的手正平置于床单上,“你太包容我了,大卫。所有的一切看起来可能都是微不足道的。”

我转了下手,好抓住她的手。“对你重要,对我就重要。但是某部分的我还是认为尤尔格雷夫太太是正确的,可能越少谈论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越好。”

她突然挣脱了我。“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

“我不想表现得太强烈。但是也许长远来看,真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她没有做声。我转过身子,朝向她,右手的手指轻轻地落在她的手臂上,接着从肩膀滑到手背。我把头凑近,吻上了她的嘴唇。

“大卫,”她温柔地说,“对不起。我现在不想。”

我缩了回去。“别紧张。没事的。”

“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她接着说下去,“但是有时候我希望我们能将性抛之脑后。只是有时候而已。我努力过的。但是现在真的不行。不是说我不爱你。我只是不想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至少不是现在。也许过一会儿吧,到了我能有时间去习惯这样的想法。”

“凡妮莎——”

“你自由了十年,必然已经习惯了,不能再保持吗?只是一会儿而已。我想要的是像兄妹一样,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她停了停,“正如托比和乔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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