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被安排在了八月十九日,星期三下午两点半。我并没有作为证人被传见,但还是开车带多萝西·波特过去了。

过程并没有持续很久。验尸官是一位名叫查尔波特的老医生,这位敏锐的男子不停地看表,似乎很没有耐心。陪审团由七名男性和三名女性组成——两位二十多岁,两位六十多岁,其他的在这两个年龄段之间。他们唯一达成共识的是满脸谨慎,但是随着审讯的继续,这种表情也在逐渐消退。

文特纳医生是第一个被召见的证人。他提交了关于尤尔格雷夫太太身份的证据。接着查尔波特让他谈谈她最近的医疗情况。医生对她很了解,她得的是晚期恶性乳癌,他觉得她可能死于这几个月中的任何一天。他描述了自己如何尝试却又未能说服她入住疗养院。她的脑子日益混乱,他说是因为吗啡的缘故。这是事实,肩部的关节炎让她无法再抬起双臂。她也完全有可能忘记自己是无法够到壁炉架上的药瓶的。

我身边的多萝西小声地抽泣着。

病理学家的报告证实了詹姆斯的话。他说尤尔格雷夫太太摔倒的时候撞到了壁炉边,撞碎了颅骨,裂口周围还有些许隆起和被压扁的地方。她的伤情就是绊倒在壁炉毯上所造成的。最后,他简要地叙述了一下事后被美女与野兽所造成的损伤情况——精心设计了谨慎晦涩的词汇,我怀疑是为了糊弄住公众旁听席上的两位记者。

詹姆斯和病理学家在说话的时候,验尸官机械地点着头。但在提问第二位证人多萝西的时候,他停止了点头。多萝西浑身颤抖,声音也在抖。但她坚持说尤尔格雷夫太太无论再怎么迷糊,都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拿得到药的。她还提到了她的雇主不喜欢使用电话。

查尔波特的撇了一下嘴,说:“通常来看,无疑你是对的,波特太太。但是就在刚才,我们从文特纳医生的嘴里得知尤尔格雷夫太太已经变得很糊涂了。”他看了詹姆斯一眼,像是希望从同事那里得到一些支持,“这是个伤感的事实,但是在她这个处境的人都会越来越不清醒。因此,我很难相信以一般情况还能否预测到她的行为。事实上——”

“但是长官,我——”

“这是医学上的问题了,波特太太,我们得留给那些有资格的人去作答。”查尔波特挑起了眉毛,“你可不是一位医学博士,我说的对吧?”

“但是为何她会说她的亲戚要来?”

“谁知道呢?她可能梦见他们要来吧。但是我们不该在这儿推测。现在,也许你可以说说,为什么你要在警方到来之前移动尤尔格雷夫太太的尸体,还清理了一下房间?”

她耸耸肩。“我只不过这么做了。这是对的。她喜欢一切得体。”

“你该让一切东西照旧的。”

“你是说让狗待在她那里?让她衣不遮体地被所有男人看见?她不愿意别人看到那样的她。”

查尔波特看着涨红了脸的多萝西,并且——他所表现出的智慧可大大超过了我的预料——还示意她可以坐下了。接下来他传见了一位少年,就是这位少年接到了尤尔格雷夫太太取消护士预约的电话。少年的母亲经营着这家菲什盖德疗养院,但是当时她不在。这个男孩比露丝玛丽还小一点,他对那次电话的确切时间记得很牢。

“打电话的人的声音听上去如何?”查尔波特问道。

“我说不好。我想是一位老太太。她说她是尤尔格雷夫太太。”

“那准确来讲,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她的亲戚周末要来看她,有点出乎意料,但他们会照顾她,所以她这个星期就不需要护士来了。”

“那么你怎么做了呢?”

“我打电话给护士,取消了预约。”他冷漠地看着查尔波特,那样子就像是一块羊油布丁,“我知道该怎么做。我经常在母亲外出的时候帮忙接电话,总有人打电话来做更改。”

克劳夫警长确认了星期五晚上的那段时间里,确实有一通电话从老庄园宅邸打到疗养院。长条状的灯将他脑袋上那层光溜溜的头皮照得格外闪耀,他还说到没有迹象表明有人闯入。

验尸官提醒陪审团,死亡时间很可能是星期五晚上。疗养院的护士应该在星期六早上七点四十五分到达,可就算她来了,也无法阻止尤尔格雷夫太太的死亡。在如此恰当的指示下,陪审团判定这是一起意外死亡事件。

审问结束之后,多萝西和我去取车。

“我简直不敢相信,”她说,“她不可能给疗养院打电话的。”

“但是她确实打了。他们查过了电话记录。”

“任何人都能进去,每个人都知道钥匙放在哪儿。”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我说,“可我不得不说,我想这个裁决基本无误。人们总会做些古怪的事,尤其是在衰老并且糊涂的时候。此外也没有其他可能,不是吗?”

她皱眉的样子就像个倔强的小孩,她没有说话。

“我明白这实在是糟透了,”我接着说了下去,同时打开了车门,“更糟的是,是你发现了她。”我又走过去为她开了车门,“可恶的畜牲。”

多萝西粗鲁地爬上乘客座。“它们会被怎么处理?”

“那些狗吗?我猜想它们会被仁慈地赐死吧。”

“不。”多萝西突然尖叫起来,她看向我,一脸愤怒,好像我打了她,“它们不能被杀。我不能收养它们吗?”

“可是,多萝西……它们很多年以前就该安乐死了。”

“我很喜欢它们。它们和我可以相处得很好。”

“这我相信,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

“它们了解我。美人还是个狗崽的时候我就认识它了。”

“它们需要照顾,需要兽医。安乐死对它们来说会不会比较仁慈一些呢?”

“你怎么知道?即使又老又病,大多数人还是不愿去死,为什么动物就要遭受不同的待遇?”

我不同意她的话,想起了之前奥黛丽对待老人并不慷慨厚道的时候,我就开始高唱仁义道德。“你该做你认定最好的事。之后要是需要我帮忙的话,告诉我。”

“我该怎么开始着手?”

“你可以去询问一下尤尔格雷夫太太的律师。”

“邓肯先生。”

“他知道。理论上,我认为这两条狗也属于尤尔格雷夫太太的继承人,但我相信它们不会反对你的做法的。”

多萝西点点头。“谢谢你。”

我们开车返回罗斯。我拐进庄园农场巷,停在了一栋小房子前,这里住着多萝西和她的丈夫,还有沙琳以及沙琳的两个弟弟。我试图想象美女和野兽会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少家务上的负担,还是放弃了。多萝西没有下车。我摸索着自己这边的车门,打算下车绕到乘客座那边帮她开门。

“牧师?”

“嗯?”

多萝西挺直了身子,手指紧紧抓着手提包的肩带。“也许有些事情我该告诉他们。”

“告诉谁?”

“警察。验尸官。”

我盯着她看,一阵惊恐感爬向了我的全身。“你说什么?和尤尔格雷夫太太有关吗?”

“星期五那天——就在我正要离去的时候,她叫我扔点东西。要知道,我总会在临走前把垃圾箱移到门边。护士不愿意干这活儿,有时候清洁工会在周一早上先于我到达。”

“这有什么问题?”

她看向我。“是一些装在锡盒里的材料。你知道的,就是拜菲尔德太太想看的。但不是全部,只是一部分记事本和信之类的。”

“那些是家庭文件啊,多萝西,可能很要紧。”

她摇摇头。“尤尔格雷夫太太说这些东西没人想要了。”

“我想她太武断了。”

“她急切地希望我扔掉它们。她说它们太令人厌恶了。”多萝西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她大哭了起来,牧师,就像一个小孩。可它们有什么要紧呢?她非常不安,可它们仅仅是一些纸而已。”

“你本可以拿走的。”我暗示道,语气尽量温和,“随后可以讨论该怎么做……”

“她要我发誓一定会照办。这是唯一让她停止哭泣的办法。”多萝西有些挑衅地瞥了我一眼,“我绝不会违反承诺。”

车厢里顿时鸦雀无声。我低下了头。

“不,”终于我开口了,“你当然不能。”

“但是我该告诉警方吗?现在就去?”

我考虑了一会儿。“我想不用了。”这只会让事情更复杂,这条信息并不会影响判决,只会愈加证实尤尔格雷夫太太混乱的精神状况,“也许我该和我妻子聊聊,她可能知道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若有必要,我们还能去跟律师说说。”

“好的。”多萝西推开了车门。“谢谢您送我回来。”关门之前,她回头又补充了一句,“你明白的,她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好意。那对尤尔格雷夫家族并没有好处,这是她说的,而且她不想让你的妻子看到。不妥,她是这么讲的,牧师。不妥。”

多萝西砰地关上了门。我看着她走路的样子,有点像一只摇摆的小鸭子,沿着混凝土小径走向了前门。我好奇究竟弗朗西斯有什么下流的丑闻要尤尔格雷夫太太去隐瞒。

我驾车回了家。正如我所料,牧师住所里空无一人。凡妮莎还没下班。迈克与布莱恩·文特纳外出了。露丝玛丽吃早饭的时候就宣布今天又要和那个同学去趟伦敦。我松了一口气。我可不习惯与三个人一起分享这栋房子,随着盛夏时光的消退,独处的魅力也越来越大。

我一把将外套和领带脱下,扔进了书房的椅子里。我先烧开水,然后就去了厕所。刚坐了一会儿,门铃响了。我咒骂了一声,急匆匆地系上裤带,洗了洗手就赶去开门。是奥黛丽。有些人就是有种天赋,总能在不适当的时候闯入。

面红耳赤的她颤抖着向我一步步逼近,我不得已,只能后退了几步。过了一会儿,她进了门厅,走到我边上。她穿着一条类似合成纤维的亮面连衣裙,花色是招摇的青绿色和黄色大方格。裹着身体的裙子成了她的第二层皮肤。我注意到她的长筒袜上沾着烂泥,她的下巴在颤抖。

“很抱歉,大卫,我是来诉苦的。”

我眨了一下眼睛。“什么事情?”

“那个男孩,迈克,我知道他是你的教子,我知道他的父母是你的至交好友。但我已经不能容忍了。”

“他做了什么?”

“跟踪监视我。昨天下午我在公园里散步,他也在那里。我发现他老是躲在树林或者灌木丛中窥视我。”她迟疑了一下,下巴还在抖,仿佛正极力抵制住咒骂的冲动,“今天下午他又做了同样的事。”

“在罗斯公园?”

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午饭过后我总会运动一下。最近我总是睡不好。”

我想知道这个尚未形成习惯的锻炼会不会有助于她的侦探工作。“人行道是属于公共所有的,奥黛丽,或许迈克只是在那里玩而已。他完全没有理由不能和你一同出现在那里。”

“他是在偷窥。他和那个恼人的布莱恩·文特纳。我无法忍受了。”

我感到一阵光火。“我不认为迈克是那种会去偷窥的人。”

她愤怒地瞪着我。“你认为我在说谎?”

“当然不是。”我看着她,总算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儿就要发怒了,还意识到了自己有多失态,“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话。”

她咕哝了一声。让我惊愕的是,她的双眼竟然泛着泪光。

“事实上,”我赶紧说,“我刚从尤尔格雷夫太太的审讯现场回来。”

“审讯?”她的下巴再一次颤动,“我其实也想去的。我原本希望你可以让我搭一下顺风车。可是我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没有人接听。”

“我几乎一整天都在外面。”

“事情如何?”

“和你想的一样。”我被奥黛丽突然之间的转变搞晕了,“他们断定这是一次意外。”

奥黛丽哼了一声。就在此时,水壶的哨声响了起来,越来越高、越来越响。

“我准备去泡茶,”我很勉强地说,“你要喝一杯吗?”

奥黛丽给了自己缓和的机会。她跟我进了厨房,在我泡茶的时候她还在说话。我向她保证一定会和迈克谈谈的,她也保证她不会再多说这件事了。奥黛丽待了半个小时。我试着不去想那些我本该去做的工作,而她说着尤尔格雷夫太太建议她去罗斯,这在一定程度上就等于皇后来到了乡村。她还详尽地说了她的决心,就是要将残害彼得大帝的凶手送交法庭审判。最后,她谈到了祭祀。我没有听得很仔细。

终于,她走了。我回到厨房,清洗了一下茶具。之后,正当我穿过门廊想回书房时,听见了前

门的开锁声。

露丝玛丽进了屋子。她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有罂粟花纽扣的衬衫,这件我从未见她穿过。脖子上围着一条真丝围巾,也是新的。颜色是深绿色和棕色——它更适合凡妮莎。我就这么一下子全记住了她的打扮。但我真正在意的是她的脸:涨得通红,布满泪痕,在金发的衬托下更加明显。

“露丝玛丽……你怎么了?”

她那还在哭泣的脸望向了我。接着,她一句话没说地冲上楼跑进了浴室。我听到了门锁插到底的咔哒声。

牧师住所的墙壁和地板都很单薄。片刻过后,我听到了呕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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