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一口上流社会的说话腔调将阶层差距拉到了极致。星期四的早上,她从林肯客栈给我打了个电话,安排我与尤尔格雷夫太太的律师会面。她说,邓肯先生几乎一整天都会待在老庄园宅邸,他想知道我们是不是可以借此机会谈谈葬礼的安排。眼下我有太多的事情,但是我想下午早些时候还是会有空档的,于是我提议在两三点的时候打来老庄园宅邸。

昨夜的温暖已经给阴沉又湿漉漉的天气让了道,不过既不冷也不热,就像我心情的写照。我到达老庄园宅邸的时候大约两点一刻。尤尔格雷夫太太死后我再也没像一周前那么频繁地去了,但是这座破旧不堪的屋子已显得更为寒酸了。

我按响了门铃。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脸庞消瘦的年轻人,姜黄色的头发,长长的鬓角,身穿一件芥末黄与黑色相间的花呢格子大衣。

“下午好,牧师,”他边说边伸出了手,“很高兴你能来一趟。我是尼克·邓肯。”

我们握了手,他带我去了门厅后一个装修成书房样子的小房间。之前我可从未进来过。我本来料想的是一位完全不同的律师,一位老派的家庭律师,与那位养尊处优的傲慢秘书相匹配。

“抱歉臭味覆盖了整个地方。”邓肯说,“是那些狗吧,我想。我们坐下来,尽量舒服点。你要来点咖啡什么的吗?”

“不用了,谢谢。”

房间很脏,每一寸可见的表面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邓肯猛地一下打开了窗户,从那儿可以眺望到屋子背后杂乱的花园。家具陈旧笨重,和起居室里的情况一样,本来都是为了更大的屋子和更大的房间而设计的。窗边有两把扶手椅,上面铺着的棕色皮革已经干燥得破裂了。邓肯招呼我坐入较近的一把。

“椅子都是我打扫过的。”他咧嘴笑了,暴露出外凸的门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友好的松鼠,“可怜的老波特太太,嗯?必定是一项地狱般的工作,既要保持房子的干净,又要确保老太太的平安。”他坐下来,给了我一根烟,“你认识波特太太吗?”他问。

“很熟。”

邓肯用一只巨大的金色打火机为我点燃香烟。“她说她想要那些狗。”

“她也告诉过我了。”

“我想不会有人反对的,它们基本也快寿终正寝了,不是吗?再说了,我觉得事发后它们在天国的狗场会更幸福些。不过这和我无关。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对不对?我想我最好在做决定之前查清楚。”

“哦是的,”我说,“不像其他大多数人。”

接着我们就讨论了葬礼的安排事项。邓肯早已和殡仪馆的业务员商量好了几个备选时间,我们很快便决定放在星期一下午两点。

“土葬还是火化?”

邓肯打开公文包,掏出一张纸。“火化,她在遗嘱中指明了。还有一点,她不想被放入家族墓穴。她留下了许多有关墓碑等细节的指示,但是这些都不用你来操心。”

我整个人如释重负,这种感觉强烈得让我震惊。我还不想走进抹大拉玛利亚圣坛下的墓穴呢。我感觉自己获得了缓刑。但我纳闷的是,为什么尤尔格雷夫太太不愿意让自己的遗体在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身边等候最终的审判呢?也许是她太了解有他陪伴的感觉了,无论生或死。

“尤尔格雷夫太太的亲戚会来吗?”

邓肯耸耸肩。“应该不会。没有近亲。但是我们会在《泰晤士报》和《每日电讯报》上发布告示,也许会有一些朋友出现。”

“一些本地居民也可能会来。我会在教区周围公告。之后呢?”

“嗯?”

“人们总会期待些什么,比如能喝上一杯茶。”

“哦,我懂了。你有什么提议吗?”

“我们可以使用教堂的大厅,就在草坪上,旁边是图书馆。我们有一位教区委员开了间茶室,要是你有兴趣,我可以让她准备点茶和饼干,不会太费钱。”

“听起来不错。至少这里是不能用的。”他身子朝前倾,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退了色的铜制烟灰缸被嵌在类似大象的脚上,“要先用香薫熏一下才行。”

“这栋房子以后怎么办?”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笑了。“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依照她丈夫的遗嘱,尤尔格雷夫太太只在生前有权享用大多数的财产。遗产会分给一些亲戚,隔代的远房表亲,差不多就是这些人吧。他们现在住在南非,我都怀疑他们会不会来参加葬礼。”

“我的妻子在处理一些尤尔格雷夫的家族文件。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

邓肯摇摇头。

“他是本世纪初的一位诗人,我妻子打算写一本他的传记,这得到过尤尔格雷夫太太的批准。现在该如何是好呢?”

“她得和继承人谈谈了。你何不建议她写封信给他们呢?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转送。尤尔格雷夫太太有一两样私人财产,不过其中并没有尤尔格雷夫的家族文件。”

不久后邓肯就送我出去了。我们在门口握了握手。

“她是位勇敢的老太太,”他高兴地说道,“你明白的,虽然有些可笑,但我们会想念她的。”

我们道了别。我走在罗恩河的桥上时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尼克·邓肯是怎么认识尤尔格雷夫太太的?邓肯应该刚取得律师资格不久,他看上去最多二十五岁。他必定是最近才见到她的。这很令我费解。

我踏上了罗斯公园车道的入口,一眼瞥向草坪,奥黛丽正从都铎村屋里出来。我冲她挥手,但她好像没有看到我。车流中突然有了个空隙,我冲动地穿过马路上了草坪,她也穿过她家外面的马路来到了草坪。她有必要知道关于尤尔格雷夫太太的葬礼和之后茶点的安排,现在告诉她这些再好不过了。要是我能在草坪上拦住她,我想,她就没什么机会能耽搁我了。

奥黛丽仍然没有看到我。她掉头走向了公交候车亭。我加快脚步穿过草地。我听见了她的声音却看不见她的人,因为公交候车亭挡住了我们。她的嗓门越来越高。我小声地咒骂了一句,笨拙地拔腿就跑。

她就站在公交候车亭外,大声地训斥着里面的人们:三名穿T恤和牛仔裤的长发小伙,一名头发染成亚麻色、身穿粉色短裙的胖姑娘。

“寄生虫。”她说,“你们毁掉了我们大家的村庄。要是我有权力,我一定要你们吃鞭子。到底是谁,这么狠心地对待我的猫?”

“奥黛丽,”我说着,伸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我们回村屋去吧。”

她原地打了个转,面颊还在颤动——此刻,她正像一只火鸡一样咯咯地叫着,她的嘴里散发出一股甜甜的雪利酒味。我抓着她的胳膊,但她狠狠地甩掉了。她大摇大摆地走向公交候车亭里的那群年轻人。我还来不及阻止她,她就朝着其中个子最高的小伙子冲了过去。小伙子蓄了一脸的胡子,看起来好多天没有刮了。

“你这个废物!”她尖声地叫着,接着一个巴掌抽上了小伙子的脸。

我再次抓住她的手臂,试着拖走她。就在这时,那个穿粉色裙子的女孩扇了奥黛丽一巴掌。奥黛丽歇斯底里地吼起来,声音高得像某种动物。

“闭嘴,你这个干枯的老泼妇!”女孩儿大喊着把脸贴向了奥黛丽,“你他妈的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整天到处闲逛,你以为你是傲慢小姐吗?你不知道所有人都在嘲笑你吗?”

有脚步声从我的身后传来。沙琳出现在了门口,接着走到我身边。

“你可以闭上你的臭嘴了,朱迪。”沙琳挽起奥黛丽另一只胳膊,轻轻将她拉到一旁,“来吧,奥利芬特小姐。”

那个穿粉裙子的女孩,朱迪,又往奥黛丽的方向走了一步,却在被沙琳瞪了一眼后停下了。

“凯文。”沙琳叫了一声,“你不是说要去工作吗?”

那个男孩儿看着自己的双脚,声称正要走。

沙琳和我扶着奥黛丽穿过马路,回到了都铎村屋。幸好茶室里没有客人。我们带奥黛丽来到楼上的起居室,她一屁股坐进了窗边的扶手椅内。她依然在发抖,但比之前好多了,原本通红的脸变得惨白。我望向窗外。公交候车亭里已经没人了。

“我去给她倒杯茶。”沙琳对我说,“再去拿文特纳医生给开的一种药。你能留下来陪她吗?我要不了多久的。”

沙琳自顾自地走了。

“坐下吧。”奥黛丽虚弱地说,“我总认为那把椅子是给男人的。那边有只干净的烟灰缸……”

正常的行为却让她愈发显得精疲力竭。她不再说话。我留意到椅子旁边的那张小桌子上有一只空玻璃杯,还有一本好像就是我前些天在她的办公室里见过的红色练习簿。

奥黛丽的视线越过窗子,落到了空空如也的公交候车亭。“午饭过后,我正坐在这里写日记的时候看见了他们。”她说得飞快,眼睛并没有看我,而是仍旧望着公交候车亭,“我知道他们不怀好意。他们一直在酒吧里混。他们三个还有那个可怕的姑娘。他们都一样。他们大笑,痴笑,我明白他们是在取笑我和彼得大帝。我必须出点声了,没有人愿意这样。恶魔不该逃脱惩罚。”她转而盯着我,“如果没有人去惩罚恶魔,我们就必须亲自上。你能明白我的,大卫,对不对?大卫?”

星期五的晚上,晚课结束后,多萝西·波特坐在南边门廊的长凳上等我。

“能抽点时间吗,牧师?”

我走到她身边,也坐在了长凳上。我在教堂就注意到了她,但是并没有多想什么。每个周二和周五的晚上我都会做晚课,她通常至少来一次的。我并不急着回家,我知道晚上又是一顿冷饭。除此之外,自从凡妮莎和我在周三晚上聊过之后,我们就没再说过话了。

“我前些天看见了那个律师。”多萝西说。

“邓肯先生?”

她点点头。“他叫我在那栋房子里多待一阵子,试着打扫得干净些。”她低头盯着自己粗糙红肿的双手,“她说老太太的遗嘱里有留给我一些东西。”

“这我并不奇怪,毕竟你为她付出了许多。”

她急躁地耸耸肩。“有一笔钱,这我倒不介意接受。可是还有一些东西,就在她死之前的几个月才加进遗嘱里的。一个……一个……叫什么来着?”

“遗嘱的附件?”

“就是它。她叫我给邓肯先生打电话,他也来了家里好几次。我知道是关于遗嘱的,但是她不告诉我具体的内容。可是邓肯先生说了。她去世后会给我一些土地,卡特的牧场。你知道的,罗斯公园里小小的一块土地,就在水库附近,位于花园和房子的中间。”她瞅了我一眼,灰色的眸子平静而严肃,“就是你和露丝玛丽发现血迹和彼得大帝的毛发的地方。”

“可那里不是属于克利福德一家的吗?”

多萝西摇摇头。“那里并没有和其他土地一起卖掉,它不属于布拉姆利家所有,也不是尤尔格雷夫家的。它和老庄园宅邸没有关联,它就是尤尔格雷夫太太的。”

从多萝西的话听来,卡特的牧场似乎是个异类。根据尤尔格雷夫太太所说,那里曾一度属于教区北部的一个大户农家所有,现在已是荒地。这许多年来,那里都租借给尤尔格雷夫家,但是主人拒绝卖给他们,甚至还一度想终止合约。

“他和那个家族互相敌视,”多萝西认真地看着我说,“是和弗朗西斯有关吧。”

是因为弗朗西斯在卡特的牧场杀死过一只猫吗?

“到了三十年代,”多萝西继续解释,“在他们建造了城门水塘之后,卡特的牧场最终成了自由市场,尤尔格雷夫太太就买下了它,打算作为礼物送给她的丈夫。可是罗斯公园的出售,紧跟着的战争,以及她丈夫的逝世都成了绊脚石。由于这块土地直属于尤尔格雷夫太太,就不能和其余的地产一起变卖了。我想若不是那个男人来过,她肯定都忘记这一切了。”多萝西说,“他想买下它,你瞧,她拒绝了。”

“哪个男人?”

“托比·克利福德。他设法说服她卖掉,可是她不让步。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她可是个老顽固。接着他试图让我做那个替罪羔羊。”多萝西皱起了眉头,“无耻。我们站在门厅里,我示意他出去,他扔了个钱包出来,还说或许我们可以谈谈。”她讥笑了一下,“我告诉他,他和他的钱都别指望了。”

“他为什么想要那块地?”

“和他那个罗斯公园的计划有关吧。他就是个好高骛远的家伙,眼睛比胃口大多了。”她的脸上挤出了一丝顽皮的笑容,“她拒绝他的唯一原因是他顶着那样的头发,就像个女孩儿。问题是,现在她去世了,土地留给了我。克利福德那个小伙子对那块地依然很有兴趣,邓肯先生告诉我的,但是我不知道怎样做才算最好。她一定不希望我

把卡特的牧场卖给他的。”

“我想你不必太过焦虑,”我说,“你可以随意处理这片土地,除非尤尔格雷夫太太在遗嘱里还附加了什么条件。”

“那么你认为我该不该把土地卖给他?如果他开出个合理的价格呢?”

我想起了托比和乔安娜,像一对流浪儿扎营在那座摇摇欲坠的房子里。我想起了关于托比的传闻。我想起了托比口中的乔安娜,和乔安娜口中的托比。

托比是个果断的年轻人,若卡特的牧场真对他那个罗斯公园计划很重要,那么尤尔格雷夫太太去世这一时机必定是对他有利的。我瞥见了几个戏剧化的可能:趁着屋子里没有人,他拜访了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太;再次被拒绝后他推倒了她;电话里乔装的声音;打翻了卧室里的药,以此来暗示尤尔格雷夫太太很可能是被壁炉毯绊倒的。我使劲儿摇了摇脑袋,这一切只是想象。但是疑虑中的残渣还留存着。

“如果我是你,”我对多萝西说,“我会将土地保留一段时间。等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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