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分十秒之前

美军方面提出在日本政府要员到达空军基地的七分钟内禁止一切报导，其目的是为了防止在撤离途中发生混乱，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如果撤离人员乘坐汽车到空军基地，国民在这之前知道了事态，就有可能把汽车阻拦在途中。

突如其来的厄运似乎已将总理大臣压垮了，他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但却感到一阵阵地头昏目眩。

他用近乎哀鸣的声调，呆痴地瞪着眼向站在一旁的官房长官叙述了一遍电话的内容。

“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官房长官？”

“……看来除了照美军方面所说的那样去做，已别无他法了。”

官房长官咽下一口唾沫，回答道。总理大臣不满地瞥了他一眼，焦躁不安地说：

“别说这样的话。如果按照美军方面的要求，在七分钟里不把真相告诉国民，那么对于整个四十分钟就占去了很大部分，对于全体国民保持沉默，到底是不是最妥善的办法呢？”

官房长官看了一下手表，又过去了二分钟，还剩下三十八分钟了。他面色苍白地说道：

“如果把事态告诉民众，在全国，不，仅在东京地区就会引起一场大暴动，军队和警察也将无能为力。国民们在核导弹到来之前就会产生许多伤亡。我现在仍然感到封锁消息，让国民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迎接死亡会更好些。”

“不过，在迎接死亡的一瞬间能和亲人们在一起，这是我的心愿。我们都是日本国民，我相信大家都能有这种视死如归的精神。”总理大臣打断官房长官的话，一边在地毯上步履蹒跚地踱着，一边这样说道。“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可能会出现一些混乱，但是面对无法避免的死亡，绝大多数国民是可以做到有足够的精神准备的。想一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军占领日本和拿走冲绳时，我国国民的表现就知道了。对我来说，哪怕在最后的几分钟能与家人在一起也是好的呀。而且即使出现了暴动，我相信军队和警察也能把局面稳住的！”

“那么，就遵照总理的旨意办吧。”官房长官无可奈何地说。“可是，在向全体国民宣布事实真相之前，对于军队及警察等一系列治安方面的具体部署，您以为应当如何进行？……”

这时，红白条纹的电话机再一次响起。官房长官抢先跨上一步，拿起话筒迅速递到总理大臣的手里。

“总理，我刚接到美国总统的电报。”话筒里传来外交大臣懦怯的声音。“对这份电报我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我照念如下：‘亲爱的总理大臣阁下，基于即将发生的、意想不到的不幸事件，我对贵国国民将要遭到的损害表示深切的同情。另外，对造成这一事件的PFTO邻国，也表示极大的遗憾。我国虽然在事件发生的最初阶段，采取了一切可能采取的措施试图把事态控制在最小限度上，但事实证明这非目前的人力所能办到。为此，我以神的名义沉痛忏悔这个对于人类带来巨大痛苦的悲惨事件。大约在四十分钟以后，贵国的某个地区将遭到有史以来最大的破坏。在总理大臣阁下镇定自若的指挥和贵国国民坚忍不拔的精神支持下，我相信一定能尽量减少牺牲。同时，作为条约国之一的我国，也具有不可报诿的责任，因此已做好了给予贵国充分赔偿的准备。愿上帝保佑你们……’”

念完电报，外交大臣紧接着又用嘶哑的声音迫不及待地问道：

“总理，这份电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好了，谢谢你，外交大臣。”总理答道，“再过五六分钟，我会把事件真相告你诉的。”

“喂，喂……”

但是，没容外交大臣再说什么，总理大臣就把电话挂断了。

突然，整个房间似乎发生了剧烈的震动。官房长官恐怖地朝天花板上望去。这时，总理官邸的卫队长奔了进来。官房长官毛骨悚然地回过头去。

“怎么啦？”

“报告，官邸上空有两架美军直升飞机在作低空盘旋，似乎想在庭院里降落，不知是否已和长官联系过了？”

卫队长嗫嚅地说道。

“知道了。”官房长官没好气地答道，“已联系过了，只是没有告诉你。”

“那些新闻记者都从窗口探出头去张望天空，有的还跑到庭院里去了。”

“让他们安静下来，告诉他们总理阁下马上就要会见他们。”

卫队长乜斜着眼睛，朝抱头呆坐的总理大臣望了一眼，转身离开了。

“总理阁下，”官房长官趋身总理大臣。“下一步该怎么办？……啊，总理，您怎么了？”

“啊，没什么。”总理大臣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统合幕僚议长说他要留在这儿，与国民同命运，共生死。我想，我也应这样做！”

“这怎么行，”官房长官着急地说，“对于我国来说，总理阁下是不可缺少的人物。如果没有您，我国就将濒临灭亡的边缘，甚至被外国侵占。另外，在没有发生爆炸的那些地区的国民，会发生骚动，激进的左翼政党更会利用这个机会组织暴动，爆发一场革命。”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请尽快乘上美军的直升飞机离开这儿，越远越好。我想飞机多半会在夏威夷降落。”

“难道要我在夏威夷那种地方建立日本政府吗？”

总理大臣绝望地大声嚷道。

“这是不得已的事啊。一旦爆炸过去了，您可以立即返回变成废墟的东京来……外面的响声越来越大了，直升飞机大概已经在庭院里降落了。”官房长官又朝手表看了一眼。“又过去了四分钟，只剩下三十四分钟了。”

秒针的“滴答”声似乎响彻了整个房间。

总理大臣浑身冒出了冷汗。他揪住自己的头发，两手直打哆嗦。时间一秒一秒的流逝，越来越加深他的苦恼。

“官房长官，”总理大臣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决然地说道，“我决定把这个严重事件告诉国民。”

“您坚持要这样做吗？”

“是的，这也是不得已啊。要知道，毁灭的毕竟不是整个日本，而只是以东京为中心的南关东地区。但是，其它地区也将会有放射性尘埃飘落，因此必须动员民众迅速做好防御放射性尘埃的准备。封锁消息对一亿国民不利……告诉他们吧。”

“可是总理阁下，您的家属怎么办？”

总理大臣沉吟了一下。他的脑际迅速地计算着他那一大家子乘坐汽车取道最短的路线直奔羽田机场所需的时间。出发的准备，即使只穿一套随身衣服坐上汽车，最短也需二分钟。从家中到羽田机场要花多少时间？三十分钟？不，三十分钟到不了，至少也得四十分钟。如果用拉响警笛的警视厅摩托车在前面开道，大概最短也要二十分钟，到了机场上飞机得化费五分钟，飞机如果立即起飞，在跑道上滑行又得一分钟。

总理大臣绝望地摇了摇头。

“不行了。”

“什么？”

“为了留下我的家属，这样做，我就会对不起国民。”总理大臣不无深意地望着官房长官：“你也死了这条心吧。”

官房长官痛苦地把脸埋在手掌里。

总理大臣抬手看了一下手表，还有最后三十分钟。这时，从外面跑进几个美国士兵，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神情严肃的大尉。守卫队员们显得有些狼狈地在门外探进头来张望着。

“好像是来迎接我们了。”总理大臣对官房长官说道，“你立即找到财政大臣，一起乘上直升飞机。他此刻可能还在哪个房问里下棋呢。还有A君、B君和M君，都务必迅速找到。”

大家都围在总理大臣的身边。这些人过去在总理大臣在野时都是他的得力助手，现在也都在内阁中担任要职。其中，官房长官是个出名的阿谀奉承之辈，习惯于做那些跪倒在总理面前、铺上细草般柔软的地毯之类的事情。

总理大臣朝前来迎接的美国士兵做了个稍待片刻的手势，便迅速拿起有着红白条纹的电话机。

“是统合幕僚议长吗？”总理大臣用亢奋的声调说道，“请在八分钟后把事件真相告诉全体国民，并以政府名义宣布戒严令。全体警察随之由你全权指挥，所有政府机关的成员都是你的麾下，电台报馆等新闻报导机构，也请你酌情处理。”

“是。既然总理阁下已经作出决定，我将尽快付诸行动。”

“向政府各机关传达命令，需要多少时间？”

“基于以前已制定了非常状态下的应对措施，我想用两分钟就可完成。事件真相通过电台和电视台播送，对于没有收听或收看到的市民，可动员警视厅的全部报警汽车以期引起注意。另外，各主要街道，应依靠军队和警察维持秩序。”

“唔。”

“关于发生严重事件的紧急公告理应由总理阁下亲自宣读，但现在时间紧迫，也许只得让卑职来越俎代庖了。”

“就这么办吧。”

“为了使国民能保持沉着镇静，我想，在最后的时刻，电台可以播放一些古典音乐。”

或许因为统合幕僚议长精于此道，才会想出这种主意来吧。总理大臣这样想着。

“嗯。可以命令播送安神镇定的乐曲，譬如《萤之光》就很好……”

总理大臣说完忽又想到，现在这种时候统合幕僚议长还去考虑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真够昏头的了。

“我与总理阁下正好不谋而合。”

“喂，军队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嗯，这个……”统合幕僚议长变得有些吞吞吐吐起来。“有一部分军队似乎发生了动摇。”

“什么！难道已经走漏了风声吗？”

“大概是这个直线电话有谁在窃听吧。军队中个别的还出现了脱逃现象。”

总理大臣不满地哼了一声。

“不过就整体而言，军队仍保持着稳定局面，另外我巳下达命令，凡有脱逃者，格杀勿论。”

“海军方面怎么样？”

“为保存实力，军舰已作好准备从横须贺全速撤离危险海域，不过是否来得及还无法预料。”

“统合幕僚议长先生，此刻我感到痛苦万分。我马上就要乘坐美军直升飞机，从美军基地暂时去国外……虽然我内心强烈希望能和你一样为国殉职，但是为了防止产生无政府状态和人心浮动，不得巳，只能和你诀别了。”

“卑职深感荣幸。您身负重任，与我们军人是不同的，请您为了日本坚持下去。我将竭尽全力维持社会治安，直到最后时刻的到来。”

“辛苦你了。现在是会见记者的例会，我将把事件真相向他们宣布……议长先生，再见了！”

“再见，总理阁下，请多加保重……”

总理大臣眼噙热泪放下了话筒。他抬起头来朝房间里环视了一眼，见到只有前来迎接他的美国士兵还站在那儿，而他的部下，包括官房长官在内，全都不见了。

总理大臣打开了另一扇门。

记者席里人声嘈杂，记者们全都站在窗前，纷纷扬扬地谈论着。美军直升飞机降落在总理官邸，这是没有先例的。难怪记者们要感到意外。

总理大臣站在排列如林的话筒前。素以能言善辩著称的总理，此刻却板着脸，用干巴巴的声调指了指电视摄像机，说道：

“请停止播放电视。”

电视台的工作人员顺从地照办了。记者们开始觉察到出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他们一个个凝神屏息地注视着总理死灰色的脸，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电台的播送也请停一下。”

“总理阁下，这是为什么呀？”

“电台和电视台，将由统合幕僚议长在几分钟后负责宣读紧急文告。”

“发生什么事了？”

记者们已顾不得礼貌和秩序，全都围在总理大臣的四周。

总理大臣直愣愣地望着记者们一张张紧张的脸，可是此刻他自己也紧张得到了视而不见的程度了。他喘着大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诸位，在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里，五枚用于实战的、装有核弹头的导弹，将从20000公里外的PFTO的Z国飞落在东京……”

大厅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记者们全被搞懵了，一时间都拐不过弯来。猛然间，大厅里又像煮开了锅似的沸腾起来。

“这个消息可靠吗？”

一名披头散发的记者歇斯底里地喊道。

“绝对可靠。我们收到了美军司令部的正式报告。五枚导弹，分别装有5兆吨级的核弹头。如果中途迎击，也没有把握全部予以击落，估计至少要有两枚落到东京……”

“什么时候降临在我们头上？”

又一个尖锐的声音叫嚷道。

“二点十五分，还有二十八分十秒……”

霎时间，记者们像决堤的洪水似地朝外拥去。总理大臣被挤倒在地，并且至少有五个人的脚在逃跑时踩到了他的身上。

只有一名年轻的记者是朝电话机奔去的，其他的记者都一窝蜂冲到庭院里，争先恐后地朝直升飞机拥去。那个年轻记者见了，也急忙扔下电话，夺门而出。大厅里顿时空空荡荡的，就像是一片废墟。

突然，庭院里响起一阵枪声，卫队向变得疯狂的新闻记者开枪了，至少有六名记者躺倒在血泊里。

总理大臣在美军士兵的护卫下，被抬着上了直升飞机。早已坐在里面的官房长官、财政大臣和其他一些要人们，都瞪着像被惊吓了的松鼠似的眼睛，迎接总理大臣的到来。

直升飞机上的收音机响了起来，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x岛上的雷达接收到Z国的导弹信号！”

x岛位于太平洋日本领土的东南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