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武官室的是一个穿着得体西服的高个子男人,年龄三十四五岁,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包裹。

“我叫森四郎。”男人带着无忧无虑地笑容说,“柏林海军军官事务所托我带文件来。”

快下午五点了。从柏林过来的话,也就是说坐早上从赫尔辛堡发车的长途列车,刚到了斯德哥尔摩中央站。大和田市郎让自称森四郎的男人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森四郎把手里拿着的纸包放在桌上,翘着腿坐在椅子上。

这个人即使在军官面前,没有特别惶恐,也没有显示出紧张。样子非常自然,却又不会给人粗野的印象。

大和田判断他长期在欧洲生活,而且和军队没什么关系。虽说如此,却又不像是商业圈里的人,从装束来看不能不说像一个富豪浪荡公子。自战争开始以来还没怎么见过这类型的男人。

大和田把纸包拉到手边,问:“森先生在柏林做些什么?看起来是民间人士。”

“什么也没做。被软禁了。”

“软禁?”

“嗯,在巴黎被德国的秘密警察逮捕了,然后被押到柏林调查身份。在身份查清之前不能离开柏林。”

“逮捕的理由是什么?”

“有支持反法西斯运动的嫌疑。”

“是事实吗?”

“我可是在巴黎啊。在那个城市,如果不向自己周围的人排除纳粹嫌疑,就活不下去。”

原来如此,看来是真的了。即使这样大和田还是好奇地问下去:“那么秘密警察查明你的身份了吗?”

“嗯,我本来也不打算说谎的。他们不相信我。”

“你怎么说的?”

“森四郎,居住在巴黎,土耳其共和国公民。”

“你有土耳其国籍吗?”

“因为日本护照失效了,必须要想办法取得某个国家的公民权。托土耳其护照的福还享受了一段时间中立国公民待遇。不知不觉间,土耳其和德国、日本都断交了,我也因此被驱逐出境了。”

“你的人生很有意思。能再说说吗?”

“不是调查吧。”

“是个人的好奇心。你做什么工作?”

“我是个无业游民,有时自我介绍说是赌徒,也有人叫我诈骗犯。”

“不可能从出生起就一直是无业游民吧……做过其他职业吗?”

“经营过酒店。”

大和田理解了。这个男人的职业是酒店经营者,这样就能理解他那习惯于欧洲生活的举止了。

大和田问:“在哪里的酒店工作?”

“起初是——”森四郎说了一个叫“虎之门”的酒店名字。在日本少有的西式酒店。好像横滨、箱根和日光也有那种风格的酒店。

森四郎说:“所以是从服务员开始干起的。”

大和田回忆着自己的旧知识说:“好像是岩坪男爵的酒店。”

“是的,利八郎男爵是社长。”

“你回答说‘起初’,也就是说还有后来?”

“后来在上海。奉男爵直接指示,在上海的国泰酒店受训两年。”

“为什么现在在欧洲?”

“还是男爵派遣来的。他的长子决定在巴黎学习酒店管理,我做他的秘书。”

“什么时候的事?”

“战前,一九三七年,社长的公子回国了,但我还是留在了巴黎。”

这时候有人敲房门。大和田答道进来,端着托盘的静子进来了。森四郎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

静子笑道:“哟,你就像是礼仪教科书一样,这里是日本的武官室啦。”

“内人静子。”大和田对森四郎说,接着又给静子介绍森四郎,“森四郎先生,从柏林带来了文件。”

“这可真是大老远的辛苦了。”静子礼貌地低下头,从托盘里拿出咖啡杯,放在桌上。

“您请用。听说柏林慢慢地连咖啡都会短缺。”

“嗯,那是十分贵重的东西啊,一磅咖啡可以换二十五升汽油。”

大和田问:“那是说哪样更贵些?”

森四郎又转过脸对大和田说:“一升汽油在黑市卖四十马克,这还是便宜的售价。”

“也就是说一磅咖啡一千马克?”

“简直和宝石一样。”

森四郎又坐到椅子上,左手端起咖啡盘,放到手边,他把咖啡杯拿到鼻子前,说道:“奢侈至极,感谢您的款待。”

森四郎喝了一口咖啡,毫不做作地向静子笑着,那喜悦就像是得到点心的孩子一样天真直率。

静子马上就从森四郎的笑容里感觉到了亲近,她也微笑着说道:“再喝一杯吧,我这就去倒。”

“喝两杯的话,感谢之情就淡了,一杯刚好。”

大和田也放松下来了,他说:“很有必要再听你讲讲柏林的情况。大使馆方面传来的消息仍然净是形势大好之类的话。明明红军都突破了德国国境线,至今传来的只有德国必胜的预测。”

“怎么会?”森四郎把杯子从嘴边拿开,说,“事到如今就连那个大岛浩也能看清情况。听说日本大使馆已经开始准备避难了。这几天能看见从东边来的难民经过柏林向西去了。还听说德国外交部已经转移了。”

“开始准备柏林防卫战了吗?”

“怎么说呢,市内还没有建街垒,也没有发出人民突击队出动的命令。”

静子问森:“森先生,你暂时会留在斯德哥尔摩吧?”

森四郎答道:“嗯,大概会待到战争结束。”

“是避难吗?”

“是的,战争很讨厌。”

“在柏林时,是在哪里的公司工作吗?”

“不是,自己干。”

“做什么工作?”刚说完,静子就摇头说,“不好意思,突然这么接二连三地提问。因为日本客人很少。”

“没关系的。”森四郎用和刚才回答大和田时不同的说法说,“工作和娱乐、商务演出有关。托战争的福,根本没有工作了。”

又有人敲门。

“什么事?”大和田问。大概是事务所的雇员吧。

门被推开一点,一个雇员探进头来,是相川。战争开始后,被日本政府任命为斯德哥尔摩海军军官室特约人员,从巴黎来到这里。

相川扫了森四郎一眼,低声说道:“长官,请出来一下。”

“什么事?”

“出来一下。”

大和田想就没有别的说法了吗?现在有客人在,有事的话应该说明是什么事。是和这位客人相关的话题?如果是的话,也用不着压低声音。就用平常的语气说有事就行了。大和田从桌边站起向门口走去。

静子对森说:“那请慢用。想再问您一些柏林的事。”

大和田走出办公室,相川走到事务所最靠里的位置,像有什么秘密。静子有些犹豫地跟在大和田后面。

“什么事?”大和田面露不悦地对相川说,“你说那位客人是什么人?”

“我不久前听说他是个品行不端的日本人。”

“你认识他吗?”

“他可是巴黎的著名人物啊。他怎么介绍自己的?”

“说是无业游民。”

“人们说他是诈骗犯。给日本人丢脸,那些不入流的人叫他男爵。”

“他自己这么说吗?”

“不知道,不过不就是这样吗?总之来历不明。战争开始后,既没有服从日本人归国命令,也没有像我这样在国外公馆工作。听说他的日本护照最后失效了。”

“这个听他说了。”

“是吗,那么那家伙现在不过是无根的草罢了。”

“那么,有什么问题?我只是对他从柏林的军官事务所送来文件表示感谢而已。”

“总之他是个下流的人。还是不要让他接近武官室。”

“森四郎是来送东西的。”

“应该调查一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被偷。”

“如果要偷什么东西的话,一开始就不会来这儿吧。”

“请多加小心。”

“这话听过了。”

静子在旁边对大和田说:“这两天得请那位先生吃顿饭啊。作为特地送来东西的感谢。”

好像完全没听见相川的紧急报告似的。也许那是应该无视的提议。自打相川来到斯德哥尔摩时起,好像静子就很讨厌他。这就是性情不投的那种人吧。相反,对森四郎这个人似乎静子从第一眼见他就怀有好感。

大和田一直相信妻子看人的准度,这种确信比静子自身还要深切。首先,静子在相亲还没结束时就决定和大和田结婚。初次见面,一个半小时的谈话后,静子就决定成为大和田的妻子。后来,他向静子说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时,静子说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贸然行事,并且反问他觉得有什么不妥?

大和田看着静子的脸,妻子虽然已经年过四十,面容之中还留有年轻时的天真烂漫,和一些俊俏的固执。大和田点头对静子说:“有必要听他讲讲柏林的现状。尽快找个机会。”

后面响起了声音:“武官,那我就告辞了。”

是森四郎的声音,大和田转过身。森四郎走出武官办公室,站在事务所门口旁。他手里已经拿着外套了,脚边是皮箱。刚才和相川的谈话被听到了吧。

森四郎说:“夫人,谢谢您的美味的咖啡。”

静子忙向森边走边说:“请再休息一会儿吧。刚经过长途旅行吧。”

“从火车站直接来的这儿。先去宾馆登记入住了再说。”

大和田走到森四郎身边说:“决定住哪家宾馆了吗?”

“这条街上最好的宾馆是?”

“外交饭店或是古拉德饭店。”

“那选其中之一。”

“派人送你吧,虽然走路也不太远。”

“我会叫出租车。”

“那等你安顿好了,我们再尽快见面。我会联系你的。”

“随时都可以。反正不会隔太久。”

接着,森四郎把视线转向相川说:“好久不见,相川先生。”

可能是突然被问候吧,相川看起来有些狼狈。

森四郎说:“在巴黎,茶糕店的老板娘抱怨借给你的二百法郎你都还没还呢。”

相川面红耳赤,看了看大和田和静子,向森争辩说:“不要说让别人听到不好的话,况且这事儿和你无关。”

“是吗?我只是像你那么关心我一样关心你。”

“我才不关心你的事。”

“刚才我好像听到了有人提起我的名字。”

森四郎看起来很愉快,看到相川的狼狈相他似乎很高兴。

森四郎从衣帽架上取下帽子,拿起皮箱。

“武官,夫人,我们再会。”

森四郎快速转身走出了武官室的办公楼,不一会儿听到了隔着门传来的脚步声。在这个时期会让一本正经的日本人觉得不谨慎的轻便的脚步声。

大和田想明天就设宴吧。是在餐馆,还是在这个武官室的办公楼上自己家,待会儿得和静子商量。不管在哪儿招待静子都会陪同吧。

大和田转头一看,相川表情僵硬,正从窗户俯视着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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