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郁的冬日天空仿佛暴雨前一般昏暗,公园里几乎没有什么人。铺着木屑的散步小路上有一个骑马的男人。

这是公园南侧广阔草坪的一角。散步小道附近有几张木制长椅。

格温斯基确定了指定的人坐在指定的椅子上。那个人膝上放着黑色文件包,一只手放在椅背上,看着人迹罕至的冬日公园。他戴着圆顶礼帽,旁边放着卷起来的雨伞。

格温斯基走到那个长椅前,再一次确定了坐着的男人的脸。他是内阁官房秘书官索莫斯比尔。索莫斯比尔看到格温斯基一时有些意外。大概他以为波兰流亡政府更高级的官员会出现。格温斯基坐在索莫斯比尔的右边,脸朝着草坪,对索莫斯比尔说:“我们讨论了雅尔塔会议发表的文书。对于波兰政府说,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决定。”

索莫斯比尔也没有看格温斯基,他看着草坪的远处说:“新政府要通过自由选举产生,不承认现在的临时政府。”

“改组临时政府的委员会设在了莫斯科,在莫斯科进行协商。很明显,在那里俄国的意图会起作用。”

“协议倡议波兰国内外民主领导人的参加。”

“流亡政府的大部分成员都因苏联的反对现在回不到波兰。你让他们在波兰尚无立足之地就去参加协商和竞选吗?”

“我想你过于曲解了。而且只要三国不承认,统一政权就不会被认定为正当政府。莫斯科的意思不会就那么通过的。我想伦敦的流亡政权应该做的是马上和哈里曼先生、沙·埃·克拉克·卡接触,把现在临时政府的五六个人送到内阁里。”

哈里曼和克拉克·卡是统一政权协议相关的同盟国军方面的委员。

格温斯基说:“这用不着你说。”

“是吗?可我听说流亡政权内部坚决拒绝和苏联妥协的空气很浓。”

“局势到了现在这一步,大概能大胆地妥协吧。”

格温斯基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玉米,撒在草坪上,眼快的鸽子马上落下来。两只、三只,鸽子越来越多。格温斯基给鸽子喂着玉米,问道:“还有其他和波兰相关的协定吗?”

索莫斯比尔皱眉看着聚集来的鸽子,说:“您知道国境线的问题吧?”

“只知道公布的那些。”

“比起德黑兰会议的决定,苏联让步了。决定从所说的寇松线向波兰有利的方面划五或八公里。”

“我读了公告。可是从苏联整体配额来看,只让了一小步。”

“西部国境,苏联也提出了有利于波兰的要求。”

“在德黑兰不是定了奥得一尼斯边境线吗?”

“把尼斯线当成了东尼斯线,不是吗?”

“是这么解释的。”

“苏联提出奥得一西尼斯线是西部国境。也就是说现在生活着数百万德国人的纯德国人地域也成了波兰的了,这是波兰劳工党提出的要求。”

这下输了,格温斯基想,流亡政权获得波兰国民支持的根据之一就是领土和国境问题,也可以说是所谓的大波兰主义的姿态。诉之于波兰人的爱国心的这种姿态是流亡政权得以存在的基础。可是,波兰劳工党打出了那样激起波兰国家主义的政策,流亡政权必须回归的理由就淡薄了。现在华沙自称临时政府的那一党就这么成为政府也没什么不妥了。

格温斯基问:“关于北部、西部的国境说是要等和平会议,还没决定吗?”

“是的。我们英国和美国反对将波兰领土扩大到西尼斯线。但是相当大范围的领土获得协定已经达成。”

索莫斯比尔暂时打住了,看着格温斯基。格温斯基煞有介事,好像在说你要提供好的情报。嘴角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索莫斯比尔说:“虽然公告没有提到,基本决定在西部国境确定之前驱逐该地区的德国人。下次会议时应该会形成正式决定。”

“那么,事实上西部国境已经决定了。”

“苏联方面的谈判技术真是了不起。都自掏腰包了,英美也会听取波兰的这个意见吧。”

“至多也就让五公里。波兰也只是不赔不赚。本来波兰的东部国境比寇松线还要往东三百公里。”

“即便如此,因为乍看是公平的交易也觉得奇怪。而且不是苏联的要求,是波兰国民自己提出的要求。”

“其他呢?”格温斯基不禁焦躁地大声说,“还有其他秘密协定和决定事项吗?”

“关于波兰方面,没什么了。”

“欧洲整体呢?不,关于整个世界,雅尔塔有什么决定吗?”

“嗯。”索莫斯比尔有些慢腾腾地说:“有关于日本的问题,约定苏联对日参战哦。”

“对日参战?”格温斯基确认了,“就是说要破坏中立条约啊。”

“是的,罗斯福要求苏联对日参战,斯大林答应了。听说给苏联的抵押品也定了。不巧的是我不知道内容,好像是让蒋介石发狂也不足为奇的东西。罗斯福向斯大林保证给他中国的一部分,是未与蒋介石事先打招呼的约定。”

格温斯基瞬间想起了在斯德哥尔摩的日本海军军官——大和田市郎大佐的面孔。大和田大佐作为军官的外交活动是表面任务,实际相当于收集苏联和红军情报的情报军官。这不是能让他从椅子上跳起来的情报吗?

可以想象到大和田大佐的面庞上重叠着战场的情形。红军的大批坦克和装甲车疾驰在中国东部的大平原上。它们后面还有数十个师团的步兵部队。恐怕是现在世界上最强的陆军部队。他们冲破了苏联和伪满洲的国境会怎样?在一两千辆T34坦克前进攻击的红军面前,迎击的日本关东军果真是敌手吗?

格温斯基想,在库尔斯克,就连纳粹德国最精锐的装甲化兵团都败下阵来。中国的满洲不会再现库尔斯克的坦克战,那里出现的是单方面的、彻底的红军的胜利。关东军瞬间就会被粉碎、被驱散。仓皇败退。波兰人承受的同样的悲剧将会向居住在朝鲜和满洲的数十万日本人袭来……

格温斯基感觉到血从他的脸上退去。人间又要产生一个波兰,就是那位大和田大佐的祖国——日本。

“参战的日期是?”格温斯基的声音嘶哑了。

索莫斯比尔答道:“据说以德国投降后三个月为限,备战就需要这段时间。”

“正好第三个月参战,还是三个月过后参战?”

“这个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又没听到对话。”

“其他呢?”

“我听到的就是这些了。”

“想起来的话,我随时都能听你讲。”

“想起来的话会打电话。”

“再见。”

格温斯基从长椅上站起来,把手里的玉米都撒到了草坪上,受惊的鸽子群开始向上飞去。

索莫斯比尔忙说:“照片呢?”

“照片?”格温斯基俯视着长椅上的索莫斯比尔,假装不知。

索莫斯比尔眨眼说道:“你不把照片还给我吗?”

“什么东西?我说过什么照片的事吗?”

“怎么这样。”索莫斯比尔看起来不知所措。“从你那斯拉夫口音的英语就知道。虽然化了装,但声音不会变。请把照片还给我。”

“不知道。”

“以为你会把照片还我,我才来这儿的。”

“难道不是你主动提供情报给我吗?”

“别开玩笑了。你打算威胁我吧?”

“我只是请求你讲讲雅尔塔会议的事。”

索莫斯比尔朝着旁边很短地说了一句:“浑蛋。”

“你说什么?”

索莫斯比尔冷不防地站起来,就像被弹簧弹起来一样。他把帽子压低重戴了一下,头转到另外的方向,好像是在公园里发现了什么认识的人。停止了和格温斯基的谈话,准备离开。

格温斯基望向散步小路的前方。英国陆军将校模样的男人走在仅十米远处,他戴着军帽,穿着战壕用外套,留着胡子。从手里拿包来看是陆军省的或者是在参谋本部工作。那位将校注意到了准备离开的索莫斯比尔,向他打招呼:“索莫斯比尔先生,好久不见。我是维伯斯特。”

有人向他打招呼,索莫斯比尔似乎都绝望了。他站住转过身,不自然地笑道:“维伯斯特大尉,好久不见。”

自称维伯斯特的陆军将校向索莫斯比尔快步走去。走过格温斯基旁边时,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有微微的怀疑之色。大概他看到了格温斯基和索莫斯比尔在长椅上以绝对不能说是平静的表情谈话这一情形。也许还想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担心他们谈妥了什么。

格温斯基背对着索莫斯比尔和陆军将校,快步离开了。走出三十米远时回头一看,他们两个人在散步小路上站着说话。维伯斯特边说话边向格温斯基望着。格温斯基移开视线走了。接下来必须见流亡政府的相关人员,必须告诉他们雅尔塔会议关于波兰的决定事项。之后用很久没用的俄语打字机,向大和田大佐发送“苏联对日参战”的情报。幸好,现在瑞典政府还承认伦敦流亡政府的正当性,还能用外交信使发送情报。三天之内大和田大佐就能得到这份让他惊讶到跳起来的情报吧。

这次可以报答他了,格温斯基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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