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九点,齐孝石跌跌撞撞地进了家门,一宿的失眠令他疲惫不堪,齐孝石就索性告了个病假,回家补觉。却不料刚进家门,就看到了女儿齐欢。

“啊,爸,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今天不上班啊?”齐欢有齐孝石家的钥匙,每周都会来一次,给他打扫卫生。

“啊,来了啊。嗨,昨天和你赵叔儿喝多了,头疼,上午请假了。”齐孝石无精打采地回答。

“哎,不是我说您,快六十的人了,没事别老喝那么多酒。就说上次吧,您把赵叔儿给喝到医院去了,瞧把赵婶儿给急的。”齐欢责怪地说。

一听这话,齐孝石反倒乐了,“呵呵,是,上次是有点过了,老赵这小子顶不住劲了,崴泥了。但那也不能怪我啊,是他喝美了非要跟我拼酒……”齐孝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哎,您啊。”齐欢摇头,“那昨天晚上您睡哪了?别说是在马路上啊。”

“哎哟,那怎么可能呢?你爸再怎么着也是个警察,你就记住喽,只要我跟赵叔儿喝酒,只有他睡马路上的时候儿。”齐孝石得意洋洋,一扫刚才的颓废。

“行了行了,瞧您英雄的。”齐欢转身进了厨房,“我妈和张叔叔去苏杭旅游刚回来,给您带了点儿无锡的排骨,我放冰箱里了啊,微波炉热热就能吃。还有张叔叔给您拿了两条苏烟,我放橱柜里了。”厨房传出了洗菜的声音。

齐孝石一听这话,就不那么自在了。虽然与前妻离婚了这么多年,但一想到她和后老伴老张的美满生活,还是不免心生凄凉。他用最轻的动静叹了口气,然后摸出了点儿八的中南海,默默地点燃。“哎,那什么欢欢……你妈……你妈最近怎么样啊?”齐孝石隔着一间屋问女儿。

“挺好的啊,他们这趟走的时间不短,回来我妈都晒黑了。”齐欢在厨房里回答,“中午给您做热汤面吧,别喝酒了啊。”

“得,谢谢你了啊。”齐孝石说。

“爸,您还跟我客气什么啊。”齐欢系着围裙从厨房走了出来,“对了,爸,我还要跟您说多少遍啊,出门戴口罩。现在外面都什么样子了?天天污染爆表,好不容易有个晴天,还得靠大风吹。这网上都说了,PM2.5致癌,我上次给你买的N95口罩呢,你戴没戴着啊。”

齐孝石就爱听女儿唠叨,那样子和她妈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他左右看看,屋里已经让女儿收拾得井井有条,焕然一新。“哎,我戴,我戴。就今天忘了,一会儿出门准戴。”齐孝石应付道。

齐欢今年二十五岁,长得娇小可爱,仿佛一朵出水芙蓉。她和其他娇生惯养的女孩不同,素面朝天,看着就独立自信。一转眼,齐孝石与前妻已经离婚十五年了,这些年女儿一直跟着前妻过,齐孝石除了每月按照法律规定支付自己工资百分之三十作为女儿的抚养费之外,其他几乎毫无作为。警察的收入微薄,别看每天的工作是冲锋陷阵,在审讯台后耀武扬威,但一提到经济问题,就不免捉襟见肘。干了将近四十年警察,齐孝石的工资也就五千出头,更何况在女儿齐欢最需要关心呵护的年纪,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工作上。所以在他看来,如今女儿还能记着有他这个爸爸,还能接长不短地过来看看他,已经是阿弥陀佛的万幸之事了。

“我看您啊,也别老这么一个人凑合了,有机会也再往前走一步,别老独来独往了。”齐欢说。

“哎哎哎,这是女儿跟爹说的话吗……”齐孝石不自然起来。

“嗨,这有什么啊。谁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您说是不是?再说了,也该有个人管管您的生活了,没多长时间您就该退休了,这以后总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啊。”齐欢说的句句在理,而齐孝石听在心里,却不是滋味。

“行了行了,别总跟我说这个了,我的事儿不用你管。”齐孝石犯了脾气,简单粗暴地打断齐欢。

“爸,您就总是这样,别人的意见一点都听不进去,我说的怎么了?幸福是靠自己争取的,而不是消极地躲避。”齐欢这点随了齐孝石,伶牙俐齿。

“你烦不烦,烦不烦……”面对女儿的质疑,齐孝石一点没有当预审员的强硬与果断,甚至有点不知所措,浑身难受起来。作为父亲,他不想在女儿面前承认自己生活的混乱和寂寞,但事实又摆在面前,不容分辩。

“行了,爸,你呀就是嘴硬,我做饭去了,你少抽烟。”齐欢总算给齐孝石一个台阶下。“那个……”齐欢停顿了一下,“海涛说过几天想请您吃顿饭,您看……”

“不去!别跟我提他!”齐孝石一听这名字心里就冒起一股邪火。齐孝石最不愿意看到的一个现状,那就是女儿齐欢正在和那海涛谈恋爱,而且已经快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爸,都过去多少年的事儿了,您就别再记恨了。”齐欢也是爆脾气,又走出厨房说,“他也跟我说过,当年擅自换师傅的事儿是做得不对,但这事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您就不能原谅他的年少无知、一时冲动吗?”

“我过得去过不去跟你没一毛钱关系。”齐孝石气呼呼地回答。

“怎么跟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齐欢反驳,“我是你女儿,那海涛是我男朋友,你们总这样,让我怎么办啊!”齐欢提高了嗓门。

“你怎么办跟我有什么关系啊?这是你跟他的事!”齐孝石也火了,一下从沙发站了起来。

齐欢愣在那里,泪水涌出眼眶,“爸……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样,一点都不关心我……是,我的事是跟您没关系,要是有关系的话,您也不会在我发烧的时候还在单位加班,让我得上中耳炎;就不会一次都不参加我的家长会,让同学们笑我没有爸爸;就不会在姥爷去世的时候都不来看一眼……”齐欢泪水涟涟,一下将齐孝石多年来作为父亲的失职都一一历数。

齐孝石愣在那里像接受讯问一样手足无措。是啊,女儿说的都对,这些年来,自己为家庭负过责任吗?自己对妻儿有过交代吗?在工作上,自己一事无成,一败涂地。在家庭上,也一无所有,分崩离析。妻子、女儿、徒弟,无不离自己而去。这才叫失败呢,这才叫悲剧呢。齐孝石深深地叹息,刚才的邪火在一瞬间被冰冷熄灭。他重重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齐欢取过纸巾,擦干自己的泪迹,缓了缓情绪说:“爸,我知道您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但在海涛的事情上,我真的希望您能原谅他,我再次跟您说一句,我和他不可能分开,不可能……”齐欢擦了擦眼泪,“就是您再使用什么方法,我们也不会离开……”

齐孝石知道自己前段日子干的缺德事被女儿发现了。因为这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在女儿面前抬不起头来。但在心底,他确实不想让齐欢和那海涛走到一起。他不是还记恨多年前那海涛的背叛,而是因为不放心把女儿交给这名年轻的预审员。嫁给一个警察,特别是搞预审的警察,作为家属是要付出常人无法理解的代价的。工资微薄,工作辛苦,上班有点儿下班没点儿,逢年过节的时候不是执勤就是加班。连续不断的审讯工作,熬夜毁身体不说,还要抵御钱色的诱惑。哎……这是干吗啊,一辈子跟自己较劲。但齐孝石的这些话却没法和女儿明说。这些年来,虽然女儿齐欢很懂事,隔三差五地来看自己,但毕竟从小不是自己看大的,彼此之间还是有着一层隔膜,这种隔膜是一种客气的陌生感,不是靠一两天的相处能消除开的。这是岁月积攒下的惩罚,是永远也弥补不了的亲情缺失。

这时,齐孝石的电话响了,他一看号码,是老赵打来的。

“哎,你看啊,刚才还说到你赵叔呢,现在电话就打过来了。”齐孝石借此机会,调整与女儿之间的尴尬。

“喂,老家伙,昨天回家媳妇跟你翻车了吧,哈哈。啊?什么!你再说一遍!”齐孝石的表情迅速变化,“你再说一遍!谁自杀了!什么!怎么会!”

齐欢也被父亲的举动弄得诧异,刚才的小脾气也一扫而光。“怎么了?”她走到齐孝石身边,关切地问。

齐孝石挂断电话,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眼睛茫然地平视前方,出神了半天才说:“老赵……老赵说……龚培德……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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