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孝石来到焦化厂的时候,远远地看到旧办公楼下已经拉上了警戒带,四周人群聚集,警灯闪烁。他三步并作两步往近处跑,刚穿过旧楼旁几辆废旧的汽车,就觉得胸口发闷,一下蹲在了地上。

“妈的,真他妈的是老了。”齐孝石气喘吁吁地摇头,费尽了全力才重新站了起来。举目望去,那海涛正在和两名制服民警相互推搡,纪委副书记沈政平在一旁劝阻,却无济于事。

“操,这王八蛋撒什么癔症呢!”齐孝石心里暗骂。

那海涛在询问完常骁之后,才回拨了预审支队办公室的电话。在电话中,内勤蒋梅带着哭腔告诉他,龚培德支队长在城东老焦化厂废弃的大楼上,坠楼身亡。

那海涛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要不是小吕扶了一把,几乎跌坐在地上。

师傅,你怎么会自杀呢?怎么会!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你什么没见过,多少大案子从你手上经过,也都有条不紊,你在预审行里是出了名的稳准狠啊,怎么今天就这么想不开呢?那海涛痛哭流涕,小吕在一旁不知所措。

“你这是让那帮纪委的孙子给逼死的啊!”那海涛泪流满面,咬牙切齿,攥着拳头一直从审讯室外忍到了事发现场。

那海涛等不到汽车停稳,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人群前。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海涛语无伦次,质问一名在现场的警察。

警察认得那海涛,对他很客气,“那队,死者是龚培德支队长,我们经过勘查,初步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应该是自杀,坠楼身亡。”警察回答。

“什么?自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海涛突然狂躁起来,一把抓住了警察的双臂,“不可能!不可能!我师傅是不会自杀的,决不可能是自杀!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那海涛摇晃起警察,“你们怎么回事!怎么这么轻易就下了判断!周边的目击者走访了没有?痕迹指纹取了没有?尸体检验做了没有?”那海涛几近疯狂地喊着,对面的警察无可奈何地任其发作。

这时,纪委副书记沈政平走了过来。他今年五十出头,身材瘦高,黑框眼镜后是一双严肃谨慎的眼睛。

“海涛,你干什么!”沈政平一把攥住那海涛的手,“这里是现场,不是你们家,你闹什么?”

“沈书记,你来得正是时候。”那海涛失去了理智,转头对着沈政平说,“我问你,我师傅是怎么死的?啊?他当了这么多年警察,干了这么多年预审,弄错过案子没有?”那海涛一把反攥住沈政平的胳膊,“你们纪委为什么要带他走?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你们知不知道这样做,是毁了他的名声?”那海涛提高了嗓音。

“你疯了吧,那海涛,在这个地方说这种话?”沈政平也生气了,“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还像不像一个副大队长?像不像一名人民警察?”

两名制服民警过来阻拦那海涛,而那海涛仍不依不饶,紧紧抓住沈政平的胳膊。这时,一个人走到那海涛面前。那海涛抬头看,来人正是齐孝石。

“放手。”齐孝石说。

那海涛泪如雨下,仍不放手。

“放手!我让你放手!”齐孝石大喊。

那海涛这才缓缓放开了沈政平。

“你要认他当你师傅,就好好地配合刑警勘查现场,别他妈在这儿裹乱!混不吝是吧,有本事能让你师傅活过来啊?能吗?不能就滚一边去!”齐孝石一张嘴可没好话,“你以为就你难受啊,啊!我们心里都他妈好受啊!”齐孝石说着眼里也转起了泪花,“这老家伙,昨天晚上还找过我呢,我说怎么看他不对劲呢……怎么……怎么这一下,人就走了?走了!”齐孝石自责地哀叹,眼泪顺着一脸的褶子分流到各处。

“什么?他找过你?他找你干什么?对你说什么了?说什么了?”那海涛情绪激动,忙问齐孝石。

“他最后跟我说的话,是让我……好好带带你……”齐孝石停顿了一下,“他说你虽然搞了不少像样的案子,但做事太急,有时缺少方法,容易吃亏……”齐孝石克制住情绪,努力把龚培德最后的话说完。

那海涛全身颤抖,泣不成声,他双手再也聚不拢力量,身体缓缓蹲了下去,“师傅……师傅……”谁也无法将此刻的他与那个自信骄傲的预审员联系在一起。

两个小时后,刑警终于处理完现场,经过仔细的痕迹检查,基本排除了龚培德他杀的可能。但尸检还需要一段时间,龚培德是否服毒或者服了迷幻药物,还要做进一步鉴定。

纪委副书记沈政平和那海涛、齐孝石一起来到了龚培德的办公室,依据局领导的指示,纪委的民警还要在两个人的见证下,对龚培德的办公室进行搜查。

“人都死了……还要搜查他的办公室吗?”那海涛不理解地问,声音哽咽。

沈政平看着那海涛哭红的眼睛,冷静地说:“海涛同志,我理解你此时的心情,但作为警察,你刚才的行为过于鲁莽,太不成熟!我们首要的任务是查清事实、还原真相,而不是感情用事,扰乱秩序。咱们都是警察,算起年龄你也该叫我一声师傅。当警察的,从穿上这身衣服起,就要做到严格执法、依法办事,就要懂得令行禁止、公大于私。龚培德的不幸不仅你痛心疾首,我们也非常难受,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因此而放弃自己的职责。你明白吗?”

那海涛的愤怒消散了,变为一种无力,坠落在空洞里。他当然知道沈政平话中的含义,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确实太有失原则了。在警徽面前,他不仅是龚培德的徒弟,更是一名人民警察,一名预审支队的副大队长。

“书记,我……知错了……”那海涛低下了头。

“知道就好,亏你还是个领导干部。”沈政平恨铁不成钢地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含义很重。

“老齐,龚培德昨天晚上见过你一面?”沈政平问。

齐孝石点头,“是,昨晚十一点左右的样子,我没回家,在办公室留宿,他来办公室和我聊了十来分钟。”齐孝石如实回答。

“嗯,聊了什么?”沈政平问。

“也没有什么实质的问题,就是和我叙旧,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当时我还琢磨,“好么秧儿”的扯这些干吗,现在想起来确实不正常。你也知道他平时的德行,没事儿不甩闲篇儿。”齐孝石说。

“具体说了些什么呢?”沈政平打开笔记本,拿笔记录。

齐孝石知道这不是随意的聊天,而是纪委的调查,就仔细地回忆起来,“他到我们队的大开间儿,说什么我们认识三十多年了,提到了我和他还有老赵刚参加工作的情景,然后又说十年前的刘松林案件让我背了黑锅……”齐孝石事无巨细,一点一点地将昨晚的事情全盘托出。他边说边摸出一颗“中南海”,自顾自地点燃。

沈政平没有打断齐孝石的陈述,默默地记录完毕,“刘松林的案子,具体是什么情况?”

“那个案子说起来就长了,是十年前经侦转来的一个行贿受贿的案件,刚开始他是主办,后来因为他闹病,就转到了我这里。最后案子没办成,咱们局还给对方做了行政赔偿。”齐孝石说。

“哦,我知道那件事,就是那个做生意的到处告你的案子?”沈政平想了起来。

是啊,十年前的那起案件弄得满城风雨,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不仅弄得B市警界人人皆知,还让齐孝石处于上升期的警察生涯戛然而止。

“是啊,那时你还在刑警队呢吧,就是那事。”齐孝石大大咧咧地说。

沈政平原来是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这几年才被提拔到纪委当副书记。

“你为龚培德背了什么黑锅?”沈政平又问。

“这个我也说不好。龚培德就那么一说,也没解释,当时我喝多了,也不想多问。我觉得吧,他可能就是觉得那个案子最初自己弄得不利索,才让我弄砸了的。嗨……那是我自己手潮点儿背,跟他没一毛钱关系。”齐孝石避重就轻地回答。

沈政平凝视着齐孝石,听出了那话里的言不由衷,但还是没有深究,“嗯……还说什么了吗?”他问。

“走的时候,他好像最后说什么,‘一辈子没睡过踏实觉,我走了’的话……”齐孝石回忆起来。

“看来他是准备好了才走的。”沈政平叹了口气说。

“是……现在想起来,他找我可能是有什么话要说,但我……哎……”齐孝石叹了口气,“但我……没给他好脸儿,他也就没吐口儿……”

那海涛默默地听着,眼泪又夺眶而出,“书记,我师傅他不可能刑讯逼供,他搞了这么多年预审了,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你们找他谈话,又搞搜查,这是对他的不信任啊。”

沈政平看着海涛沉默了一会儿,“这事,本来不该对你们说,但事情都发展到这一步了,我就把基本的情况透露一些。我怀疑龚培德在自杀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沈政平说。

“什么?深思熟虑?”那海涛惊讶地重复着。

“是啊,我刚开始也不相信,认为不可能,但在刚才的勘查中,刑警在焦化厂旧楼的楼顶,发现了这个东西。”沈政平说着,从皮包里取出一个取证用的塑料带,塑料袋里是一张纸条,“你看看,就会明白他的用意了。”

那海涛接过塑料袋,一字一句地看着里面的纸条。字迹是龚培德的没错,上面写着:

预审,预审,就是靠所谓正义的谎言去揭穿恶意的谎言。但谎言一出,所有人都要付出代价。与人斗,是最残酷的斗争,结尾绝不是输赢,而是相互摧残。我斗了一辈子,没睡过一晚的踏实觉,身心俱疲,得到的只是空名和永远无法圆上的谎言。累了,真累了,我睡了。我不会坐在审讯台下,等待纪委和检察院去审我。我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的家人和战友,请转告老齐,我欠他的,此生无法偿还,只待来世吧。

龚培德绝笔

“根据刑警调取的附近监控录像,龚培德应该是今早凌晨四点到的焦化厂,他把车停在了厂外,步行上那栋六层的旧办公楼。同时根据技术勘查出的现场遗留物和脚印,龚培德在楼顶留下了三十多个烟蒂,还反复踱步,最后在清晨六点左右坠楼身亡。他的尸体到了上午十时许才被来焦化厂遛狗的居民发现,打了110报警……”沈政平陈述着情况。

那海涛和齐孝石愣愣地看着纸条,呆若木鸡。齐孝石想象着龚培德站在焦化厂旧楼楼顶,俯视着不远处废弃的篮球场,回忆着年轻时曾在那里打赌、奔跑、追逐的场景。

“我操,你丫……欠我什么啊……”齐孝石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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