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夜深时,努里溜进安娜的被窝,两人偷偷摸摸、闷声不吭地做了一场。这番亲热因不能出声而情趣更浓。努里在安娜怀里睡着了,但天刚一亮,他就溜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早上,家里的司机载他们到德黑兰北郊的谢米兰县。谢米兰是德黑兰的风景胜地之一,曾经是卡扎尔王朝沙阿和巴列维王朝沙阿的避暑之地,修建了大量华美的宫殿和别墅;然而现在,随着德黑兰人口暴涨,城市扩张,此地逐渐成了德黑兰北郊的一部分,发展成为店铺云集、琳琅满目、高楼耸立、交通发达的高档街区。厄尔布尔士山脉一如既往地俯瞰着一切。虽然这儿与芝加哥北岸的风貌大不一样,但安娜还是觉得两地同为富人区,差别不大。

轿车驶上一条狭窄的居民区,街道两边的高墙挡住了一切。安娜以为要去一栋公寓楼,结果车子停在一扇开着的大门前,只见里面那一座房子,正面是条砖砌成,中间一道房门,门两侧立着柱子。

努里下车后,替安娜开了车门。安娜盯着房子问:“这是我们的新家?”

努里咧嘴一笑:“我想给你个惊喜。”

“你早就知道?”

“对呀,不过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安娜摇了摇头:“我不信,”她语无伦次地说。

“我们不能……我是说……这是……”

努里把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

“嘘。”他拉着她的手走进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带有小游泳池的小花园,接着是一棵法国梧桐,再接着是青葱翠绿的灌木丛,梧桐与灌木之间,花儿明艳,芳草萋萋。

房子有三层,顶层与通常的阁楼差不多大,一扇推拉门通往屋顶。屋里共有三间卧室和两间浴室,铺着硬木地板,厨房台面简洁雅致,空气中弥漫着油漆味儿,两个工人正在往楼下的墙上钉踢脚板,还有一人在给地板上蜡。安娜走进厨房,看到里面新的炉灶、冰箱、洗碗机和一台垃圾处理机;她突然觉得有些头晕,恍若梦中。

“怎么样啊?”努里顽皮地笑着问道。

她用手抚着雪白的厨房台面。一切都崭新无比,光可鉴人。

“这……真是太漂亮了。可我们怎么住得起呢?就算我找到了工作,房租肯定也是个天文数字。没法——”

努里打断她的话:“最好的要放在最后。”

“什么?”

“这里……”他展开双臂,“安娜,这是我父母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

“他们要把这座房子送给我们?整栋都送?”

“我父亲买了这块地,找人修建的。”

“不行,我们不能收下——这礼物太重了!”

“安娜,这是他们的一份心意。”

“这房子应该由我们自己建造、自己付钱才对!我们慢慢来。”

“父母想让我们起点高一些,他们的心意嘛。”

安娜紧咬着嘴唇:“得告诉他们我们不能接受。”

努里笑了,但笑声听起来有些空洞:“哦,你现在也学会客套了啊?”

“努里,我是说真的。”安娜斟酌道。

“这关系到我们是否能独立生活。我们得学会自力更生!难道你想……”

努里的笑容黯淡了下去!“安娜,你在芝加哥的公寓,房租是自己出的吗?”

“不是,但我们……我……那会儿还是学生。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法?我们才刚刚走出校门。你也知道,第一份工作通常工资都不高。能有个这样爱护我们,又有能力帮助我们的家庭,应该觉得幸运。”

安娜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她不想为难努里或他的家人,但直觉告诉她,这样是不对的。她曾设想过和努里一起打造两人的未来,体验战胜困难所带来的快乐。如今看来,这个想法是没法实现了。她知道努里家很富,但没想到会富到这种地步。他为什么要对自己的财富轻描淡写呢?是怕我会有别的反应吗?正如我现在的反应?

她早就应该想到这点。留学美国花费巨大,能去美国留学的肯定都家境殷实。她想起努里说起他第一次参加示威会议时那些与会者曾因他的家境对他多有怀疑。自己怎么就没多上点心呢?怎么就没想到呢?她脑子里一片混乱,用手捋了捋头发,有些不知所措。她不能拒绝住进这所房子,否则会伤了努里父母的关爱之心。

她出了厨房:或许应该心态积极一些,毕竟这一切还是好处多多的。房子的一切都那么光明锃亮,崭新,西式,就连浴室也不例外;主卧里有大得能进人的壁橱,次卧可以改成书房,第三间则可以作为客房。她走进起居室,琢磨着以后如何装饰它……突然门铃响了,门开后拉蕾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身上飘着一股香水味儿。

“嘿!”她喊道。安娜怀疑她是来参观房子,顺便看看他们的反应的。努里跟她用波斯语聊了起来。听她那气喘吁吁的语调,安娜明白拉蕾非常兴奋。

“你觉得怎样?是不是很棒啊?”

安娜挤出一丝笑容:“是的,非常棒。”

拉蕾高兴地拍了拍手。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喜欢——我帮爸爸设计的。”

“你还有这本事?这可没想到!”

“我是学建筑设计的。”她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当然了,结婚后我肯定就不干了。”

安娜一时语塞。

拉蕾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反应,继续说:“嘿,我也有个男朋友,叫沙欣,跟努里一样大,是个高富帅。我们肯定会结婚的。”

“真不错!”拉蕾才刚16岁,安娜想道。努里23岁,7岁可是个很大的年龄差距。不过她没说出来。

“不过在此之前,希望你能让我常来转转。”

安娜耸了耸肩,用西班牙语说:“我家就是你家。”

拉蕾皱了皱眉。

“抱歉,一个俗语,就表示当然欢迎,随时都可以来的。”

拉蕾笑了,满意地环顾四周。

“嘿,你想过家具、家用物品吗?最好现在就开始准备。”

安娜迷惑地抬起头。

“我是说嫁妆!你的陪嫁物品。”

“陪嫁物品?”

“伊朗习俗规定由男方负责操办婚礼,女方提供家具和家用物品。双方家庭还要商定离婚时的赔偿金。”拉蕾说着挥挥手:“你居然不知道?”

安娜突然打了个冷战:自己没有陪嫁物品,也不知道两人离婚时自己会分到多少财产;她不愿意还没结婚就开始考虑这桩婚姻会有怎样的结局,反正自己没有钱,签不签婚前协议都一样。

努里瞪了一眼拉蕾。

“安娜,别听拉蕾乱讲。那是老掉牙的习俗了。我爸妈绝对乐意提供我们所需的一切。我们永远也不会离婚,所以你就别担心陪嫁的问题啦。”

安娜刚想搭话,拉蕾就插嘴道:“很好,那就没问题了。我对所有的好店铺了若指掌,咱们一起去。等你们结婚的时候,家具就该到了;明天中午就去看看如何?”

安娜咽了下口水:此刻真像是一个被带到魔法王国的公主!父亲提供了她日常所需的一切,但绝不过度,这是德国人养儿育女的方式;母亲虽然不是那么务实,却因不常在身边,也就没什么影响。不过事到如今,由于她决定嫁给努里,人们——不,她纠正自己的措辞,是她的新家人——以关心和礼物笼罩着她的身心,都想要照顾她。她看着新房的起居室、厨房和过道:为什么我就不能既过上奢华的生活、又不会伤害任何人呢?我不应该这么庸人自扰,而是应该学着去享受变化,毕竟,这是新生活的开端!于是她转向拉蕾。

“好啊,明天就去!”

第二天,安娜上了萨梅迪家的奔驰轿车。司机载她们到了市中心的一个家具店。当局一直想把德黑兰打造成和纽约或巴黎一样的现代化城市,无论是商店橱窗还是办公大楼,处处都可见到西方的影响——就连污染和喧闹的交通都那么相似!

然而,开出宽阔的大街,就进入了另一番天地。一头驴在一条小道上悠然自得地咀嚼;另一条街上,一家破旧的店铺在人行道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另一家店铺的天花板上则挂满了食物。每家店铺的橱窗里都摆着一张沙阿的照片。

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也很大。波斯人属高加索后裔,安娜见到许多皮肤白皙、浅色双眸的人;不过也有些人皮肤较黑,更接近阿拉伯人的长相。有的女人衣着华丽,浓妆艳抹,风姿绰约,仿佛要去罗德欧大道购物;也有的穿着从头遮到脚的黑色长袍——即罩袍,像黑天使一样在街上飘然而过。男人大多穿着西装或运动衣裤,但时不时也会看到一个长须飘飘,身披长袍,戴着头巾的毛拉。

一家高档店铺的橱窗里摆满欧式家具,司机就在此停下。

“这是德黑兰最好的家具店,”拉蕾说,“我们跟店主认识。”

进店后,安娜有些不知所措:各种颜色造型款式多得让人眼花缭乱!在拉蕾的帮助下,她最终选定了一张大号双人床、两个梳妆台和床头柜。至于起居室,她选了一张光滑锃亮、极具现代感的沙发和两把土灰色椅子,还定了一张玻璃面餐桌和配套的椅子以及书架。付钱的时候,拉蕾叫他们记到萨梅迪家的账上。售货员员兴高采烈地使劲点了点头,头低得几乎像是鞠了个躬。可不是!安娜心想,今天这样的业绩,他可能从来都没有过。

接着,她们去了家用电器店。拉蕾说服安娜买了一台彩电、一组音响、几盏灯和一台咖啡机。买完这些,她们乘车到一家专做英美食物的餐馆,慢慢品尝着沙拉、松饼和茶水,拉蕾结账的时候,已经快下午4点了。

“时间正好。”拉蕾笑着说。

“怎讲?”安娜想回家了。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回到车上,拉蕾叫司机开向北边的塔杰里士市场,说那里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果不其然,这个市场简直就是杂货店和跳蚤市场的结合,摊位一个接一个,食品、服装、珠宝、唱片……简直是应有尽有!她不禁想起了和努里常去逛的芝加哥麦克斯维尔大街。

两人穿梭于市场的小道上,拉蕾仿佛有着某种自然之力,无所不知且自信满满,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活力。她指指碟子、银器和地毯等全以批发价销售的物品,又提醒安娜别买太多。

“你会收到好多好多结婚礼物呢。”

市场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多都是一大家子趁着下午出来大采购。安娜不时蹭到别人汗津津的身体。那些气味也很陌生:刺鼻的香料味、油脂味、香水味和一股甜得发腻的怪味。有些赶集的人——大多是男人——试图拂去这些气味,不过拉蕾并未因此停下脚步。

种种气味和高温,加上攒动的人群,令安娜头晕目眩。逛过了家具店、电器店,又逛了集市,她已经筋疲力尽,再也走不动了。

“拉蕾,不好意思,咱们能回家吗?我……好累,想休息一会儿。”

拉蕾担忧地问:“哎呀,天哪,我又做过头了,是不是?妈妈常说我就像一匹野马,需要好好训训。真抱歉,当然可以走啦。”她抱了抱安娜。

“你该早些告诉我嘛。”

安娜挤出一丝笑意说:“不过,倒很好玩儿。”她也并非完全言不由衷。

拉蕾沿原路穿过市场,在一家卖八轨磁带和唱片的摊位前停下。

“就一会儿。”

安娜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拉蕾仔细翻了翻精选集,跟店主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波斯语。安娜听出了“迈克尔·杰克逊”和“艾瑞克·克莱普顿”。拉蕾转向安娜。

“你最喜欢哪个摇滚乐手?”

安娜犹豫了一下。她更喜欢古典乐。至于摇滚乐,她连现在最流行谁的歌也不清楚,毕竟人们喜新厌旧的速度太快了。还好她想到了一个人。

“斯迪丽·丹乐队。”

“哦,我也喜欢他们。说实话,我去的那家迪斯科就常演奏斯迪丽·丹乐队的歌。你和努里一定要跟我去看看。今晚怎样?当然啦,要等你休息好以后再说。”拉蕾抱了一摞磁带,其中一张是黑白红相间的封面,上面写着“阿雅”。她掏出钱包,抽出几张钞票,递给店主。店主就把那些磁带放进一个袋子里,递给拉蕾,拉蕾又把袋子递到安娜手中。

“等音响一到,你就有音乐可听啦。”

“拉蕾,这太多了。我不能要,你自己留着吧。”

“不行,这些是给你的新家准备的。你们美国人不是也讲究乔迁之喜吗?”

“我不能……我……”安娜不再拒绝了,否则拉蕾会觉得她是在客套,会继续劝她。虽然这种习俗很可笑,可她还是妥协了。她谢过拉蕾,把袋子

夹到腋下。拉蕾拉着她走出店铺。对于今天的大扫购,安娜颇感震惊——还从来没有过如此大手大脚的朋友!不过话说回来,自己本来就没几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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