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上,安娜第一次看到德黑兰:一座四面蔓延的大都市,规模顶得上纽约的五个区。街道布局没有明显的章法,路边林立着高矮不一的建筑;城市三面环山——岩石密布的厄尔布尔士山脉延伸到远方。厄尔布尔士之于德黑兰犹如密歇根湖之于芝加哥。

眼前是大片大片的棕褐色——山脉、土地、甚至雾霾。不过,随着飞机下降,景物变得清晰起来,棕褐色随之变亮,依次成了浅褐色、奶油色,甚至白色。这与芝加哥一成不变的灰暗色调明显不同。

他俩走下飞机,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散发着燥热和危险的气息。豆大的汗珠滴落在安娜脖子上,幸好眼前的梅赫拉巴德机场大厅里有空调。他俩走向航站楼里的海关,安娜注意到大厅圆形的拱门和明亮的马赛克图案,现在刚到下午,机场里人流如织,其中有许多西方人,她的出现并不引人注目。

过海关很顺利——边检人员甚至都没打开他们的行李。来到外面,努里叫了辆出租车,他已经与刚从法兰克福回来的父母通了电话,让他们不要来机场接;不然的话,家里所有人都会跑到这儿来,那样他们的行李就没处放了。安娜庆幸能有这片刻的喘息,让她有时间来适应适应。

出租车司机说了一连串波斯语,努里回答了他,然后说:“请说英语,我妻子……”他咧嘴冲安娜笑了,“……不懂波斯语。”

安娜差点儿笑了出来。努里想让她感到自己在这儿很受欢迎。

司机耸耸肩,说:“我不太会说英语。”然后便没再说什么。

很快,他们前方若隐若现地出现一座有许多拱门的高塔。塔身线条优美,拱门下方是一片典雅的蓝色和金色相间的方块图案。塔前有一座哗哗作响的喷泉。

“这是沙阿纪念塔,”努里介绍道,“又叫‘沙阿纪念碑’,俗称德黑兰之门。这是沙阿为了庆祝波斯帝国建立2500年而兴建的。”

司机放慢速度,又开始用波斯语大声说话。

努里翻译道:“他说,这是用8000块白色大理石建成的。”

安娜伸长脖子,想看得更清楚些。塔身雄伟庄严,有如波斯版的凯旋门。

几分钟后,街上的车辆和行人越来越多。安娜估计这儿是商业区,车子经过一栋栋10到12层高的建筑、一家百货商店,几家酒店;看上去,和其他大城市没什么两样。

接着是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路旁排列着棱角分明的西式建筑,其中穿插着一些线条优雅、有圆顶、平台以及复杂烤漆立面的大楼,墙面多是重叠的彩色图案。除了白色,安娜还看到了明亮的蓝色、绿色,甚至淡紫色。这些颜色使建筑物看起来更为柔和。车子穿梭在这些建筑之中,每隔一会儿,安娜就能瞥到一眼厄尔布尔士山脉。

他们绕了几个圈,圈子中间恰好是一座喷泉。

“我们正开往德黑兰北部,”努里说,“北部环境好得多。你不会想去南边的。”

“为什么?”

“那里是……嗯……”

“贫民区?”

努里点点头。

司机又说了一连串波斯语,他打着手势,从后视镜中看向努里。努里听后,用严厉的口吻回复了他。司机立刻沉默了。

安娜把手搭在努里的胳膊上:“怎么了?”

“他问我们在美国有没有听说反抗沙阿的骚乱,还问我对此做何感想。”

“但你不想说?”

“不能。”他拍拍安娜的手。

“他说不定是萨瓦克,或是个报信的;就指望我会说些什么,就好去举报我,要么敲诈我一笔。”

安娜看看努里,又看看司机。我该关心这事吗?自己脑子里已经装了太多事情,暂时没有心思去管这些言论自由的问题。

幸好努里换了个话题:“我们正位于巴列维大街上,这是世界上最长的街道之一,贯穿了整个德黑兰。”

安娜盯着外面的街道:这些都可以等会儿再说。

“安娜,我的家乡怎么样?”

安娜望向两侧窗外:“很棒。”

努里紧扣住安娜的手:“我太高兴了,安娜!我们的好日子即将开始啦!”

“已经开始了,”安娜笑着说。

“你就是我的一切!”

几分钟后,他们从巴列维大街拐进了一个居民区。这里的街道较窄,也更安静。大多数房子外面都有围墙,有时能看到围墙里面亭亭如盖的大树伸出墙端。这儿就是德黑兰的富人区吧,安娜想。出租车开过几条街以后,停在一堵长达整个街区的石墙面前。这条街处在一个缓坡上,他们正在最高点。

努里对司机说了些话,司机便长按了一下喇叭。过了一会儿,大门打开了,一个矮小圆润的女人和一个看上去比安娜小几岁的女孩欢呼雀跃地跑了出来。她们身后跟着一男一女,应该是家里的帮佣。没等安娜弄清他们是谁,她就被人揽入怀中,不停地亲吻着。

墙里是一座大房子,看上去刚刚整修过。安娜向前走去,穿越一个很大的庭院,庭院里果树成荫,鲜花盛开,中间有个小游泳池。安娜经过泳池时悄悄放慢了脚步,心想要是谁有这么一片私人园地,把脚浸在凉爽的水中,读着诗,或是冥想大自然——那可真是天堂般的感觉!

房子的层高很高,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墙上是明艳的挂毯。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屋来,金银饰物反射着阳光,十分晃眼。白色的墙壁上挂满镶有华丽金色边框的抽象画。家具用丝绸模样的布料罩着。整个房子给人感觉明亮轻快,但并不怎么舒服。他们观赏着一个接一个的房间,安娜越来越震撼。她在安逸的环境中长大,从不缺少什么,但富丽堂皇到如此地步还是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努里的母亲大声命令一名佣人,那个包着头巾的女佣低声说了些什么,便拿起安娜的手提箱和帆布包。

“不用了,我来拿吧。”安娜对那女人说。

努里的母亲抬起手,摇摇头。那个女人拿起了安娜的包。努里的母亲笑了,搂过安娜,带她上了楼。努里的母亲——帕尔文·萨梅迪身材矮小圆润,但安娜能看出她曾是个美人:黑发中夹杂着几缕银丝,黑色的睫毛下是一双棕色的眼睛,大大的瞳孔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琥珀色——努里继承了她的眼睛;穿着一条做工简洁的米色裙子,戴着黄金首饰。她的英语很蹩脚,但安娜从她的微笑和手势等肢体语言明白了她的意思。

安娜跟着她来到楼上,她带着安娜走进一间长厅,两旁是两排房门。她打开右边第二扇门,用波斯语含糊地说了些什么,然后示意安娜进去。透过屋内的落地窗,可以远眺德黑兰北部——到处都是建筑群,其中许多仍在建设中,好像要一直延伸到厄尔布尔士山中。安娜注意到,那些山在这一小时中似乎变了颜色,变得偏于粉色、不那么像棕色了。

房间里的家具是西式的,包括一张大双人床、一个衣柜和几个书架。书架上摆满了皮革装订的书籍。架子顶端放着几个奖杯和几张镶边的家庭照,甚至还有一张是努里穿着足球服的照片。

戴着头巾的女佣提着安娜的行李,费力地走进房间,把那些包放在床上,打开帆布包,开始拿出安娜的东西。

“不用,让我来吧。”安娜说。但是努里的母亲用波斯语说了些什么,那个女佣便继续开箱整理。这时,努里走了进来,安娜感到如释重负。一个男佣提着努里的包进了另一个房间。

“这是我们最好的客房。”努里说。

安娜歪着脑袋;对于努里的母亲把他们安排在不同的房间,以及他们现在仍待在这儿,颇感惊讶:“我还以为安排了我们自己的房子呢。”

“我父亲说那儿还没弄好。工匠们还在粉刷和清理。我们明天过去看看吧。”

“那我们要在这儿待多久啊?”

“不知道。”

“但是……”安娜停住了。她刚到这儿,不想显得很多事。她看看四周,说:“努里,为什么我们要分房睡?我们结婚了呀。”

努里看着地板,没有回答。

“努里……”安娜叉起胳膊。

努里终于抬起头,脸红到脖子根。

“我还没告诉他们。”

安娜朝后退去。

“你还没告诉父母我们结婚了?”

“妈妈一直期待着筹划我们的婚礼。对我们来说,婚礼是一个家庭中最重要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努里,我们得告诉他们。我们不能一直这么……瞒着他们。”

努里哀求似的说:“求你了,安娜!就等几天,好吗?”他羞涩地使了个眼色。

“等其他人都睡了,我就过来。”

“那我们搬去公寓后呢?婚礼至少还得等一个月,难道我们在那儿也得分开睡吗?”

“你知道父母他们的。”努里挥挥手。

“他们不会管的。重要的是做做样子。他们好面子。”

努里曾告诉她,拥有不同国籍或信仰的夫妻结两次婚并不少见,一次在美国,一次在伊朗。当然啦,伊斯兰教法规定必须举行穆斯林婚礼。既然如此,为什么努里要对他们的美国婚礼保密呢?安娜感到了一丝不信任。旅行已经令她筋疲力尽,耗去了她的耐心,此刻她差点就要吐出自己的想法了!

努里的妹妹拉蕾有着和哥哥一样的眼睛,精致的面容,以及乌黑发亮的头发,但个子比努里小些,也更有女人味。她穿着紧身牛仔裤和短小的T恤,略施粉黛,光艳照人。尽管自己比拉蕾大五岁,安娜还是在那一瞬间不爽起来:拉蕾的美貌加上自信,十分引人注目。

拉蕾径直走向安娜,给她一个拥抱:“你来这儿我太兴奋了,安娜。我都等不及了,就想要带你逛逛德黑兰!”她的英语差不多和努里的一样好。

“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就像亲姐妹一般。”她向安娜露出迷人的微笑。

安娜勉强回了一个微笑。

看着这一幕,努里非常自豪,满脸欣慰。随后,他的母亲用波斯语说了些什么,他点了点头,说:“安娜,让佣人整理行李吧,我们下楼喝茶去。”

可安娜更想自己收拾。但这儿不是她家,她提醒自己要当个好客人。她向那位收拾自己行李的佣人用目光致谢,然后随着努里家人下了楼——只是有些生努里的气。

在客厅里,安娜听到厨房传来杯碟碰撞的叮当声。过了一会儿,另一名佣人端着托盘走进来。安娜不禁好奇他们家到底有多少佣人。托盘上放着一个细长的茶壶、5个玻璃杯,以及一碟切好的水果。安娜想起来了,伊朗人用玻璃杯喝茶,有时还会嚼一块方糖。努里拍了拍他边上布置好的沙发。

努里的父亲名叫彼尚,这时走了进来,坐在沙发边的一把椅子上——这显然是他的位子。他刚从办公室回来。彼尚肤色较浅,又高又瘦——努里继承了他的身材;头发比妻子的更加灰白,一双碧玉般的杏仁眼;胡子精心修剪过;穿着剪裁讲究的昂贵西服,打着丝质领带,扣着袖口。

帕尔文坐在丈夫斜对面的一把椅子上,给大家倒茶。拉蕾一屁股坐进一张双人沙发里。

努里的父亲身子前倾,问道:“旅途还顺利吧?”

“路途虽远,不过还行。”安娜说。

“你要是累了,就去睡会儿。”他的英语带着清脆的英式口音。

“我白天不睡觉,晚上睡得早。”

帕尔文递给安娜一杯茶,安娜小心翼翼地接过来。

“你家真漂亮,萨梅迪夫人。”

“哦,你该叫我们爸妈了。”努里的父亲微笑着说。

安娜害羞地点点头,然后说:“哦,对了。”她放下茶杯,站起来,走向楼梯。

“你去哪儿?”努里问。

“马上你就知道了。”

安娜爬上楼,回到她的房间。女佣快把东西都整理好了。安娜这才意识到她不知道女佣把她的东西都收在哪儿了。她翻转着手掌,做出询问的手势,但女佣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安娜比画着一个盒子的模样。

“礼物。送人的东西。”她说。

“在哪儿?”

女佣摇摇头。安娜看了一圈房间,可没看到。她记得把它装在大帆布包里。然后她打开壁橱门,看见它在最顶端的架子上。那是一个淡蓝色的盒子,上面系着深蓝色缎带。她伸手去想取下来,但架子太高了,根本够不着;女佣见状,便帮她拿了下来。

“卡里马努。”非常感谢,这是安娜会讲的几个波斯单词之一。

女佣低下头:“卡什米空那。”

安娜接过盒子,走下楼,把它递给努里的母亲。

“这是送你的,妈妈。”

努里的父母对视了一下。

“打开看看。”努里说。

安娜看着帕尔文打开盒子。她为挑选礼物纠结了几个星期。礼物不能太奢侈,也不能太廉价。她最后选定了这对莱俪水晶烛台,花了一小笔钱。她希望这个礼物恰好合适。

“我知道,努里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光明;作为他的妻子,我希望能为你们的生活带来一点光明。能成为你们家庭的一员,我深感荣幸。”

努里的父亲翻译了一下。帕尔文仔细查看了那对烛台。她眉头微皱,开始用波斯语说话。

“她说什么?”安娜紧张地问。

努里解释道:“她说不能收下。”

安娜的胃里翻江倒海:“为什么?”

“妈妈说它们很美。正因为太美了,所以我们不能收下。”

“但那是给她的礼物,”安娜说,“告诉她。”

努里照做了,但帕尔文仍然摇摇头。

“拜托……”安娜焦急得腹部一紧,“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吗?她不喜欢我吗?”

努里的父亲彼尚用波斯语大声说了些什么,帕尔文回答了他。他们来回说着话。彼尚最后说了一句话,声音很坚决。然后帕尔文看向安娜。

“好吧。”她用蹩脚的英语说道,“那好吧。”

“什么好吧?”安娜完全糊涂了。

努里提高了声音:“伊朗人讲究客套,通常会在接受礼物前拒绝一下。这是我们的方式。但爸爸知道西方没有这样的习惯,他给妈妈解释了这点。”

帕尔文站起来,走向安娜,拥抱了她。

“卡里马努。”

“它们很美,”彼尚说,“也很贴心。你能成为我们的一员,是我们的荣幸。”

安娜如释重负地坐了回去,同时也感到几分疲倦。融入波斯文化比她预想的要难得多。

彼尚换了话题。

“我已经和承接地铁建设的公司负责人联系过了,他们这两天想见见努里;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努里说。

“谢谢你,爸爸。”

“还有你,安娜。我知道你会忙着筹办婚礼和布置新家。但等你安顿下来后,你想工作吗?”

她很高兴公公也在为自己考虑:“想啊。当然,是在我们有孩子之前。”她害羞地笑了。

“啊。”彼尚笑盈盈地问:“你想要孩子?”

“是啊,至少3到4个。”她希望自己子女成群,嗅着他们身上甜美的奶香,看着他们在家中嬉笑打闹;她等不及要在他们磕着膝盖和手肘,或是从噩梦中惊醒时,给他们雨点一般的亲吻。她发誓,要让孩子们拥有的生活完全不同于自己那冰冷无趣的童年。

彼尚笑了:“那你和努里会很忙的。”

安娜顿觉脸颊烧了起来,真希望自己刚刚那一番话没有那么失礼。不过,公公仍在笑。

“那,在那幸福的日子到来之前,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安娜摊开手:“还不知道。我需要一些时间来考虑考虑。”

“我们公司一直都在找会英语的人,写信、翻译,还有打电话之类的;不过你得学点波斯语。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问问。”

石油公司?就是努里父亲工作的地方?努里的家人到底要干涉我们到什么程度?安娜犹豫着。她知道最好不要拒绝。

“感谢您的提议,亲爱的爸爸。我可以在安顿好之后再找您谈谈吗?”

“当然可以,不用着急。”

安娜咽下口水:刚到伊朗才几个小时,还要过多久才能完全适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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