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黑兰的交通混乱而拥挤——车辆川流不息,挤满了四五条车道,有人不断变道,有人突然刹车——毫无章法可言,几乎没有红绿灯!安娜抓紧座椅,担忧着司机如何才能在这混乱的车流中平安行驶。还没开出一英里就堵车了,喇叭声此起彼伏,出租车司机们不耐烦地挥舞着拳头。尽管奔驰轿车里开着空调,还是热得她汗流浃背。

忽然响起一声格外尖厉的鸣笛,很像电影中欧洲诵诗班的腔调,宛如半夜里盖世太保逼近时的音乐。她止不住打了个寒噤,眼前一晃,只见右前方的公园里一大堆人正念念有词,其中有很多是学生模样,还有一些人留着胡子。那些人看上去并没有动,但神奇的是那堆人越聚越多,像是某种巨大的变形虫。许多人挥舞着棍棒,还有些举着标语牌。一人用英语高呼:“打倒沙阿!”

拉蕾摇下车窗,轻蔑地说:“哼,真不像话。”

“怎么回事?”安娜眯着眼睛从前风窗望出去。

拉蕾摇摇头,恼怒地说:“这些人怎么不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他们不晓得把路堵了吗?”

安娜什么也没说。这时一辆警车从车流中穿过,一个转弯停在了公园边,几个身穿制服的警官挥舞着手枪从车上冲下,拖走了几个抗议者。但许多人依然大吼大叫,愤怒地挥舞着拳头。不一会儿,军队来了,挥舞着刺刀和步枪;穿着迷彩服的士兵们打倒了更多的抗议者,并把他们拖走。

安娜目睹着这一切,吓得缩成一团;她以前就见过类似的暴行,每次看到都心惊胆战。尽管如此,大多数行人对此熟视无睹,依然漫不经心地穿行于拥堵的车辆之间。一边是骚乱,另一边却十分平静。简直令人目瞪口呆。

“怎么会这样?人们为何对此视而不见?”安娜问。

拉蕾耸了耸肩:“这一阵子,有些人抗议、抗议、老是抗议!”

安娜想起了努里在芝加哥的活动。

“那么——你,还有这些行人,对沙阿没有什么怨言吗?”

“沙阿当然不是完人,但是比起那些抱怨他的人,他还要好些。”

“怎么讲?”

“你看现在的德黑兰好拥挤,尤其是南部城区。那些人大多从乡下来,他们不识字,又没有手艺,整天啥也不干,只会制造麻烦。”拉蕾撇起嘴:“假如有人说他们是阿拉伯人,我一点儿也不会吃惊。”

阿拉伯人?安娜立即想起了努里在他俩刚交往时讲的一个笑话。她查过努里名字的词源,是阿拉伯语“光明”一词。真的是阿拉伯语,不是波斯语。努里听后笑道:“40%的波斯人有阿拉伯血统,但没人会承认。”

拉蕾接着说:“他们多数是虔诚的穆斯林,认定一切现代的东西都是堕落颓废的;认为女人必须穿罩袍戴头巾,尽管那已被沙阿禁止了。那些东西气味很难闻。”

安娜朝公园指了指:“有些示威者像是学生呢。”

“那些是玩政治的。”拉蕾嗤之以鼻。

“假装团结群众。爸爸说这全都是演戏。要知道,杜德党在伊朗是非法组织。”

不管是不是演戏,都让安娜想到群众及其在历史进程中的作用,尤其是在贫富差距很大的时候。况且,拉蕾正是民众想要收拾的那种人。

到家后,安娜很想立即回屋躺下,但努里当时正在客厅里和一位年轻女子喝茶,这使她吃惊不已。那女子身材高挑,面容坚毅,波浪形的赤褐色长发用蓝丝带扎在脑后;棕色的眼睛清澈明亮,眉毛浓密,鼻子两侧有些许雀斑:即使不算漂亮,也很讨人喜欢——不,准确地说,是“值得信赖”。她上穿素净的白色衬衫,下配深蓝的过膝长裙。

拉蕾跟着安娜进了客厅。安娜一见拉蕾拱起双眉,胃里就一阵翻腾——原来是她!这时努里起身招呼安娜过去——果不其然!

“安娜,你可回来了。这是我们家的老朋友罗娅·卡拉尼。”

努里以前曾和罗娅非正式地订过婚,当然那是在遇到安娜之前。安娜克制住自己,伸出一只手。罗娅伸出手,懒懒地握了握。她俩四目相视。

努里没有察觉她俩这微妙的互动;不过,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一幕的拉蕾似乎看懂了一切。她说:“罗娅的爸妈和我爸妈是好朋友,她爸爸是德黑兰最大的体育场老板。”

安娜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坐了下来。罗娅拿起手边的茶壶给安娜和拉蕾倒茶——好像她才是这屋里的女主人!安娜感到很别扭——难道不该是自己或拉蕾为客人倒茶吗?

罗娅递给安娜一个玻璃杯:“你这趟旅程好长哦!”她的英语倒还凑合,但不如努里和拉蕾。

“从美国到这儿来定居,太勇敢了!”她特别强调了美国的“美”字。

“你肯定很爱努里”。

安娜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这个女人原以为她自己要和努里结婚的。她勉强地挤出一句:“是啊。”

罗娅笑了。安娜弄不清她是真笑还是假笑:看似平静的面纱下,是否掩盖着满满的嫉妒与失望呢?

努里用波斯语和罗娅交谈,然后译成英语。他问候罗娅的家人,但语气有点儿居高临下,似乎他是一家之主;似乎他俩的关系仅仅是小时候订过婚而已,但他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往事已经随风飘散。安娜不禁想到:罗娅是否察觉到了这些呢?

就这样,他们一会儿用波斯语一会儿用英语闲聊着。忽然,门开了,爸爸走了进来。看见罗娅,他也是眉毛一扬,就像拉蕾当初的表情;不过随即抑制住,礼节性地微笑了一下。他抓住罗娅的双臂,轻轻拥抱了她一下,然后用英语问候她的家人。罗娅却用波斯语回答;直到此刻,她才显得活泼起来。

安娜顿觉一阵刺痛——这女人与努里家有几十年的渊源,自己可不是她的对手!

爸爸和罗娅接着交谈,努里翻译着。

“罗娅要和她奶奶一道去朝觐。”

“朝觐?”

“就是去麦加朝圣。罗娅盼望着这事。”

安娜知道,每个穆斯林一生中至少去麦加一次。这是伊斯兰教的五功之一。罗娅和她奶奶要在那儿待上三至四天,参加一系列活动,想要净化灵魂,加深对真主的忠诚。

“罗娅的奶奶以前去过麦加,但她没去过。”努里解释道。

“你呢?”安娜问道。

“还没。”努里突然显得有一丝不安。

罗娅又说了几句,然后示意努里翻译。

“她说奶奶是虔诚的穆斯林,尽管沙阿下旨要臣民穿西式服装,但奶奶坚持穿罩袍——最起码在家里会穿。奶奶不太能理解现代的生活方式;不过她有一颗纯洁虔诚的心,反正罗娅认识的人中,没有比得上奶奶那么虔诚的。罗娅希望借着这次朝圣之旅,学到一些奶奶之所以如此的秘诀。”

安娜从未见到过自己的爷爷奶奶,他们早已不在人世。努里有个大家庭,且与别的家庭关系密切;安娜自己可能并不喜欢这些,但也承认这样的大家族可以很好地抵御外部势力;她也知道,尽管自己不太认可这种关系,但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也会因此而得到庇护。

努里继续翻译:“罗娅祝愿真主保佑我们天长地久,健康幸福,儿女满堂。”

爸爸吻了一下罗娅的面颊,说:“真高兴又能见到你,孩子。希望你能常来。我现在得去听听新闻了。”

几分钟以后,努里送走了罗娅。安娜想问问努里,罗娅怎么会来的:是她自己来的还是家里请她过来的?尽管罗娅讨人喜欢,但安娜依然免不了嫉妒。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拉蕾突然说:“我和罗娅就处不来。虽然她和你年龄相仿,但她变了。”

“怎么变了?”安娜问。

“她信教信得过了头,就像我跟你谈到过的那些人一样。”

“哪些人?”努里问。

安娜便说了经过公园时那些示威者和拉蕾的反应。

努里皱起了眉头:“你不该那么恼怒,拉蕾。那些人确实有困难。”

拉蕾反唇相讥:“你怎么知道?你一直在美国享福,又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

安娜插话道:“人是会变的。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应该拥有足够的生存空间。”她竭力把话题引回到罗娅身上。

“即使是罗娅,也应该有。”

“实话告诉你吧,罗娅……呃,她让我感觉很奇怪……我甚至拿不准她是不是真的信教。”拉蕾耸耸肩。

安娜正要回应,努里抱住了她,成功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我也无法理解罗娅,也没必要理解她;因为我有你。”

这时门铃响起了。

“肯定是沙欣。”拉蕾说着急忙跑向门口。

“沙欣是谁?”努里问道。

“沙欣·坎德尔,我的男友。”

“我还以为你要和让齐订婚呢,我们两家父母是朋友。”

“你最近见过他吗?”拉蕾哼道,“他呀,像头肥猪,一身恶臭,一口烂牙。我碰都不会碰他,更不会嫁给他!”

“可已经都安排好了呀!”

“既然你可以破例,我为啥不可以?”拉蕾语气决断。

安娜颇为吃惊,她本来以为努里知道沙欣的事呢。还没来得及问,拉蕾打开门,领着一个小伙子进了客厅;她抓着那小伙子的手臂,一脸胜利的笑容。

拉蕾向他俩作了介绍。

“很高兴认识你。”沙欣说。与安娜认识的大多数伊朗人一样,沙欣的英语很棒,还带着一点儿英国腔。

“自从你来了以后,拉蕾就不停地说起你。”

安娜笑了。沙欣高大英俊,浅褐色头发,深褐色眼睛;衣服合身得体,看样子价格不菲;自信满满的样子,好像没什么事可以难倒他!难怪拉蕾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沙欣转向努里:“终于见到你了,努里。拉蕾也总是提起你,要不是知道你是她哥哥,我都会吃醋了。”

努里勉强一笑:这家伙靠不靠谱天知道!

晚上,安娜对努里说:“沙欣很有魅力,你说呢?”

努里咕哝着说:“拉蕾才认识他几个月;不错,他的确很有魅力。因为他就是个花花公子。”

“真的吗?”安娜坐在沙发扶手上问。

“他就是个飞来飞去的富家公子,经常到伦敦和日内瓦游玩。拉蕾说爱上了他,可爸爸妈妈并不赞成他俩在一起。”

“因为他年龄比拉蕾大太多吗?”

“才不是。伊朗女孩普遍早婚。”努里眉头一皱。

“可拉蕾已经与别人订婚了。”

“你还不是?”

“不错,但我是男人。”

安娜一下子僵住了。

努里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转移话题:“沙欣这种人——英语中叫什么来着?——哦,暴发户。他父母本来是农民,非常穷。沙欣在国外搞房地产发了大财,现在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妈妈认为他是想利用拉蕾。”

“利用她做什么?”

“进入上流社会。”

“他好像很喜欢拉蕾。”

努里发出一声嘲笑。

“你父亲的态度呢?”

努里犹豫了一下:“爸爸什么都依着拉蕾,早就把她宠坏了。”

安娜的一只脚轻微动了一下,想起了父亲啊,女儿啊和归属感这些问题——忽然意识到爸爸——她刚开始想这样称呼努里的父亲——居然还没有问起过自己的父亲!安娜颇感惊讶,毕竟已经告诉过努里自己父亲的过去;努里是不是忘了跟父母说这事,也没提起弗吉尼亚的婚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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