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主教尽力不去注意敲门声。

他开始吟诵祝福。他听到了反应,便接着传诵下一个主的恩典。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能抗击外在干扰,将不开心拒之门外。

他的噤声之誓看来已经上升到禁听之誓。假以时日,他就会变得毫无感觉了。

他极其安静地站立在那儿,把自己奉献给上帝。

接着菲利普主教吟唱了祷告词的下一行,他的声音不再活力四射,但仍然充满了敬意。

他听到了敲门声,好像是对他的吟唱做出的回应。

“主啊,求你怜悯。”他吟唱道。

敲门声。

“圣父,圣子,圣灵,愿主降怜悯给他。”

敲门声。

院长的头脑一片空白。数十年以来,他主持过千百次的祷告,这是第一次头脑一片空白。

主的宁静和优雅,都被这敲门声给毁了。

敲门声。

像是一个巨型的节拍器。

敲击着大门。

站在他两旁的修士们都抬头看着他。

希望得到他的指引。

“哦,上帝啊,求你帮帮我,”他祈祷道,“我该怎么办?”

他意识到敲门声似乎不会停下来。敲击声变得很有节奏。呆板的、不断重复的敲击,就好像是一台机器在敲。

梆。梆。梆。

它会一直敲下去,除非……

除非有人开门。

院长做出了他从未有过的举动。主持过千百次的祷告活动,他从未中途离开过一次。

但是他现在这样做了。他向十字架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背对着众人,走下圣坛。

他的心也在狂跳,频率比敲门的梆梆声还要快。他感觉到长袍下的身体在出汗,穿过长长的通道时,他感觉身体十分沉重。

他走过警督身边,警督目光敏锐,一副智者的样子。

他走过年轻的探员身边,年轻的探员看上去迫切地想要换个地方,反正不想待在这儿。

他走过探长身边,探长看似在仔细聆听,好像不仅仅是为了破案,而且还要为自己找到答案。

菲利普主教走过所有人身边。他告诉自己要克制,努力控制住不往前跑,步履要坚定。

敲门声继续。声音不比之前更大,也不比之前更小;不比之前更快,也不比之前更慢。敲击的频率如此一致,就好像并非是人在敲。

院长感觉自己就要奔跑起来了。他奔向敲门声,一心只想让它快点停下来。这噪音已经破坏了晚祷,最终在他决意要保持的安静中吹开了一个小洞。

修士们都跟随在菲利普主教的身后,排成一个长队。手放在袖子上,头低垂。脚步跟着快速移动,以便跟得上院长的步伐,还要看上去不是在奔跑。

当最后一个修士离开圣坛,加马什和波伏瓦跟在弗朗克尔身后,也加入他们的队伍。

菲利普主教走出教堂,转身沿着长长的走廊前行。走廊尽头有扇门。他知道是自己的幻觉,但他觉得那扇门每被敲击一下就往前移一下。

“主啊,求你怜悯。”他边走边祈祷,“主啊,求你怜悯。哦。最亲爱的上帝,求你怜悯。”

院长走到门边,停了下来。他要不要透过门缝看看是谁在外面?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院长知道不管是谁在外面,不敲开这厚重的大门,那人都不会停下来。

他意识到他没有钥匙。

看门的修士呢?他会不会还要回到教堂去拿钥匙?

院长转过身,惊奇地发现修士们在他身后站成了半圆形,就像是准备唱圣诞颂歌的唱诗班。

他们都在这儿,院长并不是孤身一人,上帝到底还是仁慈的。

吕克出现在他身边,细长的手握着钥匙,微微发颤。

“把它给我,孩子。”院长说。

“这是我的工作,神父。”

梆。

梆。

敲门声还在梆梆地响着。

菲利普主教一直伸着手。“这工作现在归我。”他说,冲受到惊吓的年轻修士一笑。吕克颤抖着把又大又重的钥匙递给院长,然后退下。

菲利普主教的手也有点不听使唤。他颤抖着拉开门闩,试图把钥匙插进锁眼。

梆。

梆。

他伸出另一只手稳住,帮助插进钥匙。

梆。

钥匙滑进锁眼,他旋转钥匙。

敲门声止住。

门开了。

时近黄昏,太阳快要落山了,雾气也更加浓重了。

“你是?”院长说,希望他的声音听上去更坚定,更权威。

“你是菲利普主教?”

声音颇有礼貌,透着尊敬,但很空洞。

“是的。”院长说,声音仍然不像是他自己的。

“我可以进来吗?我可是赶了大老远的路。”

“你是谁?”院长问。这看起来是个理性的问题。

“这有关系吗?天色这么晚,你真的要拒绝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这听起来是个合情合理的回答。

但是理智不是吉尔伯特教派长期追寻的。他们追寻的是激情、献身、忠诚和音乐,而不是理性。

不过,菲利普主教还是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他现在不可能拒人于门外。

他退后,众修士也一齐退后,但是他的余光看到有两个人定定地站在原地没动。

是加马什探长和波伏瓦探员。

来客一只脚迈了进来,脚上穿着金属包头的黑色皮鞋,鞋上沾了泥和一片亮亮的落叶。随后,这人就进来了。

他身材瘦长,中等个子,比院长稍矮。眼睛和头发都是浅褐色,皮肤苍白,因为寒冷冻得微微发红。

“谢谢,神父。”他拖进来一个露营袋,转身看着众修士。然后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终于,”他说,“我找到了你们。”

他不帅气,也不丑陋。他毫不起眼,除了……

他身上的穿戴。

他也穿着修士服,不过和吉尔伯特教派不同,不是黑袍白兜帽,而是白袍黑兜帽。

“上帝的猎犬。”有个修士小声说。

加马什转过身,想看看是谁说了这句话,他看到所有修士的嘴巴都微微张开。

“我们不再这么说了,”来客一脸的笑容,扫视着众人,“会把人吓跑。”

他的声音很开心,继续盯着众人。

吉尔伯特教派的人没有笑,而是回以目光。

最后陌生人转向菲利普主教,伸出手,院长默默地握住。年轻人鞠了一躬,然后站直。

“我是塞巴斯蒂安修士,来自罗马。”

“今晚?”院长问道,立马就后悔问这么傻的问题。不过他没听到飞机声,也没听到摩托艇声。

“我今早从罗马乘飞机,设法赶到这儿的。”

“但是你怎么来的?”院长问。

“我划船过来的。”

现在轮到菲利普主教盯着他了,嘴巴微张。

塞巴斯蒂安笑起来,好像浑身充满了欢乐。

“我知道。不像是个好主意。一架小飞机把我带到当地的一个机场,不过雾气越来越重,没人愿意继续帮我,我决定自己过来。”他转身看看加马什,停了下来,表情困惑,然后又看向院长,“你们比我想象的走得还远。”

“你一路划船来的?从村镇那边?”

“没错。”

“但是那有好多英里呢。你怎么知道往哪个方向划?”院长希望自己能镇静,但还是忍不住要问。

“船夫给我指了路。他告诉我一直划,过了三个海湾后,在第四个海湾右拐。”他津津乐道的样子,“但是雾气可真大,我担心最后会不会走错了呢。不过正好我听到了你们的钟声,就顺着钟声的方向来了。我划到海湾那儿,就看到了修道院的灯光。你不知道找到你们我有多开心。”

他看起来的确很开心,加马什想。实际上,他看起来心醉神迷。他不住地扫视修士们,好像从没见过修士似的。

“你是为副院长的事而来?”菲利普主教问。

加马什一闪念,朝前迈了一步,不过为时已晚。

“为了他的谋杀案?”院长问。

院长,这个渴望长久沉默的人,说得太多了。

加马什深吸一口气。塞巴斯蒂安看向他,然后目光转向波伏瓦,最后落在警督身上。

笑容从年轻修士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大的遗憾。他画了个十字,亲吻了一下大拇指,然后将长长的臂膀抱在身前,微微鞠躬,眼神凝重。

“所以我才火急火燎地赶来。我一听说就动身了。主,让他安息吧。”

此刻所有修士都在画十字。加马什打量着来人。这个不顾天色已晚,冲破重重雾霭,穿过陌生的湖泊,最后在修道院的钟声和灯光的引领下划船赶来的人。

他一路从罗马赶来。

看来是一心一意想赶到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如此心急,甘冒生命危险。这个善于自嘲的人,在加马什看来十分能干。那么,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什么事情让他等不到第二天?

加马什确信一定不是副院长被谋杀的事。他在菲利普主教张口提问的时候就知道来人对副院长谋杀案一无所知。对塞巴斯蒂安来说这是个新消息。

如果他真是因为副院长谋杀案的事一路从罗马赶来,那么他应该表现得庄严肃穆,立刻表达沉痛的慰问之情。

他没这样做,反而是嘲笑自己的愚蠢决定,谈论他的旅程,还说看到修士们他是多么高兴,却只字未提马蒂厄。

不对。塞巴斯蒂安来此一定另有原因,而且很重要,但是和马蒂厄的死毫无关系。

“你们晚祷的钟声就是为马蒂厄而敲的吗?”塞巴斯蒂安问,“神父,很抱歉打断了你们。请你们继续吧。”

院长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身,沿着长长的走廊往回走,新来的人跟在他身后,东张西望。

加马什近距离观察他。此人看起来好像从未到过修道院。

探长示意查尔斯走在队伍后面,到自己身边。他一直等到和其他人有段距离,才转向医生。

“是你叫塞巴斯蒂安‘上帝的猎犬’的吧?”

“我不是指他个人。”

医生看起来脸色苍白,身体也在颤抖,不再是他快乐的自我了。实际上,这个活生生的陌生人比只剩一具躯壳的副院长更让他感到不安。

“那你是指什么?”加马什追问。

他们就快到教堂了,他想在进入教堂之前结束谈话。不是出于宗教的考虑,而是担心里面的音响效果,其他人很容易听到他们的谈话。

这次谈话必须保持私密。

“他是个多明我会修士。”查尔斯说,声音很低,眼睛从未离开过队伍前头的塞巴斯蒂安和院长。

“你怎么知道?”

“他的长袍和腰带,是多明我会修士的穿戴。”

“但是这怎么就让他成为‘上帝的猎犬’了?”

队伍前面像是蛇头,已经进入教堂,其他人正跟随进入。

“他是Domini(多明我会修士),”查尔斯重复道,“Dominiis,‘上帝的猎犬’。”

这时他俩也进入了教堂,他们的谈话终止。查尔斯对加马什微微点了下头,跟随其他修士一道走上圣坛,站回原位。塞巴斯蒂安跪拜,画着十字,然后坐在长椅上,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波伏瓦已坐回到长椅上。当看到弗朗克尔走过去和波伏瓦坐在一起的时候,加马什皱了皱眉头。他绕到长椅的另一边,悄悄地坐到波伏瓦的另一边。这样一来波伏瓦就被两位上司夹在了中间。

不过波伏瓦并不在意。晚祷又开始了,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在安妮的公寓里,两人躺在壁炉前的沙发上。

她会躺在他的臂弯里,他稳稳地环抱着她。

其他和他约会过的女人,包括他的前妻伊妮德,都属于娇小玲珑型的。

安妮不是。她有着运动员一般的体魄,体格健壮。当她和他躺在一起时,不管穿不穿衣服,他们都贴合得严丝合缝。

“我想永远这样,不要结束。”安妮会低声说。

“不会的,”他向她保证,“绝不会。”

“但事情是会变的,万一我们被人发现。”

“那样更好啊。”他会说。

“嗯,”安妮同意,“不过,我还是希望永远只有我俩。”

他也喜欢那样。

现在,在教堂里,闻着焚香,还有蜡烛燃烧的味道,他想象自己听到了壁炉前的喃

喃细语,闻到了甜甜的枫树木的香味,甚至感觉到安妮靠在他的胸前,两人浅酌着红酒。

音乐开始了。立刻,似乎有什么加马什看不见的信号发出,修士们从沉寂中一下子齐声高歌起来。

他们的声音在教堂里弥漫开来,如同空气充盈胸腔。这格里高利圣咏像是从墙壁上的岩石发射出来似的,和教堂里的石头、石板、木梁一样,本来就是修道院的一部分。

在加马什前面,塞巴斯蒂安目不转睛,像被钉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他的嘴巴微张,苍白的面颊也变得熠熠生辉。

塞巴斯蒂安听着吉尔伯特教徒吟唱晚祷,泫然泣下,好像他以前从未听到过上帝的声音。

因为晚祷结束得很晚,主宾们直接去了餐厅。让人垂涎欲滴的豌豆薄荷汤盛放在一只只金盅中,旁边是一篮篮新鲜出炉的面包棍。

一位修士唱完感谢主赐予食物的祷告,修士们画了十字,然后就只听到舀汤和勺子碰到土制饭碗的声音。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低声哼唱。换作任何场合,如此低声的哼唱都不会被听到,但是,由于餐厅里太静了,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船上的引擎声一样响。

而且哼唱的声音越来越高。

修士们一个个放下汤勺,餐厅里就只剩下哼唱声。所有人都扭头寻找声源。

是加马什探长发出来的。

他一边享受着盘中的美味,一边低声哼唱着。可能是感觉到了大家的注视,他抬起头来。

但是他并没有停止哼唱。

加马什面带微笑哼唱着,同时看着修士们的脸。

有些人看上去很震惊,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人看上去很忧虑,仿佛看到了一个疯子;有些人看上去很生气,因为探长打破了这里的平静。

波伏瓦一脸茫然,由于没有胃口,他还滴汤未进。弗朗克尔轻轻摇头,好像为此感到羞愧。

有个修士看起来很害怕。是西蒙。

“你哼唱的是什么曲子?”

从餐桌首席那边传来的疑问,不过不是菲利普主教,是那位多明我会修士问的。他年轻的脸庞兴味十足,没有生气,没有痛苦,也没有震惊。

实际上,塞巴斯蒂安看起来是真有兴趣。

“很抱歉,”加马什说,“我没想到我哼唱的声音这么大。抱歉。”

但是探长看上去一点也没有抱歉的意思。

“我想这是首加拿大民歌。”西蒙说,比他平常说话的声音要大一些,“是吧?它真好听。”

“实际上,修士,”加马什说,“这是一首圣歌。它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不是圣歌,”西蒙当即反驳,“圣歌比这要简单得多。”

“不管这是什么,它都非常优美。”塞巴斯蒂安说。

“比我头脑中原来的《康城赛马歌》好听多了,现在换成这首了。”

“康城赛马场赛道5英里长,嘟——哒,嘟——哒。”塞巴斯蒂安说,“是那首吗?”

众人的目光从探长转到新来的客人身上,甚至连加马什都沉默了片刻。

塞巴斯蒂安让这首傻傻的老歌听起来像是天才之作,好像是莫扎特、亨德尔或贝多芬写出来的一样。如果达·芬奇的画作能变成音乐的话,它们才会听起来如此。

“那些嘟——哒的日子啊。”塞巴斯蒂安笑着唱完最后一句歌词。

这些修士们,歌颂上帝荣耀的人,看着这个多明我会修士,好像在打量一个全新的生物。

“你是谁?”

是安托万,唱诗班新指挥,在发问。他没有命令的意思,也听不出指责。他的神情和声音都透着好奇,加马什之前从来没听过他这样说话。

探长看看其他修士。

不适消失了,焦虑没有了。西蒙忘记了沉默寡言,查尔斯也不再害怕了。

他们现在脸上露出的是深深的好奇。

“我叫塞巴斯蒂安,一名普通的多明我会修士。”

“可你到底是谁?”安托万坚持问道。

塞巴斯蒂安仔细地叠好餐巾,放在面前,然后沿着长长的木头餐桌望过去。餐桌很破旧,留下了数百年来吉尔伯特教徒用过的痕迹。

“我说过了,我从罗马来,”他开口道,“不过我来没什么特殊目的。我从梵蒂冈的宗教法庭来,我在信理部工作。”

现在气氛更加死寂。

“信理部?”加马什问。

“信理部。”塞巴斯蒂安转向加马什,一脸的歉意。

室内重新被恐惧的气氛笼罩。如果说先前大家的恐惧还是莫名的,那现在它清晰起来了。恐惧就源于坐在院长身旁的年轻修士,“上帝的猎犬”。

探长看着塞巴斯蒂安和菲利普主教两个人坐在一起,脑海里浮现出圣吉尔伯特修道院不可思议的标记,两只交缠在一起的狼。一个是白袍黑兜帽,另一个是黑袍白兜帽,正好是相反的两极。塞巴斯蒂安年轻、有活力,菲利普主教年迈,此刻越显衰老。

处在狼群中。

“信理部?”加马什问。

“就是宗教法庭。”西蒙用非常小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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