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回到副院长办公室,加马什和波伏瓦才开始说话。弗朗克尔警督则在晚餐过后把新来的塞巴斯蒂安留在了餐厅。

其他人用完餐都礼貌地离开了。

“天哪,”波伏瓦说,“宗教法庭。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所有人都觉得意外,”加马什说,“宗教法庭好几百年前就不存在了。我在想他来这儿干吗?”

波伏瓦双臂抱于胸前,靠在门上。加马什在走到桌后准备坐下的时候,注意到另一把椅子被摔坏了,歪斜着靠在墙角。

加马什没说什么,不过他看了看波伏瓦,眉毛扬了扬。

“意见上有些冲突。”

“和那把椅子?”

“和警督。没人受伤。”看到加马什的脸色,波伏瓦快速补充道。但是他这个保证好像不起作用,加马什看起来还是很担心。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他说了一些蠢事,我不同意。”

“我跟你说过不要和他正面交锋,不要和他争执。他能钻进别人的头脑,他最擅长……”

“那你要我怎么办?就对他点头,鞠躬,听他一派胡言?你做得到,我可做不到。”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

“对不起。”波伏瓦站直身体,然后用双手擦了擦疲惫的脸,看着加马什。

探长看起来不再生气,而是显出殷殷关切之情。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警督说了什么?”

“哦,还是他以前那些废话,说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说我和你没什么两样。”

“这就让你大为光火?”

“和你相比?谁不会发火?”波伏瓦笑起来。不过加马什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他仍在审视着波伏瓦。

“你没事吧?”

“上帝啊,为什么每次我一生气,或是不安,你就这么问?你认为我就那么脆弱吗?”

“你没事吧?”加马什重复道,等待着对方回答。

“哦,该死,”波伏瓦说,重重地靠到墙上,“我只是累了,厌透了这个鬼地方,现在又来了个多明我会修士。我感觉自己像是到了另一个星球。他们和我说着同样的语言,但是我不停地在想,他们说的很多鬼话我都听不懂,你知道吗?”

“我知道。”加马什盯着波伏瓦,然后移开了目光,决定暂且搁置这个话题。但是显然,有什么东西侵入到了这个年轻人的体内。加马什能猜出是什么,也能猜出是谁干的。

加马什知道弗朗克尔警督诡计多端,低估他绝对是个可怕的错误。他们一起共事这么多年,加马什清楚弗朗克尔最擅长的就是将人性中最坏的一面释放出来。

不管你心中的恶魔隐藏得多么深,弗朗克尔都能找到它,释放它,喂养它,直到它吞噬它的主人,取而代之。

加马什见得太多了,一些警员怎么在他的引领下变得愤世嫉俗,品行不端,横行霸道。佩带枪支的年轻警官变成了没有良知的恶徒,而警督却在表彰他们。

加马什又看了看倚墙而立、疲惫不堪的波伏瓦。弗朗克尔已经找到了突破口,正漫游着进入波伏瓦的体内,伺机进行更大的破坏。

这都是加马什的疏忽造成的。

探长感到怒火在体内燃烧,并迅速蔓延至心脏。他拳头紧握,指关节吱嘎作响。

怒火很快就要完全将他吞噬。加马什费了好大劲才控制住自己,冷静下来。

他不会让弗朗克尔俘获这个年轻人的,加马什发誓。到此为止。

他站起身,道了声抱歉就离开了房间。

波伏瓦等了一会儿,以为加马什是顺着走廊去卫生间了。但是久不见人回来,他就起身走进走廊,四下张望。

走廊里灯光暗淡。他上卫生间找了找,没发现加马什。他又来到探长的住处,敲了敲门,没人回答。他探头进屋,也没看见加马什。

波伏瓦没主意了。现在能做点什么呢?

他可以给安妮发短信。

他掏出黑莓手机,查看了一下,有安妮的一条短信。说她正和朋友们吃晚饭,到家后给他发邮件。

很短,但令他很开心。

写得太短了,波伏瓦心想,玩得乐过头了?这短信是急匆匆之间发的?不应该啊。根本就不考虑此刻他仍然要工作到深夜?也不顾及他根本不可能放下工作,去和朋友们喝酒吃饭。

他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想象着安妮在她钟爱的位于劳里埃的特拉斯餐厅,身边都是些青年才俊,喝着小酒厂酿造的麦芽啤酒。安妮笑语盈盈,尽享欢乐时光,而他不在。

“想看看那后面是什么吗?”

弗朗克尔被这声音吓了一大跳,虽然这问题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他正在看那块为纪念圣吉尔伯特而设的牌匾,加马什悄无声息地穿过教堂走了过来。

没等他回答,加马什已经上前伸手按下了那个两只狼的图案,门旋转打开了,露出了隐藏的私人祈祷室。

“我觉得我们得进去看看,你认为呢?”加马什一只大手按在弗朗克尔的肩头,把他推进了房间。准确地讲,不是强迫。目击证人也永远不会证明这一推含有任何袭击成分。但是弗朗克尔清楚,他不是自己进去的,他也根本没想进去。

加马什关上门,转身面对他的上司。

“你对波伏瓦探员说了什么?”

“阿尔芒,你让我出去。”

加马什注视着对方片刻,“你怕我?”

“当然不怕。”但是弗朗克尔看起来有点害怕。

“你想离开?”加马什语气温和,但目光冰冷如铁,一副决不妥协的架式。

弗朗克尔沉默了一会儿,估量着形势。

“你为什么不问你的探员发生了什么?”

“停止这种低级游戏吧,西尔万。你来这儿一定有事。我本以为你是要来给我使绊子,可不是,那是什么?你知道我不在乎的,所以你就缠上了波伏瓦探员,他还处在伤痛的恢复期……”

弗朗克尔粗暴、轻蔑地哼了一声。

“你不相信?”加马什问。

“其他所有人都康复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也康复了。你完全把他看成一个孩子在对待。”

“我不跟你讨论波伏瓦的健康问题,他还在康复中。不过,他不像你想的那样脆弱。你总是低估别人,西尔万,这是你很大的弱点。你总以为别人都比看起来的软弱,而你则比实际中的强大。”

“你到底想说什么,阿尔芒?是波伏瓦伤口还没愈合?还是他比我想象的强壮?你真会愚弄手下,用你这套见鬼的理论迷惑他们,但你糊弄不了我。”

“不,”加马什说,“我们太了解彼此了。”

弗朗克尔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但是加马什直直地站在门前,目光一刻不离警督。

“你对波伏瓦探员说了什么?”加马什重复问道。

“我对他说的也都告诉过你。我说你能力不行,他理应得到更多。”

加马什审视着这个来回踱步的人,然后摇摇头。

“不止这些。告诉我。”

弗朗克尔停下来,转身面对加马什。

“我的天,是不是波伏瓦跟你说了什么?”弗朗克尔上前几步,离探长只有几英寸远了,两人都死死地盯着对方,“如果他还没有从伤痛中康复过来,这伤痛就是你造成的。如果他这么虚弱,这虚弱也是你造成的。如果他觉得不安全,那也是跟你在一起的缘故。现在,你却来责备我?”

弗朗克尔说完后哈哈大笑,又热又湿的薄荷糖口气直接喷到加马什脸上。

加马什又感觉到了怒火在燃烧,他不得不竭力控制着自己。他知道他的敌人不是眼前这个斜眯着眼睛、谎话连篇、品行不端的人,他的敌人是他自己。

“让·居伊·波伏瓦,不容伤害。”他一字一字慢慢地、清楚地、准确地说。这语气几乎没人听到过。这声音令他的上司后退了,笑容从那张帅气的脸上溜走了。

“太晚了,阿尔芒,”弗朗克尔说,“伤害已经造成了。是你造成的,不是我。”

“探员?”

安托万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书,这时他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他打开门,朝走廊里看看。波伏瓦探员站在那儿,一脸的困惑。

“你好像迷路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波伏瓦说,希望人们别再这么问他。

两人再次互相盯视着。两人有如此多的相同之处,相同的年龄、身高、体格,相同的成长环境。

可是一个进入教堂从未离开过,另一个则离开教堂再没回头过。现在,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昏暗的走廊上,他们默默对视着。

波伏瓦走近修士,“那个新来的多明我会修士,有什么故事?”

安托万前后扫了下走廊,然后退回他的小房间,波伏瓦跟了进去。

这个房间和分给波伏瓦的房间一模一样,只有几样个人物品稍有不同。角落的包里装有一件运动衫和一条裤子。书堆放在床边,其中一本莫里斯·理查德的传记,还有一本一位前法裔加拿大教练编的曲棍球战术图解集。波伏瓦也有一些曲棍球打法方面的书。多数魁北克人用曲棍球取代了宗教。

但是在这儿,两者看起来是并存的。那堆书的最上面,是一本索莱姆一座修道院的院史书。还有一本《圣经》。

“塞巴斯蒂安,”安托万说,声音太低,波伏瓦不得不竖起耳朵细听,“他来自曾以宗教审判闻名的梵蒂冈宗教法庭。”

“这我知道。但是他来这儿干什么?”

“他自称是为了副院长被谋杀的事。”安托万看上去对此一点也不开心。

“但是你不相信,对吧?”

安托万微微一笑,“有这么明显吗?”

“不明显,不过我是个敏锐的观察家。”

安托万给逗乐了,马上又严肃起来,“如果有修道院发生了谋杀,梵蒂冈那边会派牧师前往调查。不是为了缉凶,而是要找出是什么原因让修道院变得如此糟糕,竟然会发生谋杀。”

“但是我们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波伏瓦说,“你们所有人都在为录制圣歌唱片的事在争斗。”

“但是我们为什么要争斗?”安托万问,他看起来真正困惑了,“数周甚至数月以来我就在为此祈祷。我们本来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那么问题出在哪儿?为什么我们没看出来我们中间有人不仅心生杀机,而且精心实施了?”

看到修士眼中的困惑和痛苦,波伏瓦真想一一回答。但是,他也不知道答案。他搞不清为什么修士们会互相残杀,就像他不清楚他们为什么来到这偏僻之地,为什么要当修士。

“你说梵蒂冈会派来一位牧师,但是你看上去并不信。你认为他的话有假?”

“不,我相信他真的是塞巴斯蒂安修士,我也相信他是在梵蒂冈的信理部工作。我只是不相信他是因为马蒂厄被谋杀来这儿的。”

“为什么不信?”波伏瓦坐在木椅上,修士坐在床边。

“因为他是修士,不是牧师。我认为对这么严重的案子,他们应该派一个更高级别的人来,但实际上,”安托万斟酌着词句,“梵蒂冈不会反应如此迅速。教堂里的任何事都不会进展迅速,这是教堂的传统使然。任何事都有一套程序。”

“即使是发生了谋杀案?”

安托万又笑了,“如果你研究过博尔吉亚,你就知道梵蒂冈也是这种传统。所以说,是的,就算是发生了谋杀案,信理部可能派人来调查,但也不会这么快。需要经过几个月,甚至几年,他们才会有所行动。那时,马蒂厄已经化为尘埃了。而如今,马蒂厄还未入土,梵蒂冈的人就到了,太不可信了。”

“那你怎么看?”

修士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我整晚都在琢磨这个问题。”

“我们也是。”话一出口波伏瓦就后悔了。嫌疑人对调查知道的越少越好。有时候他们也会为了触动嫌犯故意发布一些信息。但那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现在却是无意间流露。

“你那些书我也有。”他说,希望掩盖刚才的失误。

“曲棍球方面的书?你也打曲棍球?”

“中锋。你呢?”

“也是中锋,不过我承认,自从厄斯塔什修士年迈去世后,这个位置没什么人可以和我竞争。”

波伏瓦大笑起来,然后叹了口气。

“你想和我说说吗?”安托万问。

“说什么?”

“你有什么烦心事?”

“我希望尽快找出凶手,离开这儿。”

“你不喜欢修道院?”

“当然不喜欢。你喜欢?”

“如果不喜

欢,我就不会在这儿了,”安托万说,“我爱圣吉尔伯特修道院。”

理由很简单,波伏瓦无言以对。如果波伏瓦谈及安妮,他也会这么说。没有疑惑,绝不会模棱两可。事情就是那个样子,就像天空本身就在那儿,石头本来就在那儿。这很自然,毋庸置疑。

“为什么?”波伏瓦身体前倾。这个问题他会一直问这个和自己体格相似、声音优美的修士,一直问到死。

“为什么我喜欢这儿?没其他地方可以喜欢了?”安托万四下看看,好像这里是蒙特利尔市内豪华酒店的套间,“我们冬天打冰上曲棍球,夏天钓鱼,在湖里游泳,采摘蓝莓。对每天发生什么我都了然于胸,可是每天的生活仍然像是在冒险。我与志同道合的人朝夕相处,每人又各有所长。我和神父同住,向其他修士学习。我用上帝赐予的歌喉吟唱上帝之音。”

修士身体前倾,一双大手放在膝盖上。

“你知道我在这儿找到什么了吗?”

波伏瓦摇摇头。

“我找到了安宁。”

波伏瓦朝后坐去,深感羞愧。

“你为什么调查谋杀案?”安托万问。

“因为我擅长这个。”

“是什么让你擅长此道?”

“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你可以告诉我。”

“我不知道,”波伏瓦怒气冲冲地说,“但它总比傻坐在那里对着天空中的云彩祈祷强,至少我还做了点有用的事。”

“你杀过人吗?”修士问,声音平静。

波伏瓦吃了一惊,点点头。

“我没有杀过人。”安托万说。

“那你救过人吗?”波伏瓦问。

现在轮到安托万吃惊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

“我救过,”波伏瓦说,站起身,“你还是唱你的圣歌吧,修士。不停祈祷,不断下跪,让其他人站起来做拯救的工作。”

波伏瓦离开了,返回副院长办公室,半路上他听到安托万说了一句。

“我曾经救过一个人。”

波伏瓦停下,转过身。修士正站在房间外昏暗的走廊里。

“是我自己。”

让·居伊不屑地摇摇头,转身背对着安托万。

修士的话他一句也不信,包括什么对修道院的爱。来到这里的人只是为了逃离俗世,逃离情感。

爱上吟唱枯燥乏味的音乐,爱上要求他们这样做的上帝,简直是不可思议。而且,波伏瓦一点儿也不相信安托万说他从没杀过人。

一走进副院长办公室,波伏瓦就靠着墙弯下腰来,双手放在膝盖上,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

加马什探长回到副院长办公室,带来了一把新椅子。

“你好。”他向波伏瓦打了声招呼,然后把破椅子拖到走廊上,以便负责修理的修士看到拿去修一修。加马什有自己的东西要修。

他指了指新椅子,波伏瓦坐了下来。

“弗朗克尔警督跟你说了什么?”

波伏瓦看着他,很震惊。

“我告诉过你了,就是说你能力不行的鬼话,好像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似的。”

但是他故作轻松的姿态显而易见。加马什没有露出一丝笑容,眼睛一刻不离对方。

“除了这个,还有,”探长默默地注视了波伏瓦一会儿,“弗朗克尔说了更多,或是含沙射影地说了更多。你应该全部告诉我,让·居伊。”

“没说其他的。”

波伏瓦看起来很累,疲惫不堪,加马什知道此时得把波伏瓦送回蒙特利尔。他要找个借口。让·居伊可以把凶器和在尸体上发现的羊皮纸送回去。现在既然已经有了手抄件,这个原件就可以送到实验室去了。

他能找到很多理由把波伏瓦送回蒙特利尔,包括真正的理由。

“我认为,当人们彼此在意的时候,他们会去保护对方,”加马什说,斟酌着用词,“但有时,就像在曲棍球或是足球赛中干扰守门员那样,你不但没帮上忙,反而遮挡了他们的视线。失误酿成了恶果。”

加马什朝前探了点身子,波伏瓦相应地后闪了一点。

“我知道你想保护我,让·居伊。我对此很感激,但是你必须要告诉我真相。”

“那么你呢,先生?你告诉我实情了吗?”

“关于什么?”

“关于那次袭击行动视频的泄露,关于它到底是如何泄露的。官方的报道只是掩人耳目罢了。那段视频是内部泄露出去的。但是你看上去相信了官方的报告,说是一个黑客干的。鬼才会相信。”

“就是这个?弗朗克尔警督就是和你说了那段视频的事?”

“不是,这是我自己提出的问题。”

“这问题我以前回答过你,”他紧盯着波伏瓦,“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事?你想要我说什么?”

“我想知道你不相信官方报告,想知道你正在私下调查,想知道你将找出到底是谁干的。那人就在我们中间。你不能让这事不了了之。”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就要失控了。

波伏瓦说的当然对,视频是内部泄露的。加马什在事发的那一刻就知道这一点。但是表面上,他不得不接受官方的内部调查报告,某个孩子,某个黑客,碰巧在警察局的文件中找到了这段视频。

这是一个可笑的报告。但是加马什告诉手下,包括波伏瓦,接受这份报告。忘记此事,继续前行。

据他所知,他们都做到了,除了波伏瓦。

现在加马什思忖着,他是不是应该告诉波伏瓦,在过去的八个月里,他,还有少数几个高官,在局外人的帮助之下,一直在秘密地、小心地、静悄悄地调查此事。

某种弊端正降临我们身上。

不过在魁北克警察局这个案子中,弊端已经侵入。已经存在好多年,正在从内部开始腐烂,从上头开始腐烂。

西尔万·弗朗克尔被派往修道院就是来搜集证据的。他不是为副院长谋杀案而来,而是来查加马什已经知道了多少,或是已经怀疑到哪里了。

弗朗克尔这是想通过波伏瓦来摸清事实。他试图通过波伏瓦将加马什推到悬崖边。

加马什再次感到怒火中烧。

他真希望能把这一切告诉波伏瓦,不过他庆幸自己什么也没说,很欣慰没让波伏瓦介入。弗朗克尔一定非常满意从波伏瓦那儿得到的信息。

对,弗朗克尔就是带着这个目的来的,加马什现在终于弄清楚了。但加马什还有个疑问,是谁派弗朗克尔来的?

谁是最终的幕后老板?

“这事我们以前就达成一致了,让·居伊,”加马什说,“但是如果有益于你,我愿意再次谈及。”

他透过老花镜的上半部直直地看着波伏瓦。

波伏瓦常常看见他这种眼神。在猎人的小屋见过,在狭小简陋的汽车旅馆见过,在餐馆见过,在小酒吧见过,吃着汉堡和薯条时见过,打开笔记本时见过。

谈论一个案子。分析嫌犯,证据。翻来覆去讨论各种思路、看法和胡乱猜测。

十多年来,波伏瓦无数次透过那副老花镜注视探长的眼睛。哪怕两人意见分歧,他也总是很尊敬探长。甚至可以说是爱对方,一种并肩作战的兄弟间的手足之爱。

阿尔芒·加马什是他的上司、老板、领导、导师,甚至远不止这些。

如果上帝垂怜,有一天,波伏瓦会在加马什目光的注视下抱着探长的孙子。让·居伊的孩子们,安妮的孩子们。

波伏瓦在这熟悉的双眸中看到了痛苦,他无法相信这痛苦是他引起的。

“就当我没说,”波伏瓦说,“这是个傻问题。是谁泄露了视频无关紧要,是吧?”

他自己都听得出这是在狡辩。

加马什重重地向后靠去,看了波伏瓦一会儿,“如果你想谈这事,我会谈的,你知道。”

但是波伏瓦可以看到说出这句话对加马什是多么的不容易。波伏瓦知道,那天在工厂的行动中他不是唯一受伤的人,行动的整个过程被拍了下来,但最后视频泄露了。波伏瓦知道他不是唯一承受巨大心理负担的幸存者。

“伤害已经造成,头儿,你说得对,我们需要继续前行。”

加马什摘下眼镜,直直地盯着波伏瓦,“让·居伊,我需要你相信一件事,不管是谁泄露了视频,总有一天他会为此付出代价。”

“不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我们在这儿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坦白讲,我发现这件事很棘手。”

探长笑了下,但笑容丝毫没有掩盖住他眼中对波伏瓦的关切之情。波伏瓦返回蒙特利尔越早越好。现在天黑了,但是他会和院长谈谈,明天一早第一件事就是送波伏瓦离开。

加马什把笔记本电脑拉近了些,“我希望电脑现在能连接上网络。”

“不要。”波伏瓦尖叫了一声,抢身向前,伸手挡住屏幕。

探长吃惊地看着他。

波伏瓦笑了笑,“对不起,今天下午我一直在用电脑,我想我已经找出问题所在了。”

“你不想我把事情搞砸,是吗?”

“当然。”

波伏瓦希望自己的声音够轻,希望自己的解释可信,但他最希望的是加马什不再用电脑。

探长果然没再碰电脑。波伏瓦把电脑转过来,屏幕朝向自己。

避免了一场危机。波伏瓦坐回到椅子上。慢性疼痛已经变成深入骨头的剧痛,刺穿他的骨髓,传遍全身每个角落。

波伏瓦暗自思量,何时才能一个人单独留在副院长办公室。只有他和电脑,还有警督带来的DVD,以及医生给他开的药丸。他现在很盼望下一次礼拜赶紧开始,这样所有人都会去教堂,就能剩下他一个人待在这儿。

他们接下来又花了20分钟时间谈论案子,给每种推测筛筛子,最后加马什终于站起身。

“我需要出去走走,你要一起来吗?”

波伏瓦的心一沉,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跟着加马什来到走廊上。

他们走向教堂,这时加马什突然停下来,盯着墙上的电灯泡。

“让·居伊,你还记得,我们刚来的时候,我很吃惊这儿竟然通了电。”

“电来自太阳能,还有附近河流的水力发电,雷蒙德告诉我的。他还告诉过我它是怎么运转的,你想知道吗?”

“或许可以当作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送给我,”探长说,“不过,我现在想知道的是,电是怎么到达那儿的。”

他指向墙上的灯台。

“我不明白,头儿。电怎么到墙上的?那肯定是通过电线呗。”

“对极了。但是电线在哪儿呢?还有新装的地热系统,管道又在哪儿?还有那些排污管道,都在哪儿呢?”

“任何建筑物里都有这些管线啊,”波伏瓦说,心想探长是不是老糊涂了,“应该埋在墙体里。”

“但是平面图只显示了一堵墙。吉尔伯特教徒花了数十年挖地基,建起这些墙。这是建筑工程上的奇迹。但是你不会告诉我他们设计这些墙是为了装地热系统或是排污管道,还有通电用的吧。”

他又指了指电灯。

“我给弄糊涂了。”波伏瓦说。

加马什转向他,“你我的房屋,都有两面墙,内墙是石膏板,外墙是包层。两层之间用于保温、线路、管道和通风。”

这点拨了波伏瓦。“就是说,他们不能穿过坚硬的石头来铺设管线。所以这不是外墙,”他指着墙上的石头,“后面还有一面墙。”

“我认为一定有。你检查过的墙可能不是有裂纹的墙。是外墙正被树根和湖水侵蚀,从里面是看不到的。”

两张皮,波伏瓦想,就像这座教堂。表面一个样,背后还有正在产生裂痕、腐烂的一面。

他犯了一个错误,没有彻底查看。加马什知道这点。

“打扰一下。”一个声音传来。两人慢下来,转过身。

“在这边。”

加马什和波伏瓦朝右边看去,那个多明我会修士站在阴影中,就站在那块记录着森普林哈姆的吉尔伯特生平的牌匾旁。

两位警官走过去。

“你们看来是要去哪里,”塞巴斯蒂安说,“如果我打扰了你们,那我们稍后再谈。”

“修士,我们总是有地方要去的,”加马什说,“就算我们哪儿也不去,我们也会假装要去某个地方。”

多明我会修士大笑起来,“修士也是这样的。如果你到梵蒂冈,你就会发现,我们在走廊上匆匆而过,个个看上去都像大人物一样,实际上多数情况下不过是在找厕所罢了。圣彼得教堂的建筑灿烂辉煌,厕所的

设置却是一团糟。弗朗克尔跟我说了副院长被谋杀的事。我在想,我们是否可以详细谈谈。我有种感觉,虽说是弗朗克尔负责此案,但实际上大多数调查都是你在做。”

“你的感觉没错,”加马什说,“你想问什么?”

但是修士没有回答,转头看着牌匾,“吉尔伯特的寿命很长。这描述真是有趣,”他指着牌匾上的文字,“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吉尔伯特教徒们亲手制作了这块牌匾,却把吉尔伯特说得这么无聊。但是你们看这儿,他们又说他护卫了主教。”塞巴斯蒂安转向加马什,“你知道这说的是谁吧?”

“主教?是托马斯·贝克特。”

塞巴斯蒂安点点头。高悬椽子上的灯泡洒下的光线摇曳不定,阴影扭曲,眼睛变成了暗淡的洞,鼻子被拉得老长。

多明我会修士冲他们怪异地一笑,“吉尔伯特这事干得漂亮,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想知道的是,修士,”加马什说,没有笑,“你来这儿的真正原因。”

修士吃了一惊,盯着加马什,笑了。

“先生,看来我们要谈的还不少。我们到私人祈祷室去谈?那儿没人打扰。”

通往私人祈祷室的门就在牌匾后面,加马什知道,波伏瓦知道,这个修士看来也知道。但是塞巴斯蒂安没有上前按开门的意思,他就在那儿等着,等别人去开门。

探长打量着修士。他看起来很开心,没有丝毫冒犯他人的意思。他知足于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能循着祈祷的钟声找到这座与世隔绝的修道院,他当然开心。

大约400年前,克莱门特主教为了逃避宗教审判修建了这座修道院。他们隐退到加拿大的荒野之地,让世人相信吉尔伯特教派消失了。

甚至连教会都相信他们已经灭绝了。

但是他们并没有。几个世纪以来,这派修士就坐在这原始湖泊的岸边,朝拜着上帝。向上帝祈祷,吟唱,过着沉思冥想的安宁生活。

但是他们从未忘记是什么将他们驱赶到这儿。

是恐惧和不安。

好像修道院的围墙还不够高,不够厚,克莱门特主教采取了一项措施,修建了一间藏身的密室,私人祈祷室,以防万一。

今晚,这“万一”终于发生了。这位来自宗教法庭的开心修士,还是找到了吉尔伯特教派。

“终于,”塞巴斯蒂安刚跨进修道院大门时曾说,“我找到了你们。”

“终于”,加马什此时琢磨着修士的这个用词。

就在这时波伏瓦走上前,按下了那个两只狼缠绕的图案。他们走进私人祈祷室,坐在围着墙边一圈的石凳上。加马什等着,他不想先开口说话,因此三个人就沉默地坐着。过了一两分钟,波伏瓦开始有点坐不住了,但探长依然一声不响地静坐在那儿。

这时修士发出一声轻柔的声音。探长立马听出那是自己晚餐时哼唱的曲子,但是听上去不太一样。加马什心想,可能是因为这间屋子的音响效果不一样。但是他内心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他转身看向坐在身边的修士。塞巴斯蒂安双目紧闭,两条轻盈的睫毛甚是好看,脸色苍白却面带微笑。

马加什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四周的石头都在唱歌,好像这位修士把空气、墙壁甚至身上长袍的纤维都变成了音乐。渐渐地,加马什又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音乐好像是从他自己的体内发出,仿佛音乐是他的一部分,同时他也是音乐的一部分。

感觉一切都被打破了,缠绕在一起,这声音就是从中发出来的。

这种体验是如此亲密,如此无孔不入,几乎令人恐惧,同时也让人平静。

最终,多明我会修士停止了哼唱,睁开眼睛,转向加马什。

“我想知道,探长,你在哪儿听到这个曲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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