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把凶器藏起来?”加马什问,“还有,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副院长临死时说的话?”

西蒙垂下眼睛,盯着院长办公室的石地板,然后抬起头。

“我想你猜得到。”

“我当然能猜,修士,”探长说,“我想要你说出事情真相。”

加马什四处看了看。他们已经回到了院长的私人办公室。房间里光线暗淡,助理正分着神,没想起要去开灯,甚至都没意识到还要去开灯。

“我们能到花园里说话吗?”加马什问。西蒙点点头。

他似乎已经说完了话,好像他一辈子只能说这么多了。

但是现在需要他做出行动。

两个人拉开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如诺威奇的朱利安、宾根的希尔德加德等早期基督教神秘主义者的图书,还有其他一些伟大基督徒的作品,从伊拉斯姆斯到C·S·路易斯。摆满了关于祈祷和冥想的书,关于精神生活和天主教生活的书。

他们二话不说,直接走进花园。

墙外的山峦为低垂的云彩遮蔽。雾气笼罩在树梢,在树林中弥漫开来,明亮的世界变得灰蒙蒙的。

但这儿的美不减反增,世界因而变得更加柔和,微妙,舒适,亲近。

探长手握一截用毛巾裹着的铁棍,如同一根魔杖,就是它使得活生生的副院长成了一具死尸。

西蒙走到花园中央,在那棵叶子快落光的高大枫树下停下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副院长对你说过话?”加马什问。

“因为他是在忏悔,是说给我听的,不是说给你们的,我有道义责任来保密。”

“你的道义只是说说而已,它好像允许你撒谎。”

这话让西蒙哑口无言,他再次沉默。

加马什想,他发噤声之誓也是说说而已。

“那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副院长临死之前说了‘同性’这词?”

“因为我知道这会被误解。”

“你是说我们都是傻瓜?无法理解修士们思想中如此明显的细微差异?你为什么要把凶器藏起来?”

“我没有藏,它就在那儿,一眼就看得见。”

“够了,”加马什打断他,“我知道你吓坏了。我知道你陷入了绝境。别再跟我玩这些把戏,告诉我真相,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拿出点体面和勇气来。请你相信我们。我们不是傻瓜,不是你们担心的那样。”

“真遗憾,”修士叹了口气,“我一直试图说服自己,我所做的一切并没有错,我差不多忘记这样做是错的。我很抱歉。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们。上帝知道,我不该把凶器藏起来。”

“你为什么这样想?”

西蒙盯着加马什的眼睛。

“你怀疑某个人,不是吗?”加马什迎着他的目光说道。

修士的眼中透着绝望的乞求,乞求加马什别再问他,别再提这个问题。

但是他们两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停下来的。这场谈话注定是要发生的,从副院长倒下去的那刻起,从西蒙听到副院长的遗言、藏起凶器那刻起,他知道,早晚他都要为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

“你认为是谁干的?”加马什问。

“我不能告诉你。我不能说。”

他看起来好像真的无法张开口。

“那我们就一直站在这儿,修士,”加马什说,“一直站到你能说出来为止。只有那样我们两人才能都得到解放。”

“但不是……”

“你怀疑的那个人?”加马什的目光和声音温和下来,“你以为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非要逼我说?”修士快要哭了。

“因为你必须要说出来。这是你的负担,不是我的。”他同情地看着西蒙,就像一个修士看着另一个修士,“相信我,我有自己的怀疑对象。”

西蒙犹豫了一下,看着加马什。

“是的,这是真的。”他吸了口气,“我没告诉你副院长死前说了‘同性’,我把凶器藏了起来,因为我害怕这是院长干的。我以为是菲利普主教杀了马蒂厄。”

“谢谢,”加马什说,“你还这样认为吗?”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想。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要这样做。”

探长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西蒙是否说的是真话,不过他知道,说这一番话,确实让眼前这位修士费了不少力气。西蒙实际上是把院长送到了审判席上。

加马什自己现在要问的而审判员没问的问题是,这是不是真相。或者眼前这个吓坏的人会不会说出点什么?西蒙有没有要院长来救自己?

加马什不知道。他知道的是,西蒙,这位沉默寡言的修士,爱院长,而且还在爱他。

就没人为我把这烦人的神父除掉吗?

西蒙会不会帮院长除掉烦人的副院长呢?他是否捕捉到了院长的微妙表情,上挑的眉毛,扭动的手,把这看成是院长发出的恳求?然后对此采取了行动?现在,深受罪责感困扰和良心谴责,他是否有些责怪院长?

副院长可能原本很烦人,但和受良心的鞭挞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表面上修士们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生活十分简单,任四季更替,和着钟声,吟唱圣歌,但是他们的内心世界却是感情的沼泽地。

加马什多年勘验尸体的经验告诉他,是情感在杀人,不是刀枪,更不是一截旧铁棍。

某种挣脱了束缚的情感杀了马蒂厄。想要找到凶手,加马什探长必须用凶手的逻辑,用凶手的情感。

院长曾经说过,“为什么我就没看出这事会发生?”

这疑问看起来很诚恳,很焦虑。他竟然没有看出来他的团体内,他的“羊群”中,竟然有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但是假定他这疑问充满好奇和震惊,不是指向某个修士,而是院长在自问自答呢?为什么我就没看出这事会发生?不是其他修士的,而是他自己的真实想法?

也许菲利普主教觉得很不可思议,他自己竟是凶手,真的杀了人。

探长后退半步。虽是身体上的退让,但确是给了西蒙一个信号,给他一点时间和空间,好平静一下,打起精神,清醒一下。加马什知道,也许给西蒙这段时间是个错误,换作其他人,包括波伏瓦,他们一般会步步紧逼。知道这人已经妥协,他们会穷追不舍的。

但是加马什知道,那种办法短期内或许有效,不过对受过屈辱的人,感情上被强奸的人,他们将永远不再对你敞开心扉。

另外,加马什尽管很想尽快破案,但他也不想在这个过程中失去灵魂。他觉得已经有太多失落的灵魂了。

“院长为什么要杀害副院长?”加马什最后问道。

花园里很安静,所有声响都被雾气吸收了。当然这儿本来也没什么大动静。时不时有声鸟鸣,偶尔能听到森林中树枝折断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在穿越茂密的森林。

现在一切归于沉寂。

“关于分裂成两派,你说对了。”西蒙说,“当第一张唱片录制成功后,修道院内就开始拉帮结派了。是本能,我想,还有是为了权力。突然之间有了值得为之争斗的东西。在那之前,大家都是平等的。成天在古老的修道院里漫步度日,大家很开心,当然也很知足。但是唱片带来太多的关注,带来太多的钱,钱涌入得很快。”

修士伸出双手,手掌朝向灰蒙蒙的天空,耸了一下肩。

“院长希望我们慢慢来。不要太急功近利,不要把我们的誓约抛在脑后。但是副院长和他那帮人把这成功看成是上帝的旨意,我们需要更多地出去巡演,和世人分享我们的天赋。”

“每个人都宣称自己知道上帝的旨意。”探长说。

“我们理解起来有些困惑。”西蒙露出一丝微笑。

“可能不是第一个遇到困惑的修士。”

“你以为呢?”

这话好像加马什听每个人都讲过,除了院长。在唱片录制之前,修道院就开始摇摇欲坠,但是会众是稳固的。唱片发行后,修道院被修复了,但是会众分崩离析了。

某种弊端正降临我们身上。

院长犯了难,他试图分辨哪些是上帝的意愿,但上帝自己似乎也不知所措。

“在唱片发行之前,院长和副院长是好朋友,甚至可以说是深爱着彼此。”

修士点点头。

加马什想吉尔伯特教派要开启新纪元了。在唱片发行之前,有气势的较量,也有人气的较量。

某种弊端正降临我们身上。弊端伪装成了奇迹。

现在经过差不多两年,人气攀升。足够长的时间可以让朋友间的亲密关系转变成仇恨,朋友有多好就会有多恨对方。心灵的隔阂已经产生了。

“那张羊皮纸,”加马什问,“在此间扮演了什么角色?”

西蒙想了想。加马什也在想。

两个人站在花园里,雾气正漫过院墙。

“院长喜爱单声圣歌,”西蒙慢慢说道,试图揭开这一谜团,“而且他声音很棒,吐字清晰,嗓音纯正。”

“但是?”

“但是他不是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最有天赋的音乐家,而且他的拉丁文也不流利。像我们其他人一样,他认得手稿和拉丁弥撒,但他不是个拉丁文学者。你或许已经注意到了,他所有的书都是法文的,不是拉丁文的。”

加马什注意到了。

“比如,我怀疑他根本不认识拉丁文‘香蕉’这个词。”西蒙指着那个傻傻的词。

“但是你认得。”加马什说。

“我查过。”

“院长也可以查。”

“但是他为什么要查呢?为什么要用这些胡言乱语的拉丁语词呢?”西蒙反问,“如果他要把拉丁词写到纸上,那他或许会选择祷告词或是圣歌中的词。我怀疑是院长杀了副院长,就像当初吉尔伯特杀害了沙利文副院长,或者差不多是那样。”

加马什点点头,他也是这么推断的。他仿佛看见院长在突发的激情之下正猛击副院长的头部。那不是情欲之火,而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情感,是一种宗教狂热。他坚信马蒂厄会毁掉修道院,毁掉修会。这是上帝赋予菲利普主教的重任,要他阻止马蒂厄这么做。

这也使菲利普主教的工作,就如父亲对儿子,他要保护他们。这意味着保卫他们的家园。加马什看见过太多失望的父亲的眼睛,不会不知道那种爱的力量。

他自己也感觉过,对自己的子女。他感觉得到,上帝啊,他对自己的警员,也感觉到了。是他挑选、雇佣、培训了他们。

他们就是他的子女,每天他都派他们去追查杀人凶手。

他爬到每一个奄奄一息的警员身边,抱住他们,飞快地在他们耳畔进行简洁的临终祷告。

召回这个孩子。

当子弹横飞,探长紧抓住让·居伊,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亲吻他的眉毛,也说了那句祷告词。探长认为这个大男孩正走向死神,而且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死亡。

然后探长离开波伏瓦去帮助其他人。那天加马什大开杀戒,冷静地瞄准目标,亲眼见到歹徒殒命。他是有意杀人,而且为了救警员,他还会这么做。

加马什了解父爱的力量。不管是生父,还是养父,一切是命。

如果他都能杀人,那为什么院长就不能杀人?

但是就加马什的经验,他看不出纽姆符在这中间担当了什么角色。一切都说得通,除了他手中的这个秘密。

副院长就像一位父亲,拼命护卫着它。

探长离开西蒙去找波伏瓦,催他加快调查进度,并把凶器交给他妥善保管。

加马什相信这根铁棍能告诉他们更多。西蒙承认他清洗过还用力擦过这根铁棍,同原来放在门边的一根铁棍调换了一下。这么说,昨天早晨任何想敲门进入院长办公室的人,都应该在上面留下指纹和DNA,包括加马什自己的。

副院长办公室空无一人,有几个修士在禽畜饲养处,给鸡羊喂食,打扫羊圈、鸡舍。加马什到走廊另一头的餐厅看了看,然后推开巧克力制作间的门。

“你找谁?”查尔斯问。

“波伏瓦探员。”

“他恐怕不在这儿,”查尔斯把勺放进一个融化巧克力的大缸,舀出一大勺滴着巧克力的蓝莓,“今天的最后一批。今天早晨伯纳德摘的。可怜的人,他每天要出去采摘两次。显然第一批果子被他吃掉了。”查尔斯笑道,“职业危害。来点儿?”

他朝着巧克力球示意,这些小小的深褐色巧克力球摆成一排排长队,已经冷却,准备包装好后运往南方。

加马什感觉自己有点像个逃学的孩子。他走进去,关上门。

“请坐,”查尔斯搬过来一只结实的凳子,自己也拉过一只坐下,“制作巧克力的活是大家轮流干的。起初是分配修士来做蓝莓巧克力,没过多久,就发现做巧克力的修士越来越胖,而巧克力的产量却在缩水。”

加马什笑了,伸手接过修士递过来的巧克力,“谢谢。”

这种外面包裹一层麝香巧克力的野生蓝莓更加美味。现在看来,如果有修士因为这个被谋杀,加马什倒能理解。但情况是,他一边又拿起一块巧克力一边想,我们都有上瘾的东西。对某些人来说是巧克力,对另一些人来说是圣歌。

“修士,你告诉波伏瓦探员你在修道院的派系争斗中是中间派,只充当红十字医护人员,只为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权力争斗中的伤员服务。你说说看,在这场争斗中,面临副院长的死亡,谁受伤最重?”

“这场争斗中,我得说没人能不受影响。我们对发生的这一切都感到害怕,但是没人知道如何阻止它。很多事情好像都处于危险中,可是却看不出谁会妥协。不可能录制一半唱片,解除一半噤声之誓。看不出有妥协的可能。”

“你说很多事处于危险中。你知道地基的事情吗?”

“什么地基?修道院的?”

加马什点点头,近距离地观察着这位兴致勃勃的医生。

“修道院地基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它们是否坚固?”加马什问。

“你只是问修道院的地基,还是另有所指?就修道院的地基而言,这些院墙坚不可摧。最初修建的修士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你要是另有所指,我想说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摇摇欲坠。”

“谢谢。”加马什说。眼前又是一个对修道院地基的裂缝毫无所知的人。有没有可能是西蒙弄错了?或者,他在说谎?他编出这些,是不是想逼迫院长允许他们录制第二张唱片?

“还有,副院长死后,你们中谁最心烦?”

“呃,我们所有人都很震惊。甚至是那些跟他唱反调的修士,都很震惊。”

“那是当然,”探长说,摇摇头谢绝修士递过来的巧克力,如果现在不停下来的话,他能把这些巧克力都吃光,“你能把他们区分开来吗?你们可能用嗓音唱歌,可你们的反应并不一定带有某种情感。”

“这是真的,”医生坐下来,想了想,“我要说有两个修士最心烦。吕克,他在我们这儿最年轻,最敏感,和这个团体的联系也最弱。他和这个团体的唯一关联好像就是唱诗班。当然,马蒂厄是唱诗班指挥。他崇拜马蒂厄。吕克加入我们又小又古老的吉尔伯特教派,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马蒂厄。他想跟随马蒂厄学习,想唱格里高利圣咏。”

“这儿的圣歌与别处不同吗?菲利普主教说每个修道院唱的歌都来自同一本单声圣歌书。”

“他说得没错。不过很奇怪,这儿唱出来的声音就是不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副院长,或是音质,或是声音组合很特别。”

“我知道吕克声音很优美。”

“确实。他的发音技巧是我们中最好的,好得太多了。”

“但是?”

“哦,他会成功的。一旦他学会从内心来领悟情感,总有一天他就会成为唱诗班的指挥。他将会是非常出色的指挥。他富有激情,他只是需要引领他的激情。”

“但是他会选择留下来吗?”

查尔斯不知不觉中又吃了好几块蓝莓巧克力,“你是说马蒂厄死了后?我不知道。也许不会了。马蒂厄的死对修道院来说是一个巨大损失,对于吕克来讲,可能打击更大。我认为这儿有一些英雄崇拜。从师生关系上来讲,这也不算不正常。”

“副院长是吕克的告解神父吗?”

“副院长指导我们所有的人,不过因为吕克是新来的,他需要更多的指导。”

“吕克会不会误解他们的关系?他是否会认定他们的关系特殊?甚至是,独一无二?”

“你是指什么意义上?”查尔斯虽然依然热忱,但是明显警惕起来。一旦谈及修士之间可能会有“特殊”关系,他们明显都会警惕起来。

“他会不会认为唱诗班指挥是在帮他‘打扮’?会不会不仅仅认为这只是唱诗班的一种教学方式?”

“有这种可能,”查尔斯承认,“但是副院长对此应该会很敏感,会阻止他这样想的。吕克不是第一个拜倒在副院长‘法术’下的人。”

“安托万有没有也拜倒过?那个独唱?”加马什问,“他们关系一定很亲密。”

“你是不是想暗示说,是马蒂厄将注意力转向吕克,安托万出于嫉妒杀死了马蒂厄?”医生对此嗤之以鼻,轻蔑地笑了。

不过加马什知道笑容背后,常常隐藏着令人不适的真相。

“这很可笑吗?”探长问。

修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肥皂剧看多了,把我们都想成肥皂剧中的主人公了。安托万和马蒂厄同在一座修道院,他们都爱格里高利圣咏。这是他们唯一共有的爱。”

“但那是非常强有力的爱,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加马什问,“甚至是长相思的那种。”

修士沉默了,只是盯着探长,他并不赞同,但是也没有不赞成。

“你说过副院长的死对两个人影响最大,”加马什打破沉默,“一个是吕克,另一个呢?”

“另一个是院长。他试图重整自己的思绪,但是我看得出来他负担很重。有一些小的迹象能表明这点。他有时会分神,忘记事情。总是这些细节会出卖我们,不是吗?”

查尔斯目光向下,落在探长紧紧交握的双手上。

“你还好吧?”

“我?”加马什惊讶地问。

修士抬起手,用手指擦过自己的左太阳穴。

“啊,”探长说,“你是说这个,你看到了。”

“我是名医生,”查尔斯笑着说,“我很难不注意到太阳穴处的一道深深疤痕,”接着他变严肃了,“还有,手的抖动。”

“说来话长,”加马什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流血冲突?”医生问,没打算置之不理。

“被子弹击中。”探长说。

“哦,”查尔斯说,“血肿。那是唯一的副作用吗?你右手会颤抖?”

加马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为好,他笑了笑,点点头,“我累的时候,或是压力大的时候比较明显。”

“是的,波伏瓦探员告诉过我。”

“他跟你说过?”加马什看起来很感兴趣,而且不是特别高兴。

“是我问的。”医生看着加马什。探长虽然脸上皱纹不少,但一直面带微笑。而真正让查尔斯印象深刻的是探长的冷静。

“如果那只是唯一的症状,那你还是很幸运的。”最后,查尔斯说。

“是的。”

召回这个孩子。

“尽管你们老板来了,情形似乎并没有多少改观。”

加马什沉默不言。这不是第一次,他意识到修士们很少会错过这些细节。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下颤抖,都会告诉修士们一些事情,尤其是这位医生。

“很让人意外,”加马什承认,“你认为谁杀了副院长?”

“换个话题?”医生笑笑,没等对方回答,就继续道,“坦白讲,我真不知道。自他死后,我也没怎么想过。我无法相信这是修道院的某个人干的。但是,显然,凶手就在我们中间。”

他又停顿下来,直直地看着加马什,“不过,我确实能确定一件事。”

“是什么?”

“多数人不会立刻就死掉。”

这不是加马什希望从查尔斯那里听到的话,而且,他思量着查尔斯是否意识到西蒙发现马蒂厄时副院长还活着。

“他们会慢慢死。”医生说。

“我没听懂?”

“医学院不会教这些,但是我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过。人们死的时候都会遭受一些小小的死亡侵害,慢慢走向死亡。会吹响一系列的死亡号角,一步一步接近死亡。他们先是看不见,之后听不见,然后无法独立自主。这些都是身体上的变化。不过还有另外一些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但是更加致命。他们失去希望,失去信仰,失去兴趣,最后失去自我。”

“你想跟我说些什么,查尔斯修士?”

“副院长和凶手当时可能沿着同一条小路前行。在最后一击之前,他们都有可能遭受这些小小的死亡侵害。”

“重大的死亡号角,”加马什说,“这儿谁符合你这种描述?”

医生越过蓝莓巧克力探身向前。

“探长,你认为我们是怎么来到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我们不是循着黄砖铺就的道路来的,我们是被自己的死亡号角推进来的。在这座修道院,没有跨过那扇门的人,没有一个人受伤、被侵害,更不会死于非命。”

“那么,你们在这儿找到了什么?”

“疗伤。我们的伤口愈合了。信仰战胜了空虚,上帝驱走了寂寞。我们不再形单影只,生活和工作简单而有规律。而在上帝面前吟唱更是带来了无比欢乐。圣歌拯救了我们,探长。单声圣歌让我们每一个人得以重生。”

“呃,可能不是你们所有的人。”

两人坐在那儿,都清楚奇迹并不完美。修道院失去了一位修士。

“最后,是那些圣歌毁掉了这个团体。”

“我想事情看起来是这样,但这并非圣歌本身的问题。是自我的膨胀,是权力之争,太可怕了。”

“某种弊端正降临我们身上。”加马什说。

医生看起来很困惑,然后点点头,指出了这句话的出处,“T·S·艾略特《大教堂谋杀案》中的话。没错,一种弊端。”

加马什向门口走去,留下了一个疑问:查尔斯到底能有多中立。这位好医生发现了弊端,然后用对着头部的致命一击来治愈?

让·居伊回到修道院自己的房间后,久久不能平静,于是决定出去找个地方好好清醒一下。

最后他沿着旋转楼梯爬到教堂的上面,坐在石壁上凿出来的石凳上。待在这儿,没人看得见。

但一俟坐下,他感觉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多年以后人们会发现一个已成化石的他,永远俯视着身穿黑袍的修士们鞠躬,跪拜。

波伏瓦渴望自己长袍加身的时刻。剪掉头发,系紧腰绳,黑白分明地看世界。

加马什是好人,弗朗克尔是坏人。

安妮爱他,他爱安妮。

加马什夫妇会接纳他做他们的儿子,做他们的女婿。

他们会幸福,他和安妮会幸福。

简单,清楚。

波伏瓦闭上眼睛,深呼吸,闻着焚香,一切都让他感觉舒适,放松。

深吸气,缓呼出。

他手里握着在他房间桌上发现的一瓶药丸,药瓶旁边还有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条。

“按需服用。”签名难以辨认,不过看起来像是查尔斯医生写的。波伏瓦想,这一定没有害处,毕竟查尔斯是医生。

之前他站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犹豫不决。他不用读瓶子上的标签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是他还是读了标签,感觉到了警示,也感到了安慰。

奥施康定。

波伏瓦想马上服下一片,然后躺在床上,感受温暖在体内散开,疼痛衰减。

但是他害怕加马什随时会进来,所以才找了这么一个地方。加马什有恐高症,就算知道他在这儿,也不敢爬到教堂顶上这条裸露在外的狭小通道来找他。

波伏瓦看着手中紧握的药瓶。不管怎么说,这瓶药是医生开出来的,而他这会儿处于痛苦中。

“哦,主啊。”他低声道,打开了药瓶。很快,波伏瓦找到了主赐予的安慰。

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钟声敲响了。与晨祷轻缓的钟声不同,这时所有的钟齐鸣,洪亮而持久。

加马什探长习惯性地看看表,其实他知道这钟声发出的是什么信号。是5点钟的祷告。

晚祷。

他溜进去坐到长椅上的时候,教堂里空无一人。他把凶器放到身边的座位上,闭上眼睛。但只是一会儿,身旁有人坐下了。

“你好,老弟,”加马什招呼道,“你跑哪儿去了?我一直在找你。”

不用看他就知道是波伏瓦。

“到处转转,”波伏瓦说,“调查凶手,你知道。”

“你没事吧?”加马什问。波伏瓦看起来神志不清的样子,衣服也凌乱不整。

“没事。我出去散步,不小心在路上滑了一跤。我需要时不时出去转转。”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在地下室雷蒙德修士那里有什

么收获吗?”

波伏瓦看起来有点走神。雷蒙德修士?然后他想起来了。这发生过吗?感觉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地基看起来完好,也没发现铁管。”

“呃,不用找了。我已经找到凶器了。”

加马什把包裹着铁棍的毛巾递给副手,此时钟声消失了。

波伏瓦小心地打开毛巾,看了看敲门铁棍,没用手碰,然后抬头看加马什。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杀人凶器?”

探长把自己跟西蒙谈话的事告诉了波伏瓦。此刻教堂非常安静,加马什把声音压到最低。他抬起头时,看到警督已经到了,就坐在他们斜对面过去一排的长椅上。

看起来,他们之间的鸿沟在扩大。加马什对此倒无所谓。

波伏瓦重新包裹好铁棍,“我会把它放进证据袋。不过对取证不要抱太大希望。”

“我同意。”探长低声道。

这时从教堂的两翼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先是一声独唱。加马什听出来是安托万的声音,他走在最前面。他现在是唱诗班的新指挥。

接着又有一个声音加入他饱满的男高音,是伯纳德的,就是收集鸡蛋和采摘蓝莓的那个修士。他的声音更高亢,没有那么饱满但是更精确。

接着是查尔斯,那位医生的声音,他的男高音填补了前面两个人之间的音域。

其他修士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加入进来,融合,互补。单声圣歌有了深度和活力,听上去和唱片上的歌声一样优美,和昨日唱的一样神奇,现在唱的甚至更辉煌。

听到这样的音乐,加马什感到精力充沛,同时又很放松。探长思忖着这是不是因为他如今熟悉了这些修士的缘故,还是这是一种更无形的东西。唱诗班原指挥的死去,新指挥的产生,在修士们中间产生了某些变化。

修士们一个接着一个边唱边走了进来。西蒙,雷蒙德……最后一个进来的是吕克。

一切都改变了。他的声音,不是男高音,不是男中音。都不是,又都有点是。突然间,一个个单独的声音,一个个单独的音符结合起来,融汇起来,环绕成一个拥抱,好像纽姆谱延长了,变成了臂膀,拥抱住每一个修士,每一个聆听的人。

变成了一个整体。不再有创伤,不再有损害,间隙融合为整体,损害得到修复。

吕克只是唱着简单的圣歌。他不是在表演,没有歇斯底里,但是却充满了加马什之前没有注意到的激情,圣灵完全充满他丰富的生命。他好像获得了自由。因为获得了自由,他获得新生。他把新生交给这流畅、翱翔的纽姆谱。

加马什聆听着,陶醉在音乐的美好中。这声音抚慰的不仅仅是他的头,还有他的心,他的臂膀,他的双手,他头上的疤痕,他的胸口。

音乐拥抱住他,安全,纯粹。

吕克的声音做到了这点。其他修士的声音,单独听起来也非常棒,不过吕克将他们引领到一个神圣的境界。他怎么跟加马什说的?“我就是和声。”显而易见,他说得没错。

在加马什身边的长椅上,波伏瓦双目紧闭,感觉又溜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那儿一切都无关紧要。没有痛苦,没有疼痛,没有不确定。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就在这时,音乐停了。最后一个音符消失了。一片沉寂。

院长走上前,画了个十字,张开了口正要说话。

却愣在了那儿。

他被另一个声音所震惊。是晚祷中从未听过的声音,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祷告中从未听到过。

是大棒敲击木门的声音。

连续的重击声。

门口有人。有人想要进来。

或是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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