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探长。”西蒙从桌后绕过来,伸出手。

加马什握住他的手,面带微笑。养鸡还真是能改变人。

嘟——哒,嘟——哒。加马什兀自叹了口气。他脑中必须谨记一只雄鸡啼唱的《康城赛马歌》。

“我正打算去找你呢,”西蒙接着说,“你的那张纸在我这儿。”

西蒙把泛黄的羊皮纸递给探长,脸上露出不自然的微笑。但很快他又恢复到严肃的神色。

“谢谢,”加马什说,“很显然,你抄好了一份。你着手把这些纽姆符转换成音符了吗?”

“还没有。我原打算今天下午弄弄看的。我可能会叫些其他修士帮忙,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

“当然可以,”加马什同意了,“越快越好。”

西蒙再次咧嘴一笑,“我觉得你的时间观念与我们的略有不同。我们这儿的时间是以千年为单位的,但我会尽量让时间走得快点。”

“听我说,修士,你不会希望我们在这里待那么久。介意坐下来说吗?”加马什指了指一把舒适的椅子,院长助理点了点头。

两人面对面坐下来。

“你手抄的时候,”加马什轻扬了一下羊皮纸,“其中的拉丁文有你认识的吗?”

西蒙看起来有些不安,“我的拉丁文说不上流利,我想在羊皮纸上书写的人也一样。”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就我能理解的部分来讲,读起来很荒谬。”

他走到桌前,拿了笔记本回来。

“我读的时候做了些摘录。就算弄懂了这些纽姆符,并把它们转成音符,我想我们也无法唱出这些歌词。”

“这么说,这不是大家熟知的赞美诗、圣歌或祷告词?”加马什扫了一眼原稿。

“肯定不是,除非是哪个先知或信徒有病。”西蒙翻开笔记本,“第一个乐句,这儿,”西蒙指向圣歌的顶头处,“我可能理解有误,但我现在就照字面直译:我听不见你说话,我的耳朵里有根香蕉。”

西蒙的腔调郑重其事,加马什忍不住笑了。他尽力克制自己不笑,但又忍不住笑起来。他低头看羊皮纸,力图掩饰自己的笑意。

“上面还说了些什么?”加马什又问,因为尽力压抑笑声而显得有点破音。

“这一点儿都不好笑,探长。”

“不,当然不好笑。这是亵渎。”但扑哧一笑还是出卖了他。再次看向修士时,他竟发现对方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

“还有其他什么你能看得懂的?”加马什问道,一番努力之后总算能自制了。

西蒙叹了口气,向前倾了倾身,指着纸上靠下的一行说:“这个,你应该懂的。”

震怒之日。

加马什点点头。他不再想笑了,刚才所有的逗趣也都烟消云散,“嗯,我注意到了。‘震怒之日’。这里面我就认识这一个拉丁词。院长和我谈论过。”

“他怎么说?”

“他也说这歌词是胡言乱语。他看起来跟你一样茫然。”

“他有什么推测吗?”

“没有具体的。但他觉得这首词很奇怪,因为这里清楚写着‘震怒之日’,却没有紧接着用‘垂泪之日’,这两个总是配合在一块儿共同使用,我也觉得很奇怪。”

“‘垂泪之日’。是的,我对此也很惊讶,甚至比看到出现香蕉一词更惊讶。”

加马什又笑了,但只一笑而过,“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我觉得不管这是谁写的,他都开了个玩笑,”西蒙说,“他只是把一些拉丁词混搭在一起。”

“那为什么不多用些圣歌里的短语和词汇呢?为什么只从祈祷词里摘用了‘震怒之日’?”

西蒙耸了耸肩,“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他生气了,也许他就想那样表达,一种嘲讽。他想表达自己的愤怒,并且真的呼喊出来了。‘震怒之日’。然后他就把一些互不相干的拉丁词混搭在一起,使它看起来像一首圣歌,像我们唱给上帝听的东西。”

“但其实是一种侮辱。”加马什说道。西蒙点头同意。

“这儿有谁能帮着翻译?”

西蒙寻思片刻,“我能想到的就只有吕克了。”

“那个守门人?”

“他从神学院出来不久,所以很可能学习过拉丁文,比我们其他人都熟悉。而且他自大得很,很乐意让我们知道他的拉丁文水平高。”

“你不喜欢他?”

这个问题似乎让西蒙有些吃惊。

“喜欢他?”西蒙的反应就好像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在这儿没有喜欢不喜欢,只有接受和不接受。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喜欢也很容易变成不喜欢。在这儿,我们都学着不这么想问题,只接受一切是上帝的意愿,这些修士在这儿是因为他们注定要在这儿。如果上帝觉得好,那我们就没有异议。”

“但你刚刚说他很自大。”

“他的确很自大。他也有可能说我孤僻,我的确如此。我们都有缺点,我们努力纠正。否认它们一点用也没有。”

加马什再次拿起羊皮纸,“这有没有可能是吕克写的?”

“我想不会。吕克不喜欢出错,他不会知错犯错。如果要他用拉丁文写赞美诗,他一定会写得相当完美。”

“而且可能不会这么恶搞。”加马什补了一句。

西蒙微微一笑,“他不像我们其他人这么闹腾。”

加马什看出了其中的讽刺,但对西蒙的观点不敢苟同。他在这儿遇到的修士都很有幽默感,也很懂得对自己和他们的世界自嘲。这种幽默感安静、温和而且被很好地隐藏在严肃的外表下,但它的确存在。

加马什研究起手中的羊皮纸。他同意西蒙的说法,这个不大可能是吕克写的,但肯定是他们中某一个修士写的。

加马什探长此时更加确信,自己手中这薄薄的羊皮纸是解开谋杀案的关键。

而且加马什知道,他会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不管用多长时间。

“这些纽姆符,”加马什开口了,想尽力弄清从西蒙那里得到的信息,“你说你还没着手把它们转成音符,可你还是能读懂它?”

“嗯,能的。我觉得它困惑,”西蒙拿起自己的手抄稿,“不,不是困惑,我用词不准,应该是复杂。圣歌的大部分纽姆符看起来都会让人困惑,不过,一旦你弄懂读的是什么,它们真的很简单。这是圣歌的关键。单声圣歌的演唱是很简单的。”

“但这些不简单。”加马什说。

“复杂得多。”

“你有办法让我听听它到底能唱成什么样吗?”

西蒙抬起头,面色异常坚定,甚至有些严厉。但加马什没有退缩。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最后西蒙移开目光,落到了纸上。

一分钟左右的沉默之后,加马什听到了一声唱腔。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是那种萦绕不绝的嗡嗡声,他在想是不是又有一架飞机在飞近。

然后他发觉声音根本不是从外面传来的,而是来自屋内。

声音是西蒙发出来的。

一开始是嗡嗡哼哼的调子,一个音符悬在空中,随即又变成另外的东西。一个俯冲,音符调子降了下来,像是在一个较低的音域里准备下一次飞升。不是那种参差不齐的跳跃,而是温和的咆哮。

它似乎冲入加马什的胸口,在他的心头围绕,然后带着他的心飞走了。越飞越高,越飞越高,但感觉不到险峻,也感觉不到危险。加马什感觉不到音乐,也感觉不到他的心将滑落坠毁。

感觉到的只有一种确定,一种信念,一种轻快的愉悦。

随后歌词代替了嗡嗡的哼唱。当然,加马什听不懂那些拉丁文的歌词,但他觉得自己似乎全懂了。

西蒙清晰、冷静且饱满的男高音很好地把握住了调子,那些无意义的词句听起来像情人的话语。在那声音和音乐里没有评判,只有悦纳。

最后一个音符落地,轻轻地、温婉地、柔和地落地。

声音停了,但音乐还萦绕在加马什的心头,更多的是一种感觉而不是回味。他希望能再次体会那种感觉,那种轻快。他想叫西蒙继续唱下去,不要停下来。

探长觉得,歌声里没有《康城赛马歌》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这首简短却壮丽的一气呵成的乐曲。

甚至连西蒙似乎也被自己刚才的吟唱惊住了。

加马什知道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哼唱这首美妙的曲调,“嘟——哒”将换成“我听不见你说话,我的耳朵里有根香蕉”。

波伏瓦朝水里扔了块石头,使劲全力扔了出去,有多远扔多远。

不是那种打水漂用的平石。他捡了块沉沉的石头,尽量向后掣肘,奋力一掷。

石头在空中画过一道弧线,扑通一声落进水里。

波伏瓦站在岸边,望着清澈的湖水。岸边全是光滑的鹅卵石、岩石和蛤壳。他扔石头激起的波浪冲到岸边,朵朵浪花好像是给鹅卵石戴上了小白帽。

与弗朗克尔见完面,他急切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伯纳德,那位采摘野蓝莓的修士,曾说起过一条小道。波伏瓦找到这条小道,开始信步其上。他对周边景物视而不见,脑袋满满的,与弗朗克尔的谈话在脑海里翻来覆去。

那些他本应该说的、已经说了的话,那些他可能说过了的机灵利索、尖酸刻薄的话。

如此几分钟后,他的愤怒便不再那般激烈,步子也放缓了,这才发觉这条小道环绕着海岸,海岸上鹅卵石随处可见,还有片片的蓝莓丛。

他步速放慢到正常速度,慢悠悠地遛弯,然后在一个布满岩石的微型半岛上停下来,半岛伸出去没入远处的湖中。巨大的海鸟在头顶滑翔,翅膀一直没有扇动。

波伏瓦在水边的一块岩石上坐下来,脱下鞋袜,卷起裤脚,大脚拇趾探入湖中,但立马拔了出来。水温太低,冰冷刺骨。他再次尝试,一点点地将腿伸到湖中,直到两条腿都浸泡在冰冷的湖水中。此时双腿已经适应了水温。适应,习惯,特别是在麻木之时,人的适应能力令波伏瓦惊诧不已。

波伏瓦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还从旁边的蓝莓丛中采摘小小的野蓝莓吃,尽力不去想事情。

再次开始思绪飞扬时,他脑袋里想的是安妮。他掏出黑莓手机,上面有她的一条短信,他打开来看,笑了。

信息无非是说些她在律师事务所的事,讲了一起网络混乱引起的趣事罢了,都是无关紧要的琐事。不过波伏瓦还是一字不落地细读了两遍,脑海中浮现出种种画面:她的焦虑,当时通讯如何混乱,事情又是如何得到圆满解决。她告诉他,她是多么想念他,她爱他。

他回复过去,描述自己的位置,告诉她案件调查的进展。在按下发送键之时,他却踟蹰不定了。虽然他清楚自己并没有全撒谎,不过,他知道自己没有把真相完全告诉她。他的切身感受,他的疑惑不解,他的无名之火,似乎指向弗朗克尔,又好似无所指。他对雷蒙德发狂,对修士们发狂,对身陷修道院发狂——他更愿意此刻与安妮待在一起,对被没完没了的弥撒打破的沉寂发狂。

他也对自己生闷气,怪自己怎么能任由弗朗克尔主导喜怒哀乐。

他最气不过的还是弗朗克尔警督。

然而这些,他对安妮只字没提。他反而是在短信最后插了张笑脸,然后点击发送。

他用毛衣擦了擦脚,重新穿上鞋袜。

该回去了。他又捡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看着水面泛起层层涟漪。

“有趣的是,”西蒙唱完后说道,“这些歌词和乐谱刚好匹配。”

“我记得你说过它们很可笑,是胡言乱语。”加马什应道。

“的确是。我说它们匹配是指这些词和音乐的节奏,比如歌词,歌词配节奏韵律。”

“而这些词配得正好?”加马什低下头,盯着泛黄的羊皮纸,尽管也不知自己想看出什么。莫非某种魔法起了作用,他突然间能看懂了?然而他还是一无所知,不懂词,不懂纽姆谱。

“我认为写下这些词的人懂音乐,”西蒙说道,“只是不懂如何谱节奏韵律。”

“就像勒纳与洛伊。”加马什打趣道。

“还有西蒙与加芬克尔。”西蒙接着道。

“吉尔伯特与沙利文。”加马什笑道。

这下,西蒙乐了,“我可听说他们相互鄙视,都不愿待在一间屋里。”

“也就是说,”加马什梳理了下思路,“音乐很优美,这一点我们无异议。至于词,我们一致认为很可笑。”

西蒙点了点头。

“你认为写这首歌的是个组合,是两个人,而不是某一个修士?”

他们低下头看了看各自手中

的乐谱,然后抬起头四目相对。

“但这也不能解释为什么这些词这般糟糕。”西蒙说道。

“除非写下这些纽姆符的人对拉丁文一窍不通。可能在他看来,同伴写的歌词非常优美,完全配得上这音乐。”

“当他发现这些词的意思后……”西蒙应道。

“对,”加马什说道,“就导致了谋杀。”

“人们果真会因为这些事而去杀人?”西蒙问道。

“教堂就曾通过阉割让男性保留孩童般的天籁之音,”加马什提醒修士,“涉及到神圣音乐,容易引发人的情绪。从残害到残杀不过是一步之遥。”

西蒙噘起下嘴唇,思忖着。这一举动,让他顿时年轻不少。此刻的他像极了专心做谜题的小男孩。

“副院长,他最可能写了哪部分?词还是音乐?”加马什问道。

“毫无疑问,是音乐。他可是纽姆谱和格里高利圣咏方面的顶级专家。”

“他能用纽姆符谱写原创音乐?”加马什问道。

“他是懂纽姆谱的,所以我猜想这是可能的。”

“有事让你烦心。”加马什说。

“只是觉得不可能,仅此而已。马蒂厄热爱格里高利圣咏。他不仅仅是喜欢,对他来说,是某种形式的崇拜,一种宗教的热情。”

修士说的这些,加马什全都明白。倘若马蒂厄对单声圣歌如此热爱,并准备毕其一生做这项工作,那为何他会突然离题万里,创作了这样的作品?

“除非……”西蒙说。

“除非这不是他写的,”加马什说道,微微举起羊皮纸,“而是握在别人手里,在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地方拿着与他对峙。”

这便引出了探长的第二个问题,“你见到副院长时,他还有没有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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