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登跌坐到里夫斯的另一张手扶靠背椅上,爆发出一阵大笑。没有什么比无缘无故的大笑更让人神经紧张的了,里夫斯使劲摇晃着他让他坐好,并且要求他解释是怎么回事。

“好吧,”他终于说,“你真够幸运的,里夫斯,电话那端的马尔耶特并没有听到你说的一切。你对着听筒说个不停,那只是自言自语。”

“感谢上帝!但是你是怎么解释这一切的?你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哦,我只是告诉了他真相——部分的真相。你必须改掉你那个喘息的习惯,因为正是秘密隔板后面你的那声叹息,让马尔耶特认为,昨晚布拉泽胡德的幽灵就坐在你的房间里。”

“你的意思是说正是那声叹息让马尔耶特害怕了?那么,他今天早上为什么要跑掉呢?”

“他认为电话的那头是布拉泽胡德。天啊,多么混乱的一天!”

“那你把所有事情都向他做了解释?”

“对,我说出了一切。如果你不介意的,我是昨天告诉他一切的。”

“那么现在,别试图说服我,你并不认为马尔耶特是有罪的?”

“谋杀的罪名?我丝毫没有怀疑过他。我认为他的精神出了点儿问题——他被布拉泽胡德的幽灵侵扰。而且,我从未同意你说马尔耶特是凶手的结论,公平地说,我从未说过他是凶手。”

“那真是太好了,但是你也从未告诉我在整件事情的推论中,我在哪儿出了错。”

“我知道,指出你哪儿错了并不是一件讨巧的事儿,因为你总是生发出新的结论。坦白地说,我的确曾给你提出过一两个难点,但是你立刻就说服自己那些根本就不是难点,于是问题当然越积越多。”

“比如说?”

“好,你一直坚持认为整件事情是一桩精心策划、巧妙安徘的谋杀案。但是,如果你想一想的话,那些对谋杀很有利的条件,根本就不是事先能够预料到的。像马尔耶特这样的人,怎么能够知道布拉泽胡德就要破产呢?他对那个人的了解一点儿也不比你多。还有大雾——看看整件事情中大雾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啊!马尔耶特怎么会知道,就在他打算实施计划的时候会降临一场大雾呢?然而,要是没有大雾的话,谋杀计划简直就无法实施。”

“对。我想你说得对。”

“而且,并不仅仅是场景有问题,细节也存在疑点。马尔耶特怎么会知道火车在那个地点会被信号拦截呢?他怎么能够让布拉泽胡德进入那节没有过道的车厢,而且是空无一人的车厢呢?要是布拉泽胡德像往常一样搭乘那趟拥挤的三点四十七分的火车返回——准确地说是周二——那他怎么能够完成谋杀呢?他怎么会那么肯定就没有人看见布拉泽胡德上了三点钟的那趟车呢?甚至在韦福特也没有人注意到他?换一种说法,你设想中的凶手有超平常人的狡诈和谨慎,怎么会依靠偶然的机会呢?这就是关于细节的所有的反对理由,我之所以没有向你提起过,是因为,就像我刚才说的,是因为你会为每一条反对的理由找出一些相反的意见。实际上,我有更深刻的反对理由。”

“那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那个深刻的反对理由?”

“因为你并没有打算去理解它。它关乎人,与具体的事情无关。简单地说就是,戴夫南特是那种可以杀人的人,马尔耶特则不是。”

“你的意思是说因为马尔耶特是一名教区牧师?但是要命的是,戴夫南特也上教堂啊。”

“戴夫南特的确去教堂,但是他并不属于上教堂的那类人。就新教来说,如果一个人定期去教堂的话,就把他归为敦徒当然是一种简便的说法,因为新教徒都是些奇怪的家伙。但是这种方法对于天主教徒来说却不管用了,因为不管他们是不是奇怪的家伙,他们似乎都会去教堂。我并不是要说戴夫南特就是一个坏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只不过双手沾满了鲜血。而对于马尔耶特来说却不会——我希望这样说是厚道的,他不会杀人,你也几乎可以说他不会。”

“你的意思是说,就精神上来说不会,还是就生理上来说不会?”

“两者都不是,‘就心理上来说不会’比较接近我的想法。有一点,戴夫南特在战场上战斗过,并且杀过人,我想,他曾是一名炮兵指挥官,对不对?哦,你知道,这一点让他和大多数人有了巨大的差别,我认为这也是战后犯罪潮来临的原因——当然,只是部分的原因。对于普通人来说,杀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除非你杀过人,然后你才会习惯杀人。”

“你的意思是说,马尔耶特真的不会杀人?”

“就生理上来说他可以——他非常强壮;就精神上来说他可以——我们当中的任何人就精神上里说,都可能会做出任何事儿。那就是为什么他们从小就要被教育的原因。这里还有第三个疑点需要解决,如果你打算杀死一个人,行为和精神上会有不一致的地方。要是马尔耶特干坏事的话,我敢说他可能会把毒药倒进某人的茶里,但是他却不会用自己的双手把某人杀死。”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这种情况是不可能的。我认为,要是一个人执着于一个想法的话,他和一个疯子也没什么区别,不是吗?而我的论据在于,马尔耶特对于宗教的想法就非常一根筋。”

“但是,你难道不明白,他不是那样的人。马尔耶特是个非常虔诚的家伙,但是他并没有对布道中所有的信条认死理,他对自己的宗教也不是五体投地。对他来说,那个人否定他的宗教的行为,也是常人所为,并无特别之处。因此从心理上来说,马尔耶特没有用你发现的那件东西去做你认为的那件事儿;从精神上来说,他也没有你认为的那种动机。”

“好吧,看起来,从头到尾我是在干一件傻事儿。我想问问,世界上是否有人因为坚信某种理论而误入歧途?”

“曾有人误入歧途?亲爱的里夫斯,你和当今世界上四分之三的人一样,全部因为坚信某种理论而误入歧途了,而那些让你误入歧途的理论还是道听途说的二手货。”

“你是说在药学和其他方面的科学理论?遵照医生的指示去接种疫苗,你是指这些事儿吗?”

“不是,真糟糕,抱怨这些并不公平。不过,医生拥有错误的理论总比没有理论要好。他们会犯错误,但是迟早他们会发现自己错了。因为他们错误的治疗而丧命的人真是运气不好,即使是这样,我们也总是在尽全力生存。不,我并不是指一天天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思考,以及对于生存来说什么是必需的等等问题,我是指那些让我们认识到自己的过去的理论,那些关于人类历史的意义的理论。”

“你是指的达尔文的理论,或是与进化论有关的所有理论?”

“不,确切地说不是那样的,我愿意向你阐明我的观点。进化论只是一种理论,那种猴子和人类关系的理论并不是真实可信的,但是此种理论存在了这么久,以至于人人都在谈论它,却从未遭到积极的反驳,就好像此种理论已经被证明了似的。科学家认为进化论是一种理论,而教育学家则把进化论当做一种事实。在这个有学问的世界上,如果一个人的谎言成功地流行了五十年,那么他就不会被人们认为是说谎者,这可真是匪夷所思的规则呀。但是,就进化论理论来说,的确需要说点儿什么。他们的确曾经打算就一个真正的问题进行解释,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的物种,只是他们的解释不那么专业罢了。理论的建立者就是那些不存在的问题的制造者——就像你一样,里夫斯,就像你把整件事情都作为‘谁杀了布拉泽胡德’这个公开的问题提出来一样。在面对人类所有的可能性的时候,他们相信事实的证据,就像你一样,里夫斯,你用一系列的巧合,想要证明一个像马尔耶特那样的白痴的谋杀罪名。”

“我想,所有你说的这些都来自你的日记吧?”

“不是,我还没有把它写下来,就在半个小时前,我正打算把它写下来,这也就是为什么你能听到这些的原因。你瞧,每当我想起你对着听筒说话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所有遭到批评的历史研究方法——那些被滥用的历史研究方法,至少是以历史之名被滥用——它像智慧的寓言一样启发了我。那些学者拥有的历史理论通常就像——一个人对着听筒滔滔不绝,对某个不在现场的人做了一系列错误的论断,而那个人却因为不在现场而无法反驳。”

“戈登,我相信你在我不胜任的地方解决了一些问题。我一直渴望成为一名业余侦探,不过这份职业不像我原来想像的那样富有吸引力。但是,照你的话来说,似乎我可以成为某个领域的专家。”

“当然,成为一名人类学家,里夫斯。找出许多事实,然后确证无疑地印证它们,比如说原始人类,他们的婚庆仪式,他们的丧葬风俗,他们的土地分配制度等等。死盯着一大堆的事实,直到你从中发现某种理论,信奉你的理论,摆出所有的支持你的理论的事实,就与你的理论相矛盾的事实写出一份长长的附录,证明那些事实毫无意义,或是与你的理论毫不相干(你擅长此举),于是你成功了。你会把人类学研究进行得很好,就像——”

“可以挣到钱吗?”

“我认为你的经济状况已经很好了。不,如果你是为了钱的话,我向你推荐心理分析这个职业。它和人类学遵循的理论体系是一样的,通常说来,你面对的不再是原始人类——因为他们不在场,因此你可以忽略他们——而是面对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你也可能被你的患者说成是一个说谎者,然后你告诉他,他正在动怒,而那种情绪来自他本人在某处的行为遭到了限制等等。那就是你的职业一直要说的话。在医学上来说,如果有人体温不正常的话,会被诊断为体温失调。而对于心理分析师来说,你得说:‘哈,那正好证明了我所说的。’”

“我好像一直都没有注意到为年轻人开设的心理诊所。”

“哦,我不知道、如今心理治疗可是人才济济的职业,不过,历史的领域始终存在大量的研究空白。只要你能小心地无视人类历史发展的可能性,你尽可以阅读你喜欢的历史理论,而且完全可以根据搜集到的表面事实得出结论。这个职业的危险在于,某一天某些愚蠢的家伙搬出大量的李维的理论,那你的理论就会出问题了。对此,唯一的补救办法是说,李维的理论依赖目的而行,也就是说故意放弃那些错误的线索,就像你假设马尔耶特在铁路边丢失的东西一样。你瞧,所有不支持你的观点的文献,都可以认为他们过时了,或者不值得信赖而把它们丢到一旁。”

“但是我认为自己对历史缺乏了解。”

“没关系,你只要专注于一个特殊的时期,或者一个特殊的专题,阅读这些著作是件很容易的事儿。对于初学者来说,应当信心十足地向他推荐宗教历史。公众对此主题的关注很少,那么也不会有什么人不厌其烦地反驳你。如果情况不妙,你也可以退回来做文学批评,这个领域是个十分安全的领域,只要拥有基于文献的假设,就可以抵抗来自粗糙常识的攻击。”

“到底会怎么做呢?”

“你不得不这样道出开场白:‘这份文献由三个部分组成,第一个部分是真实的,第二个部分是虚假的,第三个部分是伪造的,它之所以是伪造的,是为了让第二部分的虚假看起来好像是真实的。’于是,你看,你就处于了有利的地位,你拒绝了你不喜欢的那部分文献。然后,你拥有了剩下的那部分,可是你发现,剩下的那部分依然是无用之物——那些证据仍然和你的理论有冲突,于是你又把那些无用之物抛开,把它们叫做故意伪造的证据。如果一只手表显示的是四点五十四分,那么首先,显然是那个凶手伪造了时间,把它拨到了三点五十四分。再者,那个凶手还假装他没有伪造时间。你明白了这个说法了吧?于是,你越努力工作,你的理论就越不真实;而你的理论越不真实,人们就越容易把它当做真理。几乎没有什么历史事实的评论和批评是来自批评家的,因为他们的言论如此不真实,以至于没有人愿意去质疑他们,于是这个荒唐的旧世界依然运行。我们的先辈是否被我们误解?我们依然把嘴巴贴在听筒而不是耳朵上,而我们光荣的先辈却没有机会回答,这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大不了,因为,他们可以像那些明智的人一样,丢下听筒,让我们对着空空如也的空气自言自语。”

“戈登,知道吗?我认为你说的是一大套废话。”

“我知道,但它可不是废话。好了,你打算做什么呢?”

“我打算把我的有生之年献给高尔夫球运动——彻底献给运动事业,只献给运动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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