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柏克拿着手电筒,但光束几乎无法刺穿沉重的黑暗。达戈斯塔稍稍在前,端着手枪。隧洞不断向前延伸,污水奔涌而过,消失在低矮拱顶下的黑暗中。要么是他们还在走下坡路,要么是水流越来越高了。史密斯柏克能感觉到水流正在冲刷他的大腿。

他瞥了一眼达戈斯塔,达戈斯塔脸上暗影幢幢,表情凝重,贝里的血污涂满他的面颊。

“我没法往前走了。”背后有人哭叫道。史密斯柏克能听见市长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属于一名政客,在信誓旦旦地安慰大家,对众人说他们最想听的话。他的花招似乎又奏效了。史密斯柏克回头瞄了一眼失魂落魄的众人。身穿晚礼服的珠光宝气的几位瘦削贵妇,身穿燕尾服的几名中年商人,投资银行和市区法律事务所的几个雅痞。每个人他都认识,甚至一个个全叫得出姓名和职位。但现在却都沦落到了这个境地:在幽深隧洞中踯躅而行,浑身烂泥,被凶残怪兽追杀。

史密斯柏克很担心,但没有丧失理智。早些时候,刚意识到博物馆怪兽的传闻并非子虚乌有时,惊恐也曾暂时攫住他的心神。但现在,比起死亡本身,精疲力竭、浑身湿透的他更怕在死前没能写完这本新书。不知道这意味着他很勇敢还是很贪婪,抑或是愚不可及。不管怎样,他都清楚此刻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都将价值连城。在马戏团餐厅召开首发酒会。早安美国,今日秀,唐纳修,奥普拉。

谁也没法像他这样书写前后经过,其他作家都没有他的第一手资料。他将成为英雄。他,小威廉·史密斯柏克,在达戈斯塔回去敲掉门锁的时候,用手电筒抵挡住了怪物。他,史密斯柏克,想到了用手电筒卡住那扇门。他是达戈斯塔副队长的左膀右臂。

“朝左边照,那儿。”达戈斯塔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路,史密斯柏克遵命而行。什么也没有。

“还以为看见黑暗中有动静,”达戈斯塔喃喃道,“肯定是影子吧。”

天哪,史密斯柏克心想,一定要活下去,享受他的成功。

“只是我的想象,还是水真的越来越深了?”他问。

“不但越来越深,还越流越急了,”达戈斯塔答道,“潘德嘉斯特没说接下来要往哪儿走。”

“他没说?”史密斯柏克觉得五脏六腑都要化成冰水了。

“我应该在第二个分岔口用对讲机呼叫他,”达戈斯塔说,“但对讲机却丢在门前某处了。”

史密斯柏克觉得一股很强的水流打在腿上。背后传来喊叫声和溅水声。

史密斯柏克用手电筒照向后方,市长喊道:“没事,有人摔倒了。水流越来越急。”

“可不能告诉大家咱们迷路了。”史密斯柏克悄声对达戈斯塔说。

玛戈打开安全保管区的门,飞快张望一眼,然后朝潘德嘉斯特点点头。探员拖着包裹进门。

“把它关进存放惠特塞板条箱的那间库房,”佛洛克说,“必须拖延足够长的时间,让我们关门。”

玛戈打开保险库的门,潘德嘉斯特绕着复杂的路线走来走去。他们把包裹放进房间,锁好保险库华丽的门。

“快,”玛戈说,“到走廊那头去。”

他们打开安全保管区的大门,穿过走廊,躲进存放大象骨骼的储藏室。门上小窗的玻璃早已破碎,现在只用一块硬纸板遮住窗口。玛戈用佛洛克的钥匙打开门,潘德嘉斯特推着佛洛克进去。玛戈点亮潘德嘉斯特的手电筒,调到最低一挡,搁在门上的壁架上,让细细的光束指向安全保管区。她用笔在硬纸板上戳个小洞,顺着走廊最后看了一眼,接着走进房间。

储藏室很大,满满当当地塞了一屋子大象骨骼。大部分骨架都已解体,堆在架子上的一根根粗大骨头像是特大号的木材。远处屋角里有一具搭起来的骨架,黑黢黢地像个笼子,黯淡光线照得一对弯曲的象牙闪烁微光。

潘德嘉斯特关紧房门,熄灭矿工帽上的灯。

玛戈从硬纸板上的小孔望出去,走廊和安全保管区敞开的大门一览无遗。

“你看吧。”她对潘德嘉斯特说,从门前让开。

潘德嘉斯特走上前来,隔了一会儿说:“非常好。只要手电筒里的电池还撑得住,我们就藏得非常安全。”他从门前退开,好奇地问:“你怎么会记得有这个房间?”

玛戈害羞地笑了笑。“我记得星期三你领我们过来的时候,我见过一扇标有‘厚皮类动物’的门,当时还琢磨工作人员该怎么把象骨塞进这么小的一扇门。”她走上前去,“从窥视孔监视的任务就交给我了。随时准备好冲出去,把那东西关进安全保管区。”

佛洛克在他们背后的黑暗中清清喉咙:“潘德嘉斯特先生?”

“怎么?”

“原谅我问一声,你在武器方面的经验如何?”

“实话实说,”探员答道,“我妻子过世之前,我每年冬天都要去东非几周,狩猎大型动物。我妻子曾醉心于狩猎。”

“啊哈,”佛洛克答道,玛戈听得出他松了一口气,“这只动物很难杀死,但我不认为毫无可能性。我显然不怎么擅长狩猎,但只要我们通力合作,应该还是能击败它的。”

潘德嘉斯特点点头:“不幸的是,这把枪让我落于下风。作为手枪来说,它的威力确实不小,但不可能比得上用硝基火药的点三七五口径高速猎枪。如果你能说说这种动物的弱点何在,应该会很有帮助。”

“就运算结果而言,”佛洛克缓缓开口,“我们可以认为这种动物骨骼粗重。正如你已经发现的,射击头部无法杀死它。若是瞄准上背部或胸部射击心脏,子弹肯定会被上半身粗壮的骨骼和肌肉弹开。如果能找到侧面的射击角度,也许能从前腿后方打中心脏。但是,它的胸腔多半犹如铁笼。仔细想来,我认为这只动物的要害部位没有致命弱点。瞄准腹部射击应该能杀死它,但时间会拖得很长,拦不住它死前发动反击。”

“真是难以让人安心。”潘德嘉斯特说。

佛洛克在黑暗中动了动:“所以我们有些左右为难。”

沉默片刻后,潘德嘉斯特忽然说:“也许还有个办法。”

“如何?”佛洛克急切地答道。

“几年前,我和妻子曾在坦桑尼亚猎过薮羚。我们喜欢独自出击,不要人帮忙背枪,因此身边只带了30-30的猎枪。我们在河边埋伏,忽然有一头南非大水牛向我们发动攻击。这头大水牛几天前被偷猎者打伤了。南非大水牛的性情很像骡子:一方面从不忘记受过的伤害,另一方面,带枪的人看起来都差不多。”

“通常来说,在狩猎大水牛的时候,”潘德嘉斯特说,“你总是瞄准角突根或心脏开枪。如果是这样,那么30-30的口径就不够用了。我妻子射击的准头比我好,她使用了只有猎人才会在这种情况下使用的战术。她单膝跪地,朝这头大水牛开火,射击手段以击倒为目标。”

“击倒?”

“也就是不以杀死对方为目标,而是阻止它的前进能力。瞄准前腿、骹骨或膝盖开枪。尽可能多地击碎骨头,让它无法继续前进。”

“我明白了。”佛洛克说。

“这个方法只有一个问题。”潘德嘉斯特说。

“是——?”

“你必须是百步穿杨的好枪手。姿势至关重要,你必须沉着冷静,稳住身体,屏住呼吸,在两次心跳之间开枪,还要面对向你冲来的凶恶野兽。我们每人有四次开枪的机会。我犯了错误,瞄准大水牛的胸口连开两枪后才意识到子弹埋在了肌肉里。我随即瞞准它的腿部。第一枪没打中目标,第二枪也只是擦伤,没能打断骨头。”他摇摇头,“非常抱歉,很不成功的一次经历。”

“后来呢?”佛洛克说。

“我妻子的四枪有三枪击中,打断了两条前腿的桡尺骨和一只前足。大水牛一个前滚翻摔倒,离我们跪下的地方仅有几码。它还活着,但没法动弹了。因此,按照职业猎手的说法,我‘上了保险’。”

“真希望你妻子也在这里。”佛洛克说。

潘德嘉斯特沉吟良久,最后说:“我也是。”

寂静重又笼罩了房间。

“很好,”佛洛克打破沉默,“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如果你打算……呃……击倒这头怪兽,那你应该了解一下它的几个不寻常的特点。首先,它的后半个身体很可能覆盖有骨板或鱗片。你的枪恐怕无法打穿。按照我的估计,大腿和小腿均有骨板或鱗片覆盖,向下一直延伸到跖骨。”

“我明白了。”

“你必须瞄得很低,打第一节或第二节趾骨。”

“腿部位置最低的两块骨头。”潘德嘉斯特说。

“是的。它们相当于马的骹骨。瞄准关节之下的位置打。说起来,关节本身也许就是它的弱点。”

“射击难度很大,”潘德嘉斯特说,“如果它面对我,几乎等于不可能。”

房间里暂时陷入沉默。玛戈继续从窥视孔观察走廊,但一言不发。

“我认为这东西的前肢更容易受伤,”佛洛克继续道,“外推器形容前肢较不强壮。如果直接打中掌骨和腕关节,应该能打伤它。”

“膝盖前侧和小腿,”潘德嘉斯特点头道,“你所形容的射击目标已经很不寻常了。这种动物要被击倒到什么程度才会丧失行动能力?”

“很难说。恐怕得打伤两条前腿和至少一条后腿。即便如此,它仍然能够爬行。”佛洛克咳嗽两声,“能做到吗?”

“如果那东西向我发起冲锋的话,我需要至少一百五十英尺的射击空间,否则就毫无机会了。最好能在它明白过来之前开第一枪。应该能拖慢它的行动速度。”

佛洛克思忖片刻:“博物馆有几条很长的直走廊,有三四百英尺长。不幸的是,大多数都被该死的安全门隔成了几段。不过我认为二号分隔区内应该还有一条走廊畅通无阻。在一楼的十八区,从电脑室出来一拐弯就到。”

潘德嘉斯特点点头。“我记住了,”他说,“以防这套计划失败。”

“有动静!”玛戈悄声说。

三个人沉默下来。潘德嘉斯特走近房门。

“一个黑影刚刚遮住了走廊尽头的灯光。”她耳语道。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沉默。

“在那里,”玛戈低声说,“我能看见。”她的声音变得更轻了:“噢,天哪。”

潘德嘉斯特在玛戈耳边轻声说:“离开门口!”

玛戈步步后退,几乎不敢呼吸。“它在干什么?”她轻声说。

“在安全保管区的门口站住了,”潘德嘉斯特平静地答道,“进去了一下,又很快退了出来。正在左右张望,嗅闻空气。”

“它什么样子?”佛洛克的声音里透着急切。

潘德嘉斯特停了几秒钟,这才答道:“这次我看清楚了。它体形巨大。等一等,它转过来了……天哪,太可怕了,它……它有一张扁平的脸,一双红色小眼。上半身毛发稀疏。跟雕像一模一样。等一等……等一等……它往这边来了。”

玛戈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退到了墙根。门外传来嗅闻的声音。腐烂的恶臭随即飘来。她在黑暗中滑坐下去,硬纸板上的窥视孔如星辰般明灭。潘德嘉斯特的手电筒亮着微光。星光……玛戈的脑袋里响起了一个微弱的说话声。

黑影落在窥视孔上,周围忽然漆黑一片。

门上传来发闷的砰然轻响,古老的木门吱嘎作响。门把手咔哒咔哒转动。长久的沉默,然后是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是怪物靠在门上的刺耳噼啪声。

玛戈脑袋里的微弱声音忽然变响。

“潘德嘉斯特,打开矿工帽的灯!”她喊道,“照它!”

“你在说什么?”

“它是夜行动物!应该惧光。”

“绝对正确!”佛洛克喊道。

“退后!”潘德嘉斯特叫道。玛戈听见咔哒一声轻响,矿工帽的炫目强光短暂地照在她脸上。等玛戈恢复视觉,她看见潘德嘉斯特单膝跪地,平端手枪瞄准房门,耀眼的光圈直指房间中央。

又是咔嚓一声,上半截门板上多了一条宽阔的裂口,木屑四溅。门向室内弯曲。

潘德嘉斯特一动不动留在原处,视线沿着枪管直视前方。

又是一声劈裂的巨响,门向内碎成几块,挂在弯曲的铰链上来回晃动。玛戈紧紧地贴在墙上,像是想要挤进墙里似的,顶得脊椎骨咔咔作响。她听见佛洛克的喊声,喊声中带着惊讶、感叹和恐惧。怪物蹲伏在门口,是耀眼灯光中的一个可怖剪影;它忽然从喉咙深处狂吼一声,摇着脑袋退了出去。

“别上来。”潘德嘉斯特说。他踢开破碎的门,一步一步挪进走廊。玛戈听见轰然枪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寂静随后降临。不知过了多久,潘德嘉斯特回

到房间里,示意他们过来。小小的红色血滴沿着走廊延伸向前方,绕过拐角消失了。

“血!”佛洛克闷哼一声,俯下身去,“你打伤它了!”

潘德嘉斯特耸耸肩:“也许吧。但我不是第一个打伤它的人。血滴是从下层地下室的方向过来的。明白了吧?达戈斯塔副队长或者他的某位部下早些时候打伤了它,但没能制住它。它的移动速度非常惊人。”

玛戈看着佛洛克说:“它为什么没有上钩?”

佛洛克回望她:“我们要对付的这只怪兽拥有异乎寻常的智力。”“你难道在说它觉察到了我们的陷阱?”潘德嘉斯特的语气里有一丝怀疑。

“这么说吧,潘德嘉斯特,换了你,你会上当吗?”

潘德嘉斯特陷入沉默,最后说:“应该不会。”

“那就是了。”佛洛克答道,“我们低估了它。不能再认为它是一只蠢笨野兽了。它的智力比得上人类。如果我没记错,宾客在展览现场发现的那具尸体是被藏起来的,对吧?怪兽知道你们在追猎它。很显然,它学会了该怎么藏匿猎物。另外——”他犹豫片刻,“我认为我们需要对付的不止是单纯的饥渴。今晚吃掉的人类有可能已经满足了它的渴求。但另一方面它受了伤。如果你关于南非大水牛的类比说得通的话,这只动物现在或许并不饥渴,而是非常愤怒。”

“因此你认为它开始追猎人类了?”潘德嘉斯特平静地说。

佛洛克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最后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那么,现在是谁追猎谁呢?”玛戈问。无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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