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得还不错,参议员,”鲁德道,“抱歉我不能不请你换套衣服。我们要拍的是一整天工作情形,所以下班回家的衣服一定要跟出门的时候一样。”

“没关系,我应该先想到,”艾碧简略地说。

他们部在她家的起居室里,摄影小组正收拾他们的装备。德宾看得出来艾碧没有意思要请鲁德喝一杯,一心想把他赶快打发走。

潘鲁德显然也看出她的心思。“动作快一点,”他朝工作人只喝道。稍后他很巴结地露出笑容。“我知道你已经忙了一天,艾碧,只要明天早上再进棚里拍一段就可以收场了。”

“那会是我一生中乐的一刻。”

德宾希望艾碧能放轻松些。他们曾开车出去兜风,经过副总统官邸两三次,艾碧甚至还拿它开玩笑:“要是那些写专栏的瞧见我正在观察这个地方,你能想像得出他们会怎么说吗?”可是一旦摄影小组到达,她情绪又再度紧张起来。

潘鲁德正穿上大衣。“总统已经预定明天晚上九点钟在东厢召开记者会。你计划过去吗,艾碧?”

“我相信已经接到邀请,”她说。

“我们时间拿捏得非常完美,这个节目是在六点半到七点播出,所以观众在收视上不会有冲突。”

“我相信全华盛顿的人都会因期望过度而晕倒,”艾碧道。“鲁德,我实在非常非常累。”

“哦,真抱歉,明天早上再见。九点钟,如果你觉得合适的话。”

“再耽搁一分钟我就要发疯了,”等众人都离去后,艾碧向德宾说。“我始终觉得这一切都完全没有必要……”

“它不能说没有必要,参议员,”德宾以抚慰的口吻说。“你仍然需要经过国会的同意。当然啦,你一定会得到多数同意,不过要是有很多人拍电报来,庆贺你的提名,那更是锦上添花。这个节目可以为你做到这一点。”

“如果真是这样倒也值得。”

“艾碧,今晚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了,我打算早点上床,找本书催眠。今天真够瞧的。”她露出笑容,他看得出来她已开始放松自己。“你又在追求那个女招待呀?还是去打扑克?”

白霞到家的时候已六点半,她打开门廊的灯,但是楼梯转角处仍留在阴影里。

她父亲愤怒的话突然在她耳边回荡:“你不应该来的。”

那天晚上门铃响个不停,她父亲去开门,那个人从他身边擦过。那个人曾抬头张望——那就是使她非常害怕的原因;爸爸非常生气,她也非常害怕被人瞧见。

她的手颤抖起来,连忙握住扶手。难受也没什么用,她心想。我只是太过疲倦,而且这一天的日子实在太不好过。我要先换上轻便衣服,再弄一些东西填肚子。

在卧室中她迅速地把衣服脱掉,伸手要取门后的袍子,但又决定还是穿上那件棕色天鹅绒土耳其长衫,它又暖和又舒适。

在梳妆台前,她把头发束到脑后,开始在脸上抹些面霜。她的指尖很机械地在皮肤上移动,按照美容师教她的方法旋转搓揉,又按摩一下太阳穴,轻触到靠近发线的浅浅疤痕。

她身后的家具反映到镜里,床柱看起来颇像高大的哨兵。她专注地望着镜子,因为她听说,如果你设想前额上有颗黑痣,然后专心地凝视它,就可以把自己催眠,能忆起过去的一切。她集中精神整整一分钟,一直凝望那颗假想的黑痣,似乎有一种古怪的感觉,眼看自己走回到时间隧道中……而且她似乎不是一人独行。她感觉出有另一个人存在。

真荒唐,她大概有些晕头胀脑,而且幻想太多。

她下楼到厨房,弄了一份蛋饺和吐司,烧上咖啡,并且强迫自己吃下去。

厨房里很舒适,平静而且温暖。她和父母亲有时候必然会在这里一起吃饭。她是否有一种模糊的印象,曾在桌边坐在父亲的膝盖上?伦妮曾出示过他们家发的最后一张圣诞卡,署名的是狄恩、瑞娜和凯莉。她高声念着这些名字:“狄恩、瑞娜和凯莉”,心中奇怪为什么念起来并不顺口。

她把碗盘冲干净,置入洗碗机中。她知道有件事必须要做,处理碗盘只是为自己找个拖时间的藉口。她觉得有必要仔细研究那份报纸,看看它是否对艾氏夫妇的事揭露出新的线索。

那份报纸仍在书房桌上,打开之后她强迫自己把整篇文章看完。大部份报导她早已知道,但那无助于降低她的痛苦……“枪上混杂着两人的指纹……由于子弹射中前额,艾狄恩当场死亡……狄瑞娜可能挣扎活了很短暂的时间……”

其中一段特别强调她邻居们在宴会中听到的谣言:艾氏夫妇婚姻很明显并不愉快,瑞娜并敦促丈夫离开华盛顿,她很讨厌接连不断的交际活动,更嫉妒被她丈夫吸引住的女人……

文章引用一位邻居的话:“她已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他有一对色迷迷眼睛。”

一直有人传说开枪的人是瑞娜,并非狄恩。在调查惨剧发生原因时,瑞娜的母亲曾企图压制那些推测。“那并不是什么神秘的事,”她说,“那是一桩悲剧。就在我女儿被杀害的前几天,她告诉我她要带凯莉回家,而且打算申请离婚和孩子的监护权。我相信就是这个决定才引发了暴力行动。”

她也许并没有说错,白霞心想,我记得曾被一具尸体绊倒。为什么我这么确定是母亲的尸体,而不是父亲的?仔细想想,她并不能确定。

次页几乎全是非正式的快照,她一一仔细研究。任威理看起来书卷气非常重,古凯琳曾说他决心放弃国会议员的职位,去当一所大学的校长。艾碧确实是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孩。在这些照片中有一张比较模糊些,白霞看了好几遍,又把报纸移到灯光下,想看得更真切些。

那是一张趁人不备时抢拍的照片,看得出来是在海边。除了她父母亲外,还有艾碧及另外两个人,她母亲正专心看一本书。两个陌生人则躺在大毛巾上,眼睛闭着。镜头捕捉到她父亲与艾碧正彼此对望,那种亲热的感觉绝不会让人看走眼。

书桌抽屉里有个放大镜,白霞把它找出来,仔细端详那张照片。经过放大之后,艾碧显现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她父亲正俯视着艾碧,目光十分柔和,两人的手也接触在一起。

白霞把报纸摺起来。道张照片表示出什么意义呢?一次无足轻重的挑逗?她父亲对女人很有吸引力,也许很多人自愿上鈎。当时艾碧又是个貌美出众的年轻寡妇,也许这些因素都凑在一起。

像往常一样,白霞心中觉得烦闷时就想到音乐。她来到起居室,把圣诞树的装饰灯打开,而且不由自主地又把吊灯熄灭。在钢琴前,她让指尖在琴键上滑动,最后她弹出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

森穆今天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神态,那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强壮而且有自信。他需要时间。他当然需要,她自己也一样。两年前他们对两人之间的关系感到很不安,而且有种罪恶感,如今将会完全不同。

她父亲和任艾碧,他们之间真有关系吗?在一连串罗曼史之中她会不会只是其中的一个?她父亲很可能是一个大众情人。有什么不对呢?他极具吸引力,而且对当时的年轻政客来说那是一种时尚,看看甘乃迪兄弟就知道……

卜爱莲。不知道律师是否能她安排保释?森穆一直没打电话来,卜爱莲是无辜的,白霞告诉自己——我对此事已愈来愈肯定。

她又弹起李斯特的“爱之梦”。原来她弹的是这支曲子,刚才是贝多芬的,她选择道两首乐曲完全出于不自觉。她母亲是否也在道里弹过它们呢?她们的情绪都很相似,忧愁而且孤寂。

“瑞娜,你听我说。别再弹了,请听我说。”“我不能不弹,别打扰我。”他的声音显得困扰而且紧迫,而她却透出绝望。

他们时常争吵,白霞心想,而且每次吵过之后,她就会去弹琴,一弹就是好几个钟头。不过有时候碰上她高兴,她会把我摆在琴凳上,跟她并排坐着。“不对,凯莉,要这样,手指放在这里……我哼个调子她就能弹出音符,她天生就有音感。”

白霞感觉自己又开始弹奏孟德尔松第三十号作品的第三首。这也是一支会引起创痛的曲子。她站起身来,感觉屋里的鬼魂实在太多了。

就在她要踏上楼梯时森穆打电话过来。“他们不肯释放卜爱莲,害怕她又会弃保溜走。看情形跟她同住那个男人跟疗养院死亡案很有关系。”

“森穆,一想到那个女孩关在牢里我就觉得无法忍受。”

“我派去的律师郭礼认为她讲的都是实话,他明天早上就会弄到整个案子的副本,我们一定会为她尽力,白霞。也许能发挥的力量并不大,我担心……你怎么样啦?”

“正打算去睡觉。”

“门都锁了吗?”

“全都拴得紧紧的。”

“那好,白霞,也许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们有不少人接到邀请,明天晚上到白宫去,总统要宣怖一件很重要的事。你的名字在新闻记者名单上,我查过了。”

“森穆,你认为……”

“我也不知道。大家都看好艾碧,但是总统显然要到最后一步才肯掀底牌。目前还没有可能人选已经接受特勤部的保护,像这种事才是真正的线索,我猜总统想要让每一个人猜测到最后一分钟。不过不管是谁当上,你我都得出去庆祝一下。”

“万一你不赞同他的选择呢?”

“到这个节骨眼我才懒得在乎他看上谁,我心里想的是别的事。我只想跟你好好庆祝一下,补偿过去两年的时光。自从我们不再见面以后,我唯一能克制想念你的办法就是向自己解释,就算我恢复单身,我们之间仍然不会有好下场。这些谎扯多了以后,连我自己也开始相信。”

白霞的笑声有些颤抖,她眨眨眼,把眼前突然出现的雾气挤散。“我接受你的道歉。”

“那我提议别再虚度我们的光阴。”

“我以为你需要时间……”

“我们都不需要时间。”连他的腔调都变得不一样——有自信而且坚强,每当她夜里醒着思念他的时候,心中想的就是这个样子。“白霞,从那天在鳕角,我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你,没有任何事情能改变它。我万分感谢你肯等我。”

“我没别的选择。啊,天,森穆,一切都会变得非常美妙。我实在非常爱你。”

他们道别之后好几分钟,白霞仍站在那儿,手搁在电话上,好像只要碰触到它,就能再听见森穆说的每一句话。最后她仍面带笑意,开始朝楼上走去,突然一阵吱吱之声从头顶上方传来,使她吓了一跳,她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楼上走廊有块地板可能松动,她一踏上去就会吱吱叫。

别荒唐了,她告诉自己。

走廊由于使用小灯泡,光线很暗淡。她本来要进入自己卧室,但是不由自主地转身,朝后走过去。她故意在那块松动的木板上踏几下,聆听它是否发出明显的吱吱声。我敢发誓刚才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她走进小时候的卧室,由于内部未铺地毯,她的脚步在地板上发出回声。屋内很拥挤而且闷热。

客房的门并未完全关上,里头显然凉快不少。她感觉有风吹进来就走口窗前。窗子上端仍开着一条缝。她想把它关上,后来才发现拉绳已断了。原来是这个缘故。她心想,因为屋里有些风才使门被吹开。不过尽管如此,她仍打开壁橱,朝搁寝具的架子望一眼。

她回到自己房间,迅速脱衣上床。她仍感到如此烦躁实在毫无道理。想想森穆吧,想想将来他们在一起的生活。

在她感到昏沉欲睡前的最后一个印象是有种奇异的感觉,总认屋内不只她一个人。它完全不合情理,由于她实在太困倦,没心思再去想它。

古凯琳轻松地吐口气,把挂在门上的牌子由“营业中”转为“打烊”。对圣诞节之后的一天来说,生意出乎意外的兴隆。一位德州来的商人买走了一对鲁多斯塔式的分枝大烛台,还有两张桌子及一张地毯,这笔生意的确能叫人乐上半天。

凯琳把店里的灯关掉,上楼到卧室去,斯利哥紧跟在她后面。早上她已把生火的木柴摆好,这时地只需要划火柴把引火物下方的报纸点燃即可。斯利哥也在它最喜叹的位置趴下来。

她进到府房去准备晚餐,下个礼拜等儿子回来,她要好好烧几顿大餐,此刻她只想吃块猪排配上沙拉。

前一天她儿子曾打电话过来,祝福她圣诞快乐,并且报告她一个好消息,他已晋升为少校。“才二十七岁就当上少校了!”她欣喜地大叫。“上帝啊,你爸爸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

凯琳把猪排放进煎锅里。不能再让艾碧玷污乔真的名声,现在又多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她不知道任艾碧看了那封信会有什么感想,在圣诞夜把它寄出以来,她曾一改再改过。

“我郑重要求你,趁上电视节目

的机会,公开承认并无丝毫证据显示是驾驶员的过失才造成你丈夫丧生。就算不再玷污古乔其的名誉仍然不够,你还要修正以前的说法以正视听。如果你不这样做,我会控告你排谤,公开你和任威理的真正关系。”

到了十一点的时候她就看看电视新闻,十一点半斯立哥过来嗅她的手。“我知道了,”她咕哝一声。“好吧,去拿皮带来。”

夜晚非常黑暗,早先还有些星光,但是此刻天空又被乌云遮蔽。外头风相当强。凯琳把大衣领子竖起来。“只走一小段路,”她吩咐斯利哥。

她房子附近树林里有条小径。通常她和斯利哥都先经过那儿,然后绕个圈子走回住宅区。此时它用力扯着皮带,催促她赶快通过小径,好到它最喜欢的树丛里。它猛然停住脚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快走啊,”她不耐烦地一声,她一直以为它想去追臭鼬。

斯利哥朝前跃过去,困惑的凯琳眼看着一只手突然伸出来,紧紧扼住那头老狗的咽喉。一阵刺耳的碎裂传来,软瘫的斯利哥落到结冰的雪地上。

凯琳企图喊叫,但是没有声音发出来。那只拧断斯利哥脖子的手已伸到她头顶,在古凯琳临死的一瞬间,她终于了解多年前丈夫失事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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