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走过疗养院的走廊时,亚瑟感觉出紧张的气息,立即采取戒备的姿态。这个地方看起来相当祥和,圣诞树和分枝蜡烛台立在覆盖着人造雪的桌上,每一间病房的门上也都贴着寄来的贺卡,休憩室的立体音响中演奏着圣诞音乐,可是有件事似乎出了差错。

“早安,哈太太,你觉得怎么样?”她正撑着支架在大厅中缓缓朝前移动,像鸟一般的身躯佝偻着,头发散乱地披在脸的两侧。她瞧他一眼,但并未抬起头来,只是眼珠上扬而后落下,透出畏惧之意。

“亚瑟,离我远一点,”她的声音颤抖不已。“我告诉他们你从安妮房里出来,我知道我没看错。”

他轻拍哈太太的胳臂,但她立刻缩开。“我当然进过季太太的房间,”他说,“她跟我是好朋友。”

“她才不是你的朋友,她很怕你。”

他竭力不显示出心中的愤怒。“呃,哈太太……”

“我向来不说假话,安妮一直想活下去。她的女儿玛莉马上就要过来看她,她已经有两年没来过东海岸了。安妮说,只要她还能再见着玛莉,她不在乎什么时候死。她不会突然之间就断气,我告诉过他们这一点。”

护士长席安坐在走廊中央的办公桌旁。他很恨她。她的面容非常严厉,一旦恼怒的时候,蓝灰色的眼眸会转变为铁灰色。“亚瑟,在你去巡视病房之前,请先到办公室去一趟。”

他跟着她进入疗养院的办公室,很多家庭都是先到这个地方进行各种安排,把家里的老人放逐到疗养院来。不过今天没看到任何病人的亲属,只有一个娃娃脸的男人,身穿一件风衣,脚上的鞋子需要好好擦一下。他带着愉悦的笑容,态度也很可亲,但是,亚瑟并没给唬住。

“我是白探长,”他说。

养老院的主管柯医师也在办公室内。

“亚瑟,坐下,”他说道,试图使声音显得友善。“谢谢你,席护士,你不用在这里等。”

亚瑟选择一张直背椅,没忘记把手搁在大腿上,略略露出一点困惑之色,好像他对发生的事毫无一点概念。他曾对镜练习那个表情很长的时间。

“亚瑟,季太太礼拜四死了,”白探长道。

亚瑟点点头,露出很遗憾的表情。他突然很高兴在大厅里先碰上哈太太。“我知道。我实在非常希望她能活长久一点,她女儿正要来探望她,她们已经两年没见面了。”

“你也知道那件事?”柯医师道。

“当然啦,季太太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我们并不知道她曾经谈起女儿要来拜访的事。”

“医生,你也知道喂季太太吃饭要花多长时间,有时候她需要休息一下,我们就聊聊天。”

“亚瑟,你很高兴季太太死掉吗?”白探长问。

“我宁可她在癌症极端恶化以前过世,到那时她会痛得难以忍受,对不对,医生?”此时他圆睁着眼直视医师。

“有可能,”柯医师很不情愿地说。“当然我们永远不知道……”

“不过我很希望季太太能在过世以前跟玛莉见到面。她跟我常常为这件事祈祷,她也常要我从她的‘圣安东尼弥撒书’里念几段祈祷文,她祈祷的就是那件事。”

白探长很仔细地打量他。“亚瑟,礼拜一的时候你去过季太太的房间?”

“噢,是啊,就在高护士巡视病房以前我进去过,不过季太太没要任何东西。”

“哈太太说大约在四点差五分的时候看到你从季太太房里出来,是真的吗?”

亚瑟早已准备好答案。“不对,我没进到她房间里,我只朝她房里望一望,她正在睡觉。她前一天晚上没睡好,我很为她担心。哈太太是看到我往屋里探头。”

柯医师靠向椅背上,看他样子好像放心不少。

白探长的口气也放温和些。“不过前两天你说哈太太看错了。”

“不是,有人问我是不是曾经进过季太太房间两次,我说没有。不过后来仔细想想,才记起曾探过头。所以哈太太和我都没错,事情就是这样。”

此刻柯医师已经露出笑容。“亚瑟是我们最有爱心的助手之一,”他说道。“我跟你说过,白先生。”

不过白探长却没跟着笑。“亚瑟,有很多男看护为病人祈祷呢,还是只有你一个?”

“咦,我猜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样的,我曾经进过神学院,本来计划当一名神父,后来因为生病只好离开。所以从某个角度来说,我认为自己是个神职人员。”

白探长清澈柔和的双眼中透出信心。“亚瑟,你进那间神学院的时候是多大年纪?”他和蔼地问。

“二十岁,到二十岁半的时候才离开。”

“哦,”白探长道。“告诉我,亚瑟,你进的是那一家神学院?”

“是在明尼苏达州的柯勒维尔,班纳狄克特教派。”

白探长掏出笔记本把它写下,等亚瑟发觉自己话讲得太多时已迟了一步。万一白探长跟那间神学院取得连络,他们就会告诉他,在达米安神父死亡事件之后,亚瑟就被请求离开那个地方。

亚瑟每天都在担心这件事。虽然柯医生已叫他回去工作,他仍然能感觉出席安护士怀疑的目光。所有的病人也都以异样的眼神看着他。

当他去探视年迈的杜先生,他女儿也在那儿,见着他就说:“亚瑟,你不用再为我爸担心,我已经请求席安护士指派另一位男护士来帮忙他。”

这句话像在他脸上掴了一记耳光。上个礼拜杜先说:“一想到病情这么沉重就没法再忍受下去,”亚瑟曾安慰他说:“也许上帝并没要你忍受,杜先生。”

亚瑟走进休憩室的时候,脸上竭力保持开朗的笑容,他上前帮助正在挣扎站起的韦先生。他扶持韦先生上过洗手间又回来的时候,忽然感觉头很疼,是那种会使眼前冒出金星的头疼。他只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他把韦先生送回椅中,就朝电视机望一眼,萤光幕起先一片馍糊,稍后一张脸逐渐形成,那是末日审判时天使加百利的脸。加百利只跟他说话。“亚瑟,你在此地已经不安全了。”

“我明白。”他并未察觉自己已高声说出来,但是听到韦先生说:“嘘!”才意会过来。

亚瑟走到储藏柜前,把私人物品仔细收拾好,但把加发的制服和旧鞋子都留下来。他明天和星期三都休息,所以要到星期四他们才会发现他已潜逃,除非他们有先见之明,搜寻过他的储藏柜。

他穿上一件棕黄相间的运动装上衣,这是他去年在平价市场买的。他一直把这件衣服留在这里,万一和萝莉约好看电影之类,穿上它就愿得很体面。

在他风衣口袋里放着一双袜子,袜内藏有三百元现钞。他向来保留一笔钱供紧急之用。这里有一些,家里也有一些,一旦他需要突然离职时仍有钱可用。

储藏室内又脏又冷,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大部份工作人员今天都休息,他是自愿前来工作。

他的手发乾,而且有些颤抖,心中充满怀恨之情。他们没有权利这样对待他。他的目光在空旷的室内到处搜寻,大部份器材都锁在另一间较大的食库里,但是靠近楼梯处有一些装杂物的柜子,里头塞满清洁剂的瓶瓶罐罐和未洗涤的脏抹布。他想到楼上那些人——哈太太指控他,杜先生的女儿要他离父亲远一点,还有席护士。他们好大的胆子,居然议论我,质问我,甚至排斥我!

在杂物柜里他找到半罐松节油。他把盖子扭松,罐子横置,松节油就逐渐滴落在地上。他让柜子门开着,就在它旁边,十几袋的垃圾堆积在一起,准备运到垃圾场去。

亚瑟并不抽烟,不过疗养院的访客要是留下半包烟忘记带走,他总是拾起来给萝莉抽。此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塞伦”牌香烟,点燃一根吸了几口。确定它不会熄灭后,就把一袋垃圾解开,香烟扔了进去。

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因香烟闷烧而使整袋垃圾着火,然后其他的垃圾也会遭到波及,满地的松节油更会使火势失去控制。柜子里的抹布会造成浓烟,等到工作人员把病人想办法移走,整座建筑物也就报销了。它看样子很像是意外的灾祸——垃圾中有未揿灭的香烟,碰巧翮倒的松节油罐使油滴在地下,造成不可收拾的火势——其实调查人员能不能把这些线索拼凑到一起还是个问题。

他把垃圾袋又绑起来,燃烧的气味使他感到刺鼻,胸腔也发闷,他连忙走出疗养院,沿着冷清的街道向地下车站前进。

在亚瑟返家时,萝莉正在起居室的长沙发上看一本书。她穿着一件非常漂亮的蓝色毛衣,拉链一直抵伸到颈间,袖子也很长。她读的书是一本列名排行榜的畅销书,价值美金十九块九毛五。亚瑟这辈子没为一本书花过一元以上的钱。他和萝莉常到旧书店翻翻寻寻,带着六七本书回来,结伴阅读是他们的乐趣之一。不知怎么回事,那些书皮摺角而且带着污渍的旧书和这本书相比真是又寒伧又差劲,它不但书皮闪亮,崭新的纸张翻起来更是清脆有声。这本书是办公室的女孩子们给她的。

萝莉已经为他准备好一份烤鸡,配上甜酱和烤热的小圆饼,不过自己一个人吃圣诞晚餐实在没意思,她说她不饿。她看起来好像想得很多,他好几回察觉她正注视着自己,眼神中透出疑惑和困扰之色,这使他想起哈太太望着他的样子。他不希望萝莉也畏惧他。

“我有样礼物给你,”他告诉她。“我晓得你一定会喜欢。”昨天他在一家很大的廉价商店里为布娃娃买了一条崭新的白围裙,除了衣裳上有几斑污点外,那个布娃娃看起来跟原来的一模一样。他也顺便买了礼品纸把它包装起来,看起来像件真正的礼物。

“爸,我也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他们庄重地交换礼物。“你先打开,”他说。他想看看她的表情,她一定会非常高兴。

“好啊,”她露出笑容,他注意到她的发色好像变淡些,难道她染过色了。

她把缎带小心地解开,包装纸也拿掉,带着绉边的围裙首先露出来。“什么……哦,爸爸。”她惊讶极了。“你终于找到她,这条新围裙真漂亮。”她看来满高兴。但是没像他预期那样欣喜欲狂。稍后她的脸上露出沉思之状。“瞧瞧这张悲伤可怜的面孔,我一向认为自己就是那个样子。我还记得为她画脸那一天的事,我病得很厉害,对不对?”

“你还会带她一块儿上床吗?”他问道。“你这是为了这个才喜欢它,对吧?”

“哦,不是,我只是想再看看它。快打开你的礼物,我猜它一定会使你高兴。”

那是一件非常漂亮的蓝白色长袖毛衣,V字形的领口。“我为你织的,爸,”萝莉愉快地告诉他。“我终于能够把一件事从头到尾做完,你相信吗?我猜自己已经能够振作起来,时间也差不多了,你说是不是?”

“我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他说。“我喜欢照顾你。”

“也许很快它就会变成不可能,”她说。

他们都了解她话里的意思。

现在已到了告诉她的时候。“萝莉,”他谨慎地说。“今天有人要我干一件很特别的事。在田纳西有不少疗养院,它们都很缺人手,需要像我这样的人去照顾病重的人。他们要我马上过去,到了那儿再选择一家工作。”

“又要搬家?”她看起来很颓丧。

“是啊,萝莉。我是为上帝工作,现在轮到我要求你帮忙,你是我心灵最大的慰藉。我们礼拜四早上动身。”

他确信到那时候情况已转危为安,至少那场火会造成极大的混乱。如果事情凑巧,他的人事纪录也会同归于尽。不过就算在房子烧光之前火已被扑灭,很可能警方要再过几天才会去查对他的关系人,以及时断时续的就业情况,或者打探到他被请出神学院的原因。等到那位探长再找他问话的时候,他和萝莉早已杳如黄鹤。

萝莉沉吟良久,后来才说道:“爸,要是我的照片出现在星期三晚上的节目里,我就打算去自首。全国的人都会看到它,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一看到别人瞪着我瞧,就疑惑他已经认出我是谁。否则我会跟你去田纳西。”她的嘴唇颤抖,他知道她已快要哭出来。

他上前拍拍她的脸颊,他没法告诉萝莉,他所以要等到星期四才走就是了那个节目。“爸,”萝莉终于哭出声来,“我在此刚刚觉得快乐,他们老是要你收拾行李就走,我实在不认为这样很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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