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森穆迅速把衬衫的最后一颗扣子扣上,然后系好领结。他望一眼卧室炉台上的钟,发现还有足够时间来一杯威士忌加苏打。

他在水门的公寓可以俯瞰波多马克河的全景,由起居室的侧面窗子还能望见甘乃迪中心。有些时候他下班迟了,就会到甘乃迪中心,赶上心爱歌剧的第二或第三章。

在珍宁过世之后,他没有必要再留住契维吉斯的房子。凯伦住在旧金山,她和丈夫都是跟夫家的亲戚到棕榈泉度假。凡是凯伦喜欢的瓷碟、银器、摆设和家具,森穆都送给了她,剩下的东西大部份都卖掉。他想重新开始独身生活,并且希望那种无处不在的疲惫感会减退一些。

森穆拿着酒杯走到窗前,由于公寓灯光和甘乃迪中心水银灯的照射下,波多马克河发出粼粼的波光。波多马克热,他已经染上了,绝大部份到这儿来的人也逃不掉。白霞候是否也会染上呢?他感到疑惑。

他实在很为她担心。他在联邦调查局的朋友康吉克曾坦白告诉他:“起先她接到电话,然后一封信由门缝塞进来,接着又是一次电话,最后干脆破门而入,把警告信留在她屋里。你可以琢磨出来下一回会发生什么事。

“你碰上一个十足的精神病患,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那些倾斜的字体就是最充分的证明,你不妨比一比这两封信。它们其实才相隔几天而已,第二封信这些字母已经很难辨认,这表示他的压力已经接近崩溃点。不管怎么说,他的压力似乎针对着你的崔白霞。”

“他的崔白霞”,在珍宁去世以前的几个月里,他一直设法避免去想崔白霞。他从未后悔这样做,因他和珍宁已重新建立早年的亲密关系,在他呵护之下她死得很安心。

在此之后,他感到枯竭、疲惫、缺乏生气和苍老。对一个二十七岁的女孩子来说他嫌太老,如果和她共同生活势必受到年龄的影响。他只希望过一种平静的生活。

后来他看到消息,得知白霞将转到华盛顿工作,于是决定打电话给她,邀请她吃晚饭。他实在没有办法逃避她,也不想逃避她,更无意把初次重逢仅限于见个面而已,所以邀请她外出。

他很快就发现,他们之间的某种关系并未消失,依然在缓缓酝酿中,正伺机爆发出来——而那正是她想要的。

可是“他”究竟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森穆高声说。吉克的警告一直在他耳边回旋:万一白霞出事怎么办?

屋内通话器的铃声响起。“众议员,你的车来了,”门房通知他。

“谢谢你,我马上下去。”

森移把半杯酒搁在吧枱上,走到卧室去取外套和大衣。他的动作十分轻快,得过几分钟就可以跟白霞会合。

白霞决定穿一件翡翠绿的丝缎礼服参加白宫晚宴。它是奥斯卡狄拉兰塔设计的成品,当初为了参加波士顿交响乐团舞会,伦妮力劝她买的,现在她很高兴这件衣服买对了。为了配这件礼服,她还戴上外祖母留给她的翡翠首饰。

“你看起来不像是个女记者,”森穆去接她的时候说道。

“我不晓得该不该把它当成恭维的话。”森穆身穿一件海军蓝的羊毛大衣,晚礼服领口系着白丝巾。艾碧怎么称呼他来着?华盛顿最有名望的光棍之一?

“它怎么说都是一种恭维。没再接到信还是电话?”

“没有。”她还没告诉他有关布娃娃的事,尤其不想在这个时候提它。

“那好。等节目播出去我心情会好一些。”

“一定会的。”

在车子驶往白宫时,他问起她最近的动态。

“工作,”她立刻说。“鲁德已经同意用我选的电影片段,字幕说明都已经完成。为了不激怒参议员,他坚持不把她早年的生活放进去。他把原本称之专访实录的东西转变成歌功颂德的玩意儿,就新闻的观点来说实在不太对劲。”

“对这种转变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可以辞职不干。不过我实在不想才到这里工作一个礼拜就辞职——只要还有挽救的希望我就不走。”

他们已来到十八街和宾州大道的交叉口。

“森穆,在那个街角从前是不是有一家旅馆?”

“是啊,罗杰史密斯的老店,大概十年前就拆了。”

我小时候曾经到那儿参加圣诞晚会。我穿一件红色天鹅绒的衣服,白色紧身裤袜,黑皮鞋。我把巧克力冰淇淋洒在衣服上,忍不住就哭了,爸爸说:“那不是你的错,凯莉。”

车子已驶到白宫西北闸门,来宾的车辆都排成一列,等候安全检查。轮到他们这辆车的时候,一名很体面的警卫核对来宾名单,确定姓名无误。

进入白宫后,望见白宫各处都点缀着圣诞装饰。海军陆战队的军乐队正在大理石门廊中演奏,侍者也四处穿梭,端香槟给客人。白霞在这些来宾中认出不少熟悉的面孔,包括电影明星、参议员、内阁阁员、社会名流及贵妇人等。

“你以前到这里来过吗?”森穆问。

“我十六岁的时候跟学校旅行来过,我们在里头逛一圈,导游告诉我们,亚当斯总统夫人经常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现在的东厢房里。”

“你现在不会再看见任何衣服了。来吧,要是你打算在华盛顿开拓前程,最好先认识一些人。”稍后森穆把她介绍给总统的新闻秘书。

沙白安是个态度很亲切的人,身材圆胖。“你打算把我们都挤下头版吗?崔小姐。”他笑着问。

可见这个擅闯民宅的事件连椭圆办公室的人都谈起。

“警方有任何线索吗?”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们都认为那个人只是精神错乱而已。”

沙潘妮是个目光锐利的瘦削女人,大约四十出头。“天晓得白安见过多少神经病写给总统的信。”

“的确见过不少,”她丈夫很轻松地应和着。“任何出任公职的人都有踩到别人脚趾头的时候,你权力愈大,找上门的人或者团体愈疯得厉害。对于某些很有弹性的问题任艾碧都采取坚定的立场。啊,看到没有,这位女士已经来了。”他突然笑一笑。“她看起来样子不错吧?”

艾碧刚走进东厢房,碰上像这样夜晚,她会一反常态,好好将自己的美貌发挥一番。她穿者一件杏色的缎子长礼服,上半身镶满了珠子。散开的下摆充分显现出她的纤腰和苗条的身材。她的头发松松地拢到脑后,束成一个发髻,柔和的自然卷曲衬托出毫无瑕疵的脸庞。淡蓝色眼影使双眼格外明艳,腮红也令颧骨的线条更柔和。一道较深的杏色唇线把形状本来就很完美的双唇更加刻划出来。

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艾碧,她浅笑着,将手搭在一位大使的胳臂上,这人的年龄起码八十开外。对于全场投射过来的目光她毫无不自然的样子。白霞疑惑大厅内其他女人是否与她有相同的感觉——突然失色而且无足轻重。

艾碧对于她到达的时机拿捏非常准确。片刻之后,陆战队的乐队已转变曲调,奏出“向领袖致敬”,总统偕同第一夫人由楼上的专用房间走下来,走在旁边的是加拿大新任首相及夫人。在“向领袖致敬”的最后一个音符消逝后,乐队又开始奏起加拿大国歌。

来宾们逐渐排成一列,当森穆和白霞接近总统及第一夫人时,白霞感觉心跳得很厉害。

第一夫人本人看起来远比照片有吸引力得多。她有一张长而平静的脸,嘴很宽,淡褐色眼眸,沙色的头发略略显出花白的痕迹。整个看来,她给人一种充满自信的气息。在她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嘴唇也微微张开,露出洁白健康的牙齿。她告诉白霞,在她年轻的时候,一心想在电视界找件工作。“结果呢,”她望着丈夫大笑,“华莎学院的花环还没来得及松手,就发现自己已经结婚了。”

“我脑筋转得快,在别人还没下手以前就把她逮住,”总统道。“白霞,很高兴见到你。”

和这位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握手,激动的情绪可以明显感觉出来。

“他们人很不错,”在他们接过香槟时森穆评论道。“而且他也是位很坚强的总统。说起来很难叫人相信他的第二次任期也快结束。他很年轻,还不到六十岁,看他卸任以后怎么打发日子是件令人很感兴趣的事。”

白霞一直在打量这位第一夫人。“我非常希望能为她制作个节目,她看起来非常自在。”

“她父亲当过驻英大使,祖父当过副总统。世世代代的教养和金钱再加上外交背景,是培养自信最好的方式。”

在国宴厅内,餐桌上摆着成套的李姆吉式的瓷器,上头有精细的青色花纹,并且镶上金边。桌布和餐巾都是淡绿色锦缎,桌子中央摆着玫瑰和羊齿植物,盛在浅水晶盆内,充分衬托出高雅的气息。“抱歉我们没法坐在一起,”森穆道,“不过看样子你的桌子不坏,请注意看艾碧被摆在那儿了。”

她与总统同桌,位于总统和首席贵宾之间。“我真希望能把它拍下来,”她低声道。

白霞望一眼菜单上的头几项:鲑鱼冻,白兰地烧鸡、米饭等。

她的晚宴伙伴是联合参谋会议的主席,在座的其他人还包括一位大学校长,一位普立兹奖的得主——获得最佳剧本奖,一位圣公会的主教,以及林肯中心的馆长。

她朝四周瞧一眼,看看森穆位于何处。他也与总统同席,位于任参议员的正对面,他们都朝对方露出笑容。心中感到一阵绞痛,白霞立刻把头掉开。

在晚宴快结束时,总统请大家共同为病重的副总统祈祷。他接着说:“大家都没想到,他每天辛苦工作十四小时以上,却是以身体的健康为代价。”在他的颂词说完后,在座每一个人都非常清楚副总统不可能再返回任上。总统就座后,他朝艾碧笑一笑,在那一瞥中似乎含有某种祝福之意。

“怎么样,还愉快吗?”在回去的路上森穆问道。“那位剧作家好像被你迷住了,你跟他跳过三四次舞,对不对?”

“那是在你跟参议员跳舞的时候。森穆,能跟总统同桌是种很大的荣耀,对吗?”

“能被摆在那儿向来是种荣耀。”

一种古怪的拘束感笼罩住他们。在白霞看来,这个晚上突然变得平淡无味。森穆为她取得国宴的邀请,使她能有机会跟华盛顿的名流显要会面,这个理由是真实的吗?他是否觉得再度由她生活中抽身之前,有某种义务要帮她铺路?

在她开门的时候他一直等着,但是婉拒留下来过夜。“我明天又得大忙特忙,六点钟就要搭飞机到棕榈泉,跟凯伦一家人过节。你要回康柯德过圣诞节吗,白霞?”

她不想告诉他伦妮和查林已经到加勒比海遨游。“我圣诞节照常工作,”她说。

“在节目结束之后我们补庆祝一下,到时候我会送你圣诞礼物。”

“也好,”她希望自己的声音透出友善而不拘形式的样子,就像他一般。她拒绝泄漏那种空虚的感觉?

“你看起来非常可爱,白霞,你一定会惊讶我听见多少人谈论你。”

“我希望他们都跟我同年纪,晚安,森穆。”她把门推开走进去。

“去它的吧!”森穆走进门廊,把她扭转个身,当她被拉入森穆怀中时外衣由肩上落下来。

她双手围住他颈项,手指触摸到大衣的领子,感觉出上方发凉的皮肤,忍不住扯着他浓密而且带着波浪的头发。仍如她记得的——他喘息中那股淡淡的香味,手臂环住她那种强而有力的感觉,还有肯定他们彼此相属的绝对信心。“啊,亲爱的,”她低声道,“我想死你了。”

这句话有如掌掴他一般,他极不情愿地站直身驱,向后退一步,白霞莫名其妙地放下手臂。

“森穆……”

“白霞,我真抱歉……”他试着挤出笑容。“你实在太富有吸引力,这对你也许不是一件好事。”

他们互相望着对方好一会儿,最后森穆抓住她的双肩。“难道你以为我会不喜欢重拾过去美好的日子?我只是不想这样做,白霞。你是一个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在六个月之内你可以至少挑中半打以上的男人,他们可以提供你应该有的那种生活。白霞,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上次选举我差一点点就丢掉席位。你知道我对手怎么说吗?他说现在该是换上新血轮的时候,金森穆在那个位置已经待得太久,变得墨守成规,我们还是让他安享余年吧。”

“你相信这些话?”

“我相信,因为那都是实情,陪着珍宁度过最后一年半的时间使我变得非常空虚——像是一切都被掏得精光。白霞,这些日子以来,对任何问题我都很难决心该持什么立扬,连选一条领带都变。可是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有一个决定我可以不动摇——我不打算再搞乱你的生活。”

“你有没有停下来想过,为了不重续旧情,你已经把我生活搞得有多乱吗?

他们闷闷不乐地瞪着对方。“我就是不想让自己相信这种话,白霞。”他说完就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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