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一个无聊男人打来的怪电话,他多半认为女人属于厨房,不该抛头露面担任公职。白霞忆起在纽约就见过这么个人物。他经常手持标语牌在第五街示威,上头引用圣经的话,说是女人的天职就是服从丈夫。他未造成任何伤害,这个打电话的人也不会,她不相信还会有什么更严重的事。

她捧着托盘到书房,一边整理艾碧的资料,一边吃晚餐。她每读一行,对参议员的敬意就增加一分。任艾碧说她已经嫁给工作,这话一点都不夸张。选民就像她的家人一样,白霞心想。

白霞和潘鲁德约好第二天早上在电视台见面。午夜晚分她上床睡觉,主卧室是个套房,由一大间卧室、一个化妆间和浴室组成。齐本德耳式家具的手工很精细,怎么摆放都适合,非常明显是专门为这个房子买的。有脚的高屉柜安置在衣橱之间正合适,带镜子的化妆台原本就该摆在凹入的化妆间内。床的一端顶着墙,面对窗户,床头板的雕工非常复杂细致。

伦妮送来新的弹簧垫,躺上去感觉非常舒适。不过为了清理档案柜,她奔波于地下室太多次,结果右脚也付出了代价。那种熟悉的啮骨疼痛比往常要剧烈些,虽然她已非常疲倦,但是肉体的痛苦仍使她难以成眠。想点愉快的事吧,她在翻来覆去之际告诉自己,并且改成侧卧。后来她在黑暗中苦笑一下,因她竟想到了森穆。

波多马克有线电视网的办公室和摄影棚就在法拉格广场的旁边。当白霞走进去的时候,她忆起波士顿电视台新闻部主任所讲的话:“白霞,毫无疑问你应该接下那份工作。为潘鲁德工作是一生难逢的突破。当他离开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到波多马克去,引起电视界最大的骚动。”

当她和鲁德在波士顿共进午餐,对于餐厅里每一个人都目不转睛的凝视感到非常惊诧。在波士顿地区她被人认出来早已习以为常,而且不时有人要她签名留念。但是每个人的目光都一动也不动地落在潘鲁德身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你到什么地方可以不成为大家注意的焦点?”她问他。

“这种地方不太多,我很高兴这么说,究竟是那里你自己会发现,从现在开始,六个月以后你一走到街上,必定会有人跟着你,而且全国半数的年轻妇女会模仿你那低沉的磁性嗓音。”

这话当然很夸张,但是听起来十分受用。在第二次见面以后她称呼他“潘先生”,他说:“白霞,你已经算是自己人了,就叫我名字吧。”

潘鲁德确实有种独特的魅力,不过在那个场合他是提供她工作机会的人,此刻更成她为她正式的上司。

在通报之后,鲁德就到接待室欢迎她。他的态度流露着亲切,大家熟悉而且不急不缓的声音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真高兴你过来,白霞,先来见见大伙儿。”他带她到新闻室绕一圈,并且介绍给大家。在众人幽默话的背后,她感觉出这些新工作同仁眼光中有着好奇与臆测。她可以猜得出他们在想什么,但她是否有能力让众人刮目相看呢?不过她满喜欢对这儿的第一印象。波多马克迅速成国内最大的有线电视网之一,新闻室内个个都很忙碌;一个年轻女人刚接到一小时以内的重大新闻标题;一位军事专家正在录制他两周一次的特别报导;编辑人员忙着整理传真资料。她非常清楚,工作人员虽然个个显得很平静,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干这一行得经常处于紧张状态,随时都要保持警觉,期待有事情将发生,而且恐惧是否有重要报导被搞砸掉。

鲁德已经同意她可以在家里撰稿和编辑,直到真需要录影时才过来。他指出为她保留的辨公位置,然后领着她进入自己的办公室,那是个位于转角的大房间,牌上以橡木板为饰。“你先坐坐,白霞,”他说道。“有个电话我得先回一下。”

当他在打电话的时候,白霞乘机仔细观察他。他确实是个有吸引力而且英俊的男人。灰石色的头发很浓密,经过仔细修剪,与他没皱纹的皮肤和深邃的黑眼珠恰成对比。她知道他已刚过六十岁生日,当时他太太曾在吉维吉斯的寓所举行庆生会,各大报纸都登载过这个消息。由他鈎状的鼻子和桌上不耐烦敲动的细长手指,使她不由得想起老鹰。

他挂上电话。“我通过目视检查了吗?”他眼中露出逗乐之意。

“非常成功。”怎么回事,她心里觉得疑惑,对于职业上的交往她一向觉得很自如,为什么一碰上私人关系总会有种疏离感呢?

“很高兴听到这么说,要是你没打量我,我可真要担心了。恭喜你啊,昨天你留给艾碧很深刻的印象。”

两三句幽默话之后就进入正题,她很喜欢这种方式,所以对于面临的问题也不愿兜圈子浪费他时间。“我对她也印象深刻,谁不会呢?”接着她加强语气。“只要我有机会跟她详谈。”

潘鲁德摆摆手,好像要挥除不愉快的现实。“我知道,我知道,艾碧很难钉得牢。那就是为什么我告诉他们先把一些个人资料准备好,让你去参考。别指望这位女士本人太多的合作,因为你根本得不到。我已经把这个节目安排在二十七号。”

“二十七号?十二月二十七号!”白霞发觉自己的声音已提高。“下礼拜三!那表示所有的录影、剪辑都必须在一个礼拜以内完成!”

“没错,”鲁德证实她的话。“有你一定办得到。”

“为什么要这样赶?”

他靠到椅背上,跷起二郎腿,为了拥有一条重要消息而面露得色。“因为这不是一次普通的专访,崔白霞,你有机会成国王的拥立者。”

她想到森穆所说的话。“副总统?”

“副总统,”他证实白霞的推测,“我很高兴你消息非常灵通。他去年做的心脏手术没成功,我在医院的眼线告诉我,他心脏的毛病非常严重,如果还想活下去,一定要改变生活方式。那表示他非辞职不可,而且马上辞职。为了使党内各派都高兴,总统会透过安全部门挑出三四位继任人选,不过内部的推测都认为艾碧的机会最大。等我们把这个节目播出去,我们要鼓动几百万的妇女打电报给总统,表示拥护艾碧。这个节目一定要为她达到这个目的,你也可以想像它会使你的前程有多少助益。”

森穆曾提起过副总统辞职和艾碧获得提名的“可能性”,但是潘鲁德确信这两者都已“非常可能”。如果天时地利都配合,而且在消息透露的时候就在现场——那是每一位新闻从业人员的梦想。“如果消息泄漏副总统病情有多严重……”

“不仅是泄漏而已,”鲁德告诉她。“今天晚上我就要在新闻中提起,这包括总统正在考虑女性人选的谣言。”

“那么下礼拜任参议员的节目一定会创下收视率的纪录。一般选民不太认识任参议员,必然会想得知她的一切。”

“正是。现在你已经明白把节目尽快弄出来的迫切性,而且内容一定要绝对不同凡响。”

“参议员……如果我们把节目做得没血没肉,就像她希望的那个样子,你不会得到十四份电报,更别提几百万份。在我建议制作这个专访之前,我曾经做过很广泛的调查,研究一般人对她有什么想法。”

“结果呢?”

“年纪比较大的人拿她跟施梅君相比,他们认为她有吸引力,有胆识,人也聪明。”

“这有什么不对?”

“这些年纪比较大的人没有一个把她看成是凡人,认为她很遥远,很正式。”

“往下说。”

“年轻一些的人又有不同的看法,当我告诉他们任参议员曾经是纽约州小姐,他们认为很棒,都想知道更清楚些。记住,要是任艾碧被选择为副总统,她是第二位能指挥全国的人。有一些人知道她来自东北部,对她从来不提这件事感到很愤慨,我认为她犯了大忌,如果我们再把她头二十年的生活省略掉,情况就会更恶化。”

“她绝不容许你提起苹果叉,”鲁德坦白地说。“所以我们别再浪费时间在那个上头。她告诉我,在她放弃掉纽约州小姐头衔的时候,那些人气得差点没把她当场吊死。”

“鲁德,她错了。你有没有仔细想过,对于艾碧没到大西洋城竞争美国小姐,此刻苹果叉的人还会气愤难平吗?我敢打赌那儿的每一个人都会吹嘘他老早就认识艾碧。对于放弃头衔,我们最好别避而不谈。当初艾碧说过,参加比赛是件很有趣的事,但是要她身穿泳装,在伸展台上让人评头论足,像监定一块牛肉的好坏,她觉得很不喜欢。对于这种回答谁还会不同情呢?选美是老早以前的事。我们要赶紧补正这些偏差,使她看起来没有瑕疵,免得被人抢先一步。”

鲁德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所有的直觉都告诉他白霞的话很对,但艾碧对这一点也非常坚持。假定他们说服她采用一些早年的材料。结果引起反效果怎么办呢?鲁德下定决心,要成为把艾碧推上副总统宝座的力量来源。当然党里的领袖会跟艾碧取得协议,不能指望有机会出马竞选下一任的总统,可是管它的呢,这种协议迟早会打破。他要促使艾碧成为大众注目的焦黏,直到她坐进总统的椭圆办公室止,那时候她欠他这个人情……

他突然惊觉崔白霞面色平静地审视自己。他雇用的人头一次进入这间办公室商谈时,绝大部份都会抑制自己不高谈阔论,但她看起来却十分从容,这件事使他既觉得高兴又感到异样。自从请她工作以后,他发觉自己在两个礼拜之内曾数度思考她的一切。她很精明,对于合约所提出的问题都能恰中要害;她模样很漂亮,而且是仪态高雅端庄的那一型。她是个天生的访问者,那种眼神和低沉的声音使她有一种富于感情的品质,甚至造成天真无邪的感觉,因而创造出“愿坦诚以对”的气氛。此外她还有一种蕴积于体内的性感,使她显得格外迷人。

“说说看,你对报导她私生活有什么整体性的看法,”他发出指示。

“首先由苹果叉开始,”白霞毫不迟疑地回答。“我要亲自到那儿去一趟,看看能发掘到什么。也许能拍一些镇上的风光,还有她住过的房子。她母亲是位管家,还有靠奖学金上大学这些事都值得一提。那是个典型的美国式梦想,我们头一次能把它应用在政治领袖身上,而且碰巧是位女性。”

她从皮包里掏出记事簿,翻动几页之后就继续往下说。“当然我们也要强调她刚嫁给任威理那几年的事。那些电影我还看过,不过看样子我们可以挑出不少东西,公私两方面都有。”

鲁德赞许地点点头。“对了,在那些电影片里头你可能会看到不少甘乃迪的镜头。他和任威理是很亲密的朋友。当然啦,那是在甘乃迪还当参议员的时候。在甘乃迪入主白宫前几年,威理和艾碧也是甘家生活圈子里的人,但是一般人都很少想到这一点。在那些剪报里头,你也可以找到很多跟甘家有关的资料。在任威理过世的时候,还是甘乃迪护送艾碧参加纪念仪式的,这个你知道吗?”

白霞在她笔记簿上迅速记录下来。“难道任参议员没有任何家人吗?”她问道。

“我猜没有,这件事从来没人提起。”鲁德不耐烦地伸手取桌上的烟盒。“我一直尝试放弃这些该死的枝节。”他点上一支烟。片刻间他显得轻松不少。“我真希望当时是朝华盛顿进军,”他说道。“我以为纽约才是一切活动的所在,我虽然干得有声有色,但是那些年真是华盛顿的黄金时代。不过说起来也真疯狂,有不少年轻人莫名其妙地惨死。像甘家兄弟,威理死于飞机失事,艾狄恩自杀……你听说过他吗?”

“艾狄恩?”她使自己的声音透出疑惑。

“杀死他太太,”鲁德向她解释。“然后自杀,而且差一点杀死自己的孩子,不过她后来还是死了。可能死了倒好些,毫无疑问她脑子已经受损。他是威斯康辛的众议员,没有人能猜得出那件事的原因,也许只是突然发疯,我猜。如果在那些资料里你碰到他或者他太太的照片,把它们挑出去,不需要再提醒任何人那些事。”

白霞希望她的脸色没有露出悲痛之色。当她开口时,腔调仍然很轻快。“防止离婚父母诱拐子女法案的通过,任参议员是主要推动人物之一,在她档案里头有一些很不错的信件。我打算追踪几个她促成复合的家庭,挑选最好的一个放到节目里。这样就可以和罗参议员跟她的孙子辈抗衡。”

鲁德点点头。“很好。把那些信给我,我找个人去跑腿。噢,对了,在你的大纲里,完全没提到卜爱莲的案子,我一定要把它补充进去。你知道,她也是来自苹果叉,当她在店里偷东西被捉之后,那边的校长就请求艾碧为她找一件工作。”

“我的直觉反应是放弃这个案子,”白霞道。“想想看,参议员给有前科的女孩子一个自新的机会,听起来很不错。后来卜爱莲被控偷窃七万五千元的竞选基金,而她发誓自己清白,最后还是因参议员的证词使她被判有罪。你见过那个女孩子的照片吗?在她为了侵占坐牢的时候已经二十三岁,但

是看起来只像是十六岁。人们对于落水狗会有出于自然的同情心,但是这个节目的主要目的是希望每个人都喜欢任艾碧,就卜爱莲的案子来说,给人的印象可能正好相反。”

“那个案子显示出,有些立法的人绝不袒护犯法的幕僚。要是你希望艾碧的形象软化一些,不妨强调一些事实,多亏她那个孩子才被判很轻的刑,换上别人偷那么多钱可就没这种运气。别把同情心浪费在卜爱莲的身上。她在牢假装精神崩溃,就被转送到精神病医院,又以门诊病人的身分被假释,从此就远走高飞了。她是一个头脑冷静的人物。还有什么呢?”

“如果在苹果叉能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我希望今晚就到那儿去。我会打电话给你,并且安排一支摄影队。在那个之后,我打算到参议员的办公室,追踪她工作一整天,计划先拍一些照片,一两天之后再到那儿去录影。”

鲁德站起身来,这是会谈已结束的信号。“好吧,”他说道。“搭机去……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苹果叉?好古怪的名字!看看你能不能弄点好玩意儿回来。不过别太张声势,使当地人存有就要上镜头的印象。一旦这些人认为你会让他们出现在节目里,他们就会胡乱吹牛,并且计划要穿什么漂亮衣服亮相。”他故意使脸扭曲,露出忧心之状,并且加重鼻音。“玛德,拿去渍油来,我外套上有块脏印子。”

“我相信可以在那儿找到一些像样的人,”为了减轻话中暗示的非难之意,她挤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鲁德望着她离去,注意到地身穿酒红与银灰色的粗呢套装,很明显那是设计师创作的原件,酒红色的皮靴上镶有一小块金牌,镌着古奇皮件的商标,背包自然也是相配成套。

很有钱。崔白霞家里必定很有钱,一看就知道。鲁德愤愤不平地想起自己贫寒的出身,他的老家是在内布拉斯加的一个农庄上,在他十岁以前家里甚至没有自来水。对于艾碧不愿再重提早年的事,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其苦衷。

容许崔白霞照她的意思行事,这样做是否正确呢?艾碧必然会很伤心,可是一旦发现连苹果叉之行动都没通知她,难过之情可能会更增加几分。

鲁德转向通话器。“替我接任参议员办公室。”稍后他又犹豫一阵。“算了,不用接。”

他放下话筒耸耸肩,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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