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宾驾着流线型的凯迪拉克大轿车通过迅速恶化的交通拥塞。华盛顿一到傍晚时分就变成驾驶人的噩梦,对于这桩事实他心中嘀咕过一百次以上。一到四点钟有些街道就会变成单行道,但是驾着租来车子的游客并不清楚这些事,结果使当地的工作者蒙受不少无妄之灾。

他朝后视镜望一眼,很高兴自己看到的景象。崔白霞看起来面色还好。他,飞立和潘鲁德三人都使出浑身解数,才说服艾碧同意制作这个专访节目。因此他愈发觉得自己有责任促使它成功。

不过他也无法责备艾碧那么紧张,她已到达事业的颠峰,想要的东西都在眼前。他的目光和白霞的眼神在镜中相遇。这女孩的笑容真有魅力!他曾听到金森穆告诉艾碧,崔白霞有种独特的魔力,能使你把从来不愿吐露的秘密坦然公开。

白霞正在思索要用什么方法对付德宾,最后决定直截了当是最佳的办法。当车子在宪法大道的一个红绿灯前停住时,她俯身向前,含笑问道:“德宾,我不能不承认,在你跟参议员说别气得要剥皮的时候,我真以为自己没听真切。”

他转过头来直视着她。“噢,我不应该在头一次跟你见面的时候说那样的话。我并不是经常这么做,只是因为我知道艾碧为这个节目的事很紧张,而且在她去表决的路上,有一堆记者等着围攻她,追究她为什么不跟党里其他人采取一致的立场。所以我猜想,要是我能让她轻松一分钟,对她会有点好处。不过千万别误会,我很尊重她。而且也别担心她对我发脾气,她五分钟以后什么都忘了。”

“你们一齐长大的?”白霞轻轻地刺探。

转成绿灯后,车子很顺溜地向前移动。德宾让车子超前一部旅行车,随即转入右边车道,并且回答:“唔,不全是那个样子。在苹果叉所有的孩子都进同一所学校——当然啦,除非他们上教会学校。不过她比我高两年级,所以我们从来没同过班。等我十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在镇上比较富裕的地方为人整理庭园。我猜艾碧已经告诉过你她住在桑家。”

“是啊,她讲过。”

“有一次我在桑家附近工作,忽然听到艾碧的尖叫声。那时候桑家对面住着一个老头,他一时心血来潮认为需要养条看门狗,就买了一只德国牧羊犬。讲起那条狗可真凶!大概那天老头忘记把栅门关上,狗就溜出来,刚好艾碧从街上经遇,那条狗就朝着她直冲了过去。”

“你救了她?”

“一点也不错。我先对它大叫,把它吸引过来。偏偏运气不好,手里的耙子掉了,结果在我掐住它脖子以前,衣服已经被它咬烂一半。后来——”德宾的口气充满得意之情,“后来,再也没有看门狗了。”

利用一只手,白霞把录音机从皮包里取出来,并且按下录音键。“我看得出来参议员为什么必须对你保持硬帮帮的态度,”她提出见解。“日本人相信,要是你救过某个人的性命,你对他就有一分责任。你觉得这个说法能用在你身上吗?在我看来,似乎你觉得对参议员有责任照顾。”

“唔,我不知道。也许的确是这个样子,也许从小她就对我另眼相看。”车子再度停住。“抱歉,崔小姐,我们本来可以赶上那个绿灯,可是前面那个混球只顾着看路标。”

“没关系,我不赶时间。你说参议员对你另眼相看?”

“我说她‘也许’是这样。喂,别提这个吧,参议员不喜欢我谈起苹果叉的事。”

“我敢打赌她会谈起你救她的事,”白霞若有所思地说。“要是一只很凶恶的狗朝我冲过来,而一个人奋不顾身地把它拦住,我可以想像得到会有什么感觉。”

“噢,艾碧是很感激,没错。我的手臂流不少血,她用毛衣把它裹住,并且坚持陪我进急救室,他们帮我缝伤口的时候,她甚至还想看顾我。后来我们成了一辈子的朋友。”

德宾回过头来望一眼。“朋友,”他加强语气。“不是男朋友女朋友那种朋友。艾碧跟我完全不是同一类,这用不着我告诉你。像那类的事根本谈都不用谈。不过有时候趁我在庭院里工作,她会过来跟我聊天,她跟我一样讨厌苹果叉那个地方。碰上我英文不及格,她就帮我补习。对于课本我可是一点脑筋都没有,如果拿一部机器给我看,我可以在两分钟之内把它拆开又装回去,但是别问我一个句子的构造。

“后来呢,艾碧进了大学,我飘泊到纽约,虽然结了婚还是没定下来。我找到一份差事,替一些赌马站跑腿,结果惹来一身麻烦。后来又到长岛给人当私家司机,那时候艾碧已经结婚,她丈夫是众议员。我在报上看到消息,说艾碧碰上车祸,因为她司机喝酒驾车;所以我心想,管它的呢,试试也好,我就写封信给她,两个礼拜以后她丈夫就偏用了我,说起来那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对了,崔小姐,你的门牌是几号?我们已经开上N街。”

“三千号,”白霞道。“下一条街转角那栋房子。”

“那栋房子?”德宾企图掩饰口气中震惊之意,但已晚了一步。

“是啊,怎么了?”

“我以前常常开车送任威理夫妇到那儿参加宴会。那栋房子以前属于一位众议员,名字叫艾狄恩。他们有没有过告诉过你,他杀了自己太太以后又自杀?”

白霞希望自己的声音能保持镇静。“我父亲的律师安排租房子的事,他提到很多年以前道里发生过悲剧,但是他没细谈。”

德宾把车靠到路边。“最好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他甚至还想杀自己的孩子——后来她终于死了。很可爱的小东西,我记得她名字叫凯莉。你看这怎么办?”他摇摇头。“我只好靠消防栓停一分钟,只要我不耽搁时间警察不会找麻烦。”

白霞伸手要开车门,但是德宾的动作比她快得多。在一瞬间他已跳出驾驶座,绕过车子把后座门打开,并且伸手扶住她胳臂。“小心,崔小姐,这里很滑。”

“噢,我看见了,谢谢你。”她很感谢早来的暮色,因为很担心自己的表情会引起德宾的猜疑。他的脑筋也许不适合书本,但她感觉得出他异常敏感。对于这栋房子她只想到发生悲剧那天的事,当然这里也有宴会。任艾碧已经五十八岁,任威理比她大八九岁,白霞的父亲如果还活着,此时也已六十出头,他们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德宾打开行李箱,她极想问有关艾狄恩夫妇的事,还有那个名叫凯莉的“可爱小东西”。别在这个时候,她警告自己。

德宾跟着她进入屋内,腋下挟着两个大纸箱。白霞看得出来它们很沉重,但他一点都不显得吃力。她领着他走进书房,指示他摆在另外几个纸箱的旁边。她很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把有她父亲名字的标签完全揭去。

不过德宾对那些纸箱几乎视而不见。“我得赶快上路,崔小姐。这个纸箱——”他指一指,“装着剪报、相册之类的东西。另外一个有选民的来信,属于私人性质的,由信里你可以看出他们都得到艾碧什么样的帮助。它里头还有家庭电影,大部份都是她丈夫还活着的时候拍摄的;都是些老套,我猜。我很乐意你放那些电影,随时都行,我可以告诉你里头的人是谁,当时在干什么。”

“让我先整理一下,然后再麻烦你。谢了,德宾,我相信你会成这个计划的大功臣。也许靠我们两个人,可以弄出点让参议员高兴的东西。”

“如果她不高兴,我们两个都会知道,”德宾肉呼呼的脸展现出真挚的笑容。“晚安,崔小姐。”

“为什么不叫我白霞呢?不管怎么说,你不是也称呼参识员‘艾碧’吗”

“我是唯一可以那么称呼她的人,她很讨厌别人这样叫她。不过谁知道呢?也许我会有机会也救你一命。”

“机会来的时候千万别迟疑。”白霞伸出手来,望着它消失在他的巨掌中。

当他离去后,她站在门口,出神地思索着。她一定要学习自制,在别人提起艾狄恩这个名字的时候不显露出任何情绪上的反应。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当德宾说出那个名字时,她仍在光线阴暗的车子里。

由正对面房子的阴影中,另一个守候者眼看着德宾驾车离去。他愤怒的心情参杂着好奇,冷眼打量伫立于门口的白霞。他的手掌插在单薄的大衣口袋里。他身上的白棉裤、白袜子和白色的橡皮鞋底与房子前面的白雪混成一体。他手指握拳,多骨的手腕也跟着僵直起来,紧张的情绪透过肌肉延伸到臂部。他是个高大瘦削的男人,站立的姿势很僵硬,头不自然地往后仰,几乎已成了习惯。他的头发往前梳,覆盖在前额上,银灰的发色与无皱纹的脸似乎很不调和。

她已经在这里。昨天晚上眼看着她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不顾他的警告,她仍然在进行那个节目。刚才走的是任参议员的车,那些箱子里装的很可能是某种资料纪录。显然她打算在那栋屋里住下来。

多年前的回忆闪入他脑际:那个男人俯躺在位于茶几和沙发之间;还有那个女人的眼睛,失神地仰望着;小女孩的头发和凝固的血渍黏成一团……

他静静地站在那儿,在白霞关门之后很久仍未动弹,好像他无法使自己挪动位置。

当电话铃响时白霞正在厨房烧一块牛排。她并没期望森穆会打电话来,不过……她含笑拿起电话筒。“喂。”

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崔白霞。”

“是的,你是谁?”其实她听得出来那个含糊低沉的声音。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她企图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而且有诱哄力。“我不明白你干嘛那么难过,不妨说说看。”

“放弃你为参议员制作的节目,崔小姐。我不想惩罚你,别逼我那样做。不过你一定要记住上帝说过的话:‘不论是谁伤害我的子民,必将颈系磨石沉到深海之中。’”

话一说完电话就被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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