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闹钟在六点钟响起,白霞毫不迟疑地跳下床。起伏不平的床垫实在难以入睡,而且她不时惊醒过来,觉得屋里有吱吱喳喳的声音,暖气锅炉时开时关,发出阵阵的声响。她实在无法把那封短函斥为无聊人士的恶作剧,尽管她一直试着这么想。显然有人在暗中钉住她。

搬运工人约好八点钟来,她计划把储存在地下室的档案移到书房去。

地下室很暗,地面和墙壁全敷上水泥。花园里的家具很整齐地堆在房间中央,储藏室位于锅炉间的右边。它门上有个很沉重的挂锁,由于累积多年的灰尘,显得非常肮脏。

当查林交给她钥匙的时候曾警告她:“我不大清楚你会找到什么,白霞,当初你祖父曾指示狄恩的办公室,把他所有的私人物品都送到家里存放。我们一直没有机会去整理它们。”

起先那支钥匙似乎不管用。地下室很潮湿,不时传来发霉的味道。她疑惑那把锁已经卡住,就缓慢抽拉钥匙,终于觉得它已经转动。她拉开门。

在储藏室里,一股较强烈的霉味朝她袭来。两个标准尺寸的档案柜摆在里面,上头积满灰尘和蜘蛛网,她几乎无法辨认出柜子的颜色。旁边有几个沉重的纸箱很随便地堆在一起。她伸手把灰尘抹掉,露出上面的标签:“众议员艾狄恩,书籍。众议员艾狄恩,私人物品。众议员艾狄恩,纪念品”。档案柜上也有相同的标签:“众议员艾狄恩,私人资料。”

“众议员艾狄恩,”白霞高声念着,很慎重地重复好几遍。真滑稽,她心想,我从来没把他想成是众议员。我只把他当成这屋里的人,他会是什么样的众议员呢?

除了报纸刊载死亡消息所登的正式照片外,别的照片一张也没见过,连张快照都没有。伦妮曾拿一些相簿给她看过,里面全是瑞娜的相片,从她小时候到成人,还有她首次职业性演奏会的盛况,当然也少不了抱着白霞的合照。其实也不难猜测为什么伦妮没留下任何与艾狄恩有关的东西。

档案柜的钥匙也在查林交给她的钥匙链上。她正要打开头一个柜子的时候,忽然打起喷嚏来。她发现企图检视地下室内任何东西都是件疯狂的事,由于落进灰尘,她的眼睛已经觉得发痒。我还是等到一切都搬入书房再说,她心想。但是首先她还是要把挡案柜的外表清理干净,除掉纸箱上厚厚的积尘。

结果证明那是件又肮脏又累人的工作。由于地下室没有水槽,她不得不数度登楼到厨房去,提着一桶热肥皂水下楼,几分钟又提着脏水和污黑的海绵回厨房。

走最后一趟时她带着一把小刀下来,很小心地把纸箱上的标签揭下来,最后又把档案柜抽屉前端插入的标签抽出来。她打量自己的工作成绩,觉得很满意。柜子是橄榄绿色,仍然光洁如昔,把它们靠在书房的东墙置放应该很适合。纸箱也不妨搁在书房里,没有人会认为它们不是来自波士顿。又是受伦妮的影响,她心想。“别告诉任何人,白霞,要往远处想。等你结婚,难道希望孩子晓得你跛脚是因你父亲想要杀你?”

在搬运工人到达前,她几乎已没时间洗手和脸。卡车上的三个人把家具抬进来,地毯铺上,把瓷器和水晶装饰都摆好,并且把储藏室里的东西都抬上来。到中午他们才离开,显然对收到的小费很满意。

屋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白霞就直接走到起居室。屋里的转变非常剧烈,一张宽十四尺,长二十四尺的东方地毯主宰整个房间的气势,它黑底上有鲜明的水果花样装饰。紧靠墙的绿绒单人椅和缎质长沙发成直角对立,几张搭配的高背椅摆在壁炉两边。孟买式的柜子放在后门的左侧。

这个房间的摆设跟它以前非常相似,她在里面绕一圈,摸一摸桌面,调整一下椅子或台灯的角度,掌心溜过各种质地的家具表面。那是种什么感觉呢?连她自己也不确定。并不能说是恐惧,虽然她必须强迫自己经过壁炉。那是什么呢?思念之情?可是要思念什么?某些模糊印象有可能出自于对昔日美好时光的回忆吗?如果真是这样,她还要怎么做才能把它们唤回来?

差五分三点时,她在参议院的罗素办公大楼前面步出计程车。在过去数个小时内气温陡降,她很高兴能钻进有暖气的屋里。安全警卫在她通过金属侦测器后,就指出电梯间的方向。几分钟后她向任艾碧的接待人员报出自己的名字。

“任参议员安排的时间要稍稍挪后一些。”那个年轻女人向她解释。“有几位选民过来拜访她。不会等很久的。”

“等一会儿没关系。”白霞选择一张直背椅坐下,向四处观望一圈。在参议院的办公室里,任艾碧这一间显然最令人中意。它位于转角,给人空间很大而且空气流通的感觉,她很清楚这幢过分拥挤的大楼里此类房间并不多见。一道矮栏杆把候客室和接待人员的办公区域隔开,墙上挂着一些相框,全都是参议员的新闻照片。皮沙发旁边有张小桌子,摆着一些小册子,解释任参议员对某些议案所持的立场。

她听到那个熟悉已久的声音传来,它略略带着南方的口音,看样子她正在送客。“我很高兴你们能过来坐坐。我真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

访客是一对六十来岁的夫妇,衣着相当讲究,他们正殷殷致谢。“在筹募竞选基金的餐会上,你说过欢迎大家随时过去拜访,所以我就对内人说:‘维安,我们既然已经在华盛顿,就过去看看她吧。’”

“你确定没时间一起吃晚饭吗?”那位女访客焦急地接过话去。

“我真希望能有。”

白霞望着参议员把访客送到外层门,打开之后又缓缓关上,使他们不得不离去。干得漂亮,她心想,一阵兴奋之情不由得升起。

艾碧转过身来停住脚步,使白霞有机会仔细打量她。白霞已经忘记这位参议员有多高——大约五尺九寸,体态优雅而且挺直。灰色的套装随着身上的曲线起伏,宽肩格外强调出紧缩的腰线。臀部丰满,小脚却修长细致。她的金发修剪得很短,窄脸庞上一对澄蓝眼眸格外醒目。她的鼻子尖挺,嘴唇的颜色很淡,线条不明显。看样子她完全没使用化妆品,似乎故意掩饰自己的美貌。除了眼角和唇边有些细纹之外,她的模样跟六年前相同。

白霞望着参议员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你好,”任参议员道,快步走向白霞。她以责备的目光瞅接待员一眼,并且说道:“仙蒂,你应该通知我崔小姐已经来了。”她叱责的表情带点遗憾。“还好,没拖太久。请进来来吧崔小姐。我可以称呼你白霞吗?鲁德一再大力推荐你,使我觉得好像认识你了。我已经看过一些你在波士顿制作的特别节目,是鲁德放给我看的,它们相当精采。正如你在信里提到的,几年前我们的确见过,当时我在威勒斯里学院演讲,对不对?”

“就是那一次。”白霞随着参议员进入里间办公室,向四周望一眼。“好漂亮!”她赞叹一声。长条胡桃木办公桌上摆着一盏精心绘制的日本枱灯,还有一个古埃及猫的雕像,一看就知道很有价值,另外还有一支金笔搁在笔架上。猩红色的皮椅又宽又舒敞,它有着拱形的扶手椅和精细的雕饰,很可能是十七世纪的英国古董。一张东方地毯调和了红与蓝的色调,办公桌后的美国国旗和维吉尼亚的州旗。窗外冬日的天空灰云满布,但是蓝绿色窗帷使凄冷的气氛减轻不少。一面墙壁被桃花心木书架整个遮住。白霞选择一张最靠近办公桌的椅子坐下来。

参议员似乎很高兴白霞对这间办公室的反应。“我有些同事认为办公室愈简陋愈拥挤,在选民心目中他们就愈显得忙碌和脚踏实地。我完全没办法在一团糟的情况下工作,有条不紊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在这个环境里我可以完成更多的事。”

她停顿一下。“一个钟头以后议事厅要进行表决,所以我想我们最好赶紧进入正题。鲁德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很讨厌做这个特别节目的主意?”

白霞觉得自己已立于不败之地。大部份人都会抗拒以自身为题材的节目。“是啊,他说过,”她说道,“不过我很真诚地相信,对于最后的成品你一定会觉得满意。”

“正是为了这个我才会考虑答应接受访问。我坦白对你说,我宁可跟鲁德和你一齐工作,不愿意其他电视网制作没有授权的故事。不过尽管如此,我仍然希望像很早以前一样,从政的人可以只说声:‘我坚持自己的纪录。’”

“那种时代早已经过去,至少对有知识的人来说是如此。”

艾碧伸手到抽屉里,掏出一个烟盒。“我再也不在公众场合抽烟,”她说道。“只有一次——提醒你,就那么一次——有登出我手持香烟的照片。当时我还在众议院,接到几十封选区来的信,都是生气的父亲写的,责备我树立一个很坏的榜样。”她把烟隔着桌子递过去。“你要不要……”白霞摇摇头。“不用,谢谢你。家父要求我在十八岁以前不抽烟,等我到了那个年纪已经失去兴趣。”

“你一直遵守诺言?没在车房后头或者任地方偷偷摸摸哈一口?”

“没有。”

参议员露出笑容。“我觉得这句话很让人心安。金森穆和我都对新闻界相当不信任。你认识他,对不对?我跟他提起这个节目时候,他向我保证你与众不同。”

“很感谢他这么做,”白霞道,试图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参议员,我相信进行这个节目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就是由你告诉我为什么接受访问会那么令你厌恶。如果我事先弄清楚那些东西会令你介意,我们必然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她注视着参议员的面孔露出沉思的神色。“没有一个人对我私生活感到满意,这是最叫人恼怒的事。从三十一岁起我就守寡,在我丈夫去世以后我就接下他在国会的位置,后来我自己也竞选成功,并且进入参议院——这一切总使我觉得仍然是他的事业伙伴。我热爱工作,等于已经嫁给了它。我一直没生子,当然无法像个含着高兴眼泪的母亲,很真切地描述自己孩子头一天上学的情景。跟罗克蕾不一样,我没机会和一大群孙子孙女合照留念。还有,我要先警告你,白霞,我不允许身穿泳装、高跟鞋、头戴后冠的照片出现在这个节目里。”

“可是你曾经是纽约州小姐,你不能忽略掉它。”

“我不能吗?”带着不相信神色的眼睛眨动一下。“你知道吗,在威理过世没多久,有个小报登出我得到纽约州小姐头衔的照片,标题是‘你真正的奖品是代表南方进入国会’。州长本来要任命我接续威理的任期,看了照片差一点就改变主意。还是甘乃迪出面劝他,说从我丈夫当选那天开始,我们就一齐并肩工作。要不是甘乃迪说话有分量,此刻我很可能不在这里。谢谢你,崔白霞,选美照片还是不要用。你的节目由我转到理其蒙大学的四年级开始,当时我刚和威理结婚,协助他竞选头一任国会议员。那才是我生活真正的起点。”

你没法假装一生的头二十年完全不存在,白霞心想,而且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提出建议:“我曾经见过一张你小时候的照片,当时你站在苹果叉的老家门前,像这类早期的背景我打算使用。”

“白霞,我从来没说过那是我的老家,我只说曾经在那儿住过。事实上,我母亲是桑家的管家,她和我是住在那栋房子后头的一间小公寓里。请别忘了我是代表维吉尼亚的资深参议员,任家从十八世纪就是维吉尼亚的望族。我婆婆一直称呼我是威理的北佬太太,我费了不少劲儿才被视为维吉尼亚的任家人,并且忘掉我是来自北纽约州的傅艾碧。我们最好让它保持那个样子,好吗?”

一阵敲门声传来,一个面色严厉的尖下颚男人进入办公室,大约三十出头,身穿细条纹灰色西服,使瘦削的身材更形显着。稀疏的金发很细心地梳向脑后,但仍然掩盖不住早秃的头顶。无框眼镜愈发加深他趋近中年的仪表。“参议员,”他说道,“他们马上就要表决了,十五分钟的铃刚响过。”

参议员突然站起来。“白霞,真抱歉。对了,这位是白飞立,我的行政助理。他和德宾已经为你准备好一些资料,各式各样都有,像剪报啦,信件啦,相册啦,甚至还有一些家庭电影。你还是先把它们都看一遍,我们过几天再谈吧?”

白霞除了同意之外也没其他办法,她该跟潘鲁德谈谈,他们一定要设法说服参议员,绝不能暗中破坏掉这个节目。她发现白飞立正凝神打量她。难道她真的感觉出他态度含着某种敌意?

“德宾会开车送你回家,”参议员匆忙地接着说。“他人在那儿,飞立?”

“就在这儿,参议员,别气得要剥皮。”

欢悦的声音发自一位胸膛宽厚的男人,他立刻给白霞一种曾经当过拳击手的印象。他宽大的面孔显得臃肿,因为肌肉居然从小而深陷的眼眶四周鼓出来,淡褐色的头发参杂着不少银丝。他身穿藏青色西服,手里握着一顶扁帽。

他的手——她发现自己正目

不转睛地望着它们。她从未见过这么宽大的手掌,戒指上镶着一寸见方的玛瑙,愈发衬托出手指的粗厚。

别气得要剥皮,他真的这么说过吗?她惊讶地望一望参议员,但是艾碧只哈哈大笑几声而已。“白霞,这位是高德宾,在他开车送你回去的时候可以告诉你他的工作是什么。他已经跟了我二十五年,我还是没法弄清楚。他也是来自苹果叉,除了我之外,他是那个出产最好的东西。现在我得走了,来吧,飞立。”

他们随即离去。制作这个专访节目势必困难重重,白霞心想。她有整整三页的重点问题要跟参议员讨论,结果只提出来仅仅一点。德宾从小时候就认识她,对于他粗野无礼的言行她都百般忍让,令人觉得很不可思议。在回去的路上他可以回答一些问题。

她刚走到接待室,门突然被用力推开,任参议员急忙冲进来,飞立跟在她后头。她悠闲的神态完全全消失。“德宾,感谢上帝我逮住你,”她急吼吼地说。“你从那儿得来的念头,认为我在七点以前不会到大使馆?”

“那是你告诉我的,参议员。”

“我可能那样跟你讲过,不过你应该再三核对我的约会时间,对不对?”

“是的,参议员,”德宾和蔼地说。

“我六点钟就要到,差一刻的时候就到楼下等。”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参议员,你要赶不上表决了,”德宾道。“还是赶快去吧。”

“要不是我脑后长着眼睛,随时查核你的行动,我什么事都会赶不上。”这回门重重地在她背后摔回去。

德宾放声大笑。“我们赶快上路吧,崔小姐。”

白霞无话可说,只点点头,她无法想像家里的仆人会以那么亲近的态度跟伦妮或查林说话,而且对于申斥会那么不放在心上。是在什么环境下,使任参议员跟她公牛一般的司机建立起这么古怪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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