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音乐门铃响起表示金森穆已到达门口时,白霞已经和项链的搭扣奋斗了四十分钟。她身穿绿色羊毛套装,配上丝缎花边;因为森穆有次告诉她,绿色会衬托出她赭红的秀发。

门铃又响一声。她手指颤抖得太剧烈,使项链迟迟无法扣上,于是抓起皮包,把项链扔进去。在她匆忙下楼时,努力克制自己保持平静的神态。她提醒自己,在森穆的妻子珍宁过世后的八个月里,他一直都没打电话过来。

踏上最后一阶时,她发现自己使右腿再度过分劳累。当初由于森穆的坚持,她才去找专家诊治略跛的脚,正因为如此,她不得不告诉他受伤的实情。

她在门廊迟疑了片刻,然后把门缓缓打开。

森穆几乎把整个入口遮住。户外的光线照在他深棕色头发上,使几绺银发格外耀眼。在粗犷的浓眉下,淡褐色眼眸微露出紧张困惑之色,眼圈四周添上一些以前未见过的线条。不过在望着她时所露出的微笑仍然跟往常相同,令人感到温暖和亲切。

他们呆滞地站在那儿,都等对方采取头一步的行动,开口提起重逢的事。森穆手里提着一支扫帚,很庄严地递给她。“我选区里有不少亚美斯人,他们有个风俗,拜访别人新居的时候要带一支新扫把和一些盐。”他说着就伸手到口袋掏出一瓶盐。“这是国会餐厅的一点小意思。”他走进屋里,把双手搁在她肩上,俯下身来在她脸颊上吻一下。“欢迎你到我们城里来,白霞,有你在这儿一定很有意思。”

原来这就是欢迎词,白霞想,老朋友再度聚首而已。华盛顿这个地方太小了,想要躲过旧识并不容易,倒不如坦诚相对,采取主动。你别得意,球赛已经重新开始,这回我已经计划好非赢不可。

她也亲吻他,故意让双唇逗留片刻,刚感觉出他的热情在躯体内凝聚时就退后一步,很自在地露出微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问道:“你在这个地方装了窃听器吗?”

“没那么厉害。艾碧告诉我,你明天要到她办公室,我就打电话到波多马克电视台,要了你的电话号码。”

“原来如此。”当他提起任参议员时,口气中透出那么点儿亲密。白霞觉得心里有种古怪的绞痛,就俯下头来,不想森穆瞧见她的表情。她故意伸手到皮包里摸出项链。“这玩意儿有个搭扣,连魔术大师也摸不清头脑,你要不要试试?”她把项链递给他。

他把项链轻柔地围在她颈上,她可以感觉出他手指的暖意。他的指尖在她肌肤上流连了片刻。稍后他说道:“好啦,应该已经扣上。我是不是已经有资格参观一下新居?”

“目前没什么可看的,搬运公司明天才到。几天以后这个地方就会面目一新。更何况我快饿死了。”

“要是我没记错,你总是说饿。”此时森穆的眼神流露出他对这件事真正感兴趣。“像你这么个小东西,一下巧克力圣代,一下奶油饼干,居然没多长一两肉……”

很会说话,森穆;白霞一边想着,一边走到衣橱去取外衣。你已经想办法给我定了型——一个有大胃口的小东西。“我们上那儿去?”她问道。

“我在梅松餐厅已经订了一张枱子,他们的菜向来不错。”

她把外衣递给他。“他们有儿童菜单吗?”她甜甜地问。

“什么?哦,我明白了。抱歉——我以为自己说的是恭维话。”

森穆的车停在她车子的后头,他们沿着车道往前走,他的手轻轻地搀住她胳臂。“白霞,你又让右腿过分劳累啦?”他口气中露出关切。

“只一点点。我开车太久,觉得有点僵硬。”

“要是我说错就指正我。这就是属于你名下的房子吗?”

在他们共度的那个夜晚,她已经告诉过他有关双亲的事,此刻她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时常忆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当时是在鳕角的“落潮旅社”。她所需要的就是海洋的气息,或是两人逗留在餐馆里,手指隔着桌子交握住,脸庞上充满恋人才能分享的笑意。但是那一个夜晚也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第二天早上,在各自搭机离去以前他们共进早餐,两人的神色虽然平静,却掩不住抑郁之情。他们已经表白清楚,而且都同意彼此没有权利拥有对方。森穆的太太罹患严重的动脉硬化,已经需要依赖轮椅才能行动,如果得知她丈夫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势将无法承受另一桩痛苦的打击。“而且她已经有点知道,”森穆曾这么说。

白霞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企图改变一个话题。“这条街很美不是吗?它使我想起圣诞卡上的图画。”

“到这个时候,几乎乔治城的任何一条街看起来都跟圣诞卡差不多,”森穆答道:“你想挖掘过去的事实在不是个高明主意,白霞,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他们走到车旁,他开车门让她先进去。等他进入驾驶座,把车驶离时她才说道:“没办法。有件事一直使我很困扰,除非我把它弄个水落石出,永远不会觉得心安。”

路尽端出现停车标示牌,森穆把车速减慢。“白霞,难道你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你想重写历史,忆起那天晚上的事就认定它是件可怕的意外,你父亲并没有意思要伤害你或者杀害你母亲。你只是在钻牛角尖。”

她侧过脸来,打量他的侧影。他的外形略嫌过于强壮,就古典的英俊外貌而言还差一点点,但是非常亲切可爱,她极想挪过身去,抚摸贴在他腮边的大衣毛领,但努力克制住这股冲动。

“森穆,你晕过船吗?”她问道。

“一两次。我平常是个很不坏的水手。”

“我也是。不过我记起有一年夏天跟伦妮和查林一齐搭乘伊莉莎白皇后号,我们碰上暴风雨。不知道什么缘故,我突然晕起船来。我从来不记得曾经那么难受过,我一直希望自己干脆大病一场,然后一切恢复正常。我现在碰上的情况就跟这个一样,有些事一直因扰着我。”

他把车子转向宾州大道:“什么事?”

“声音啊……印象啊……有时候很馍糊,有时候非常清楚,尤其是在我刚醒过来的片刻,而每一次在我还来不及想起之前,很快就又消失了。我去年曾经尝试过催眠术,但是没有效。后来我看到一篇报导,说是有些成人可以很准确地忆起小时候所发生的事,最早可以到两岁。还有一项研究是说,重新捕捉记忆最好的办法就是重建当时的环境。很幸运,也可以说很不幸,这件事我可以办得到。”

“我始终认为这个主意不高明。”

白霞凝视车窗外头。她曾研究过街道图,对市区已有概括的了解,此刻很想测验一下自己研判的准确程度。但是车子行驶非常快速,外头也太暗,实在无法确定任何东西。两人都没有开口。

梅松厅的领班很热烈地欢迎森穆光临,把他们带到一张靠墙的枱子。

“老样子?”在他们就座之后森穆问道。

白霞点点头,很敏感察觉森穆那种亲近的态度。这是他最喜欢的枱子吗?他曾带过多少女人到这儿来过?

“请来两杯威士忌加冰块,掺一点苏打水和一块柠檬皮,”森穆道。他等领班走远之后才继续说道:“好啦,把过去几年的事都告诉我,别漏一个字。”

“这个要求很过分,给我一分钟好好想想。”她很想略过他们同意分手之后的头几个月,因为一整天下来她都觉得像置身于绝望的迷雾中,直到此刻才捱过去。她可以谈谈工作,结果也的确这么做。她谈起为波士顿新任女市长所制作的节目,这个节目曾获得艾美奖的提名,当然她也提到访问任参议员的节目,这是她须臾难忘的事。

“为什么要访问艾碧呢?”森穆问。

“因为我认为目前提名女性竞选总统正是时候。再过两年就要大选,任艾碧应该会领先。我们不妨瞧瞧她的纪录,在国会已经待上十年,目前连任了三届参议员,她也是外交委员会和预算委员会的一员,并且是头一位担任多数党助理领袖的女性。总统想要预算照他的意思通过,全得靠她在幕后运作,这不也是事实吗?”

“不错,这是真的——而且不光是这样,她自己也乐于这么做。”

“‘你’对她有什么感想?”

森穆耸耸肩。“她不错,就事实而论她相当不错,不过她也得罪过不少有头有脸的人。艾碧恼火的时候,根本不在乎找谁出气,她既不管场合,也不管用什么方式。”

“我相信国会里大部份男性也都是这个样子。”

“可能吧。”

“一点也不假。”

侍拿着菜单过来。他们点过菜,并且决定分享一份凯撒沙拉。这自然也有个典故。在他们最后相聚的那天,白霞曾做了些野餐,她问森穆要带什么沙拉。“凯撒,”他立刻回答。“请多放点鯷鱼酱。”

“你怎么会吃那种东西?”她质问道。“有什么不能吃?这种嗜好得慢慢学,不过你一旦吃出味道来,永远也甩不掉。”那天她尝尝滋味,发现确实不坏。

他也记得这件事。当他们把菜单递回去以后,他说道:“我很高兴你没放弃鯷鱼酱。”他露出笑容。“艾碧的事还没讲完,我一直想不透她怎么会答应接受访问。”

“说老实话,我自己也很纳闷。我三个月以前写信给她,我对她做过不少研究,所发掘出来的材料也非常令人感兴趣。森穆,你对于她的背景究竟了解多少?”

“她出身于维吉尼亚,她丈夫是国会议员,去世之后她就继承了他的位置。她是个工作狂。”

“没错,每个人都认为她是那个样子。事实真相是任艾碧来自纽约州北部,不是维吉尼亚。她曾经在选美活动里得过纽约州小姐的头衔,但是拒绝到大西洋城参加美国小姐的竞争,因为她已经获得雷克利夫学院的奖学金,不愿意冒浪费一年的险。在她丈夫去世的时候她只才有三十一岁。她非常爱她丈夫,所以在二十五年以后仍然没结婚。”

“她固然没结婚,可是也没隐居。”

“我倒不知道这个。不过根据我搜集的资料判断,她绝大部份时间都完全投入在工作上。”

“很对。”

“话说回来,在那封信里我提到很想制作一个节目,使观众感觉能充分了解她个人的一切。我把构想写了一个大纲,结果收到的是最冰冷的回绝。两个礼拜以后潘鲁德打电话过来,他特地到波士顿请我吃午饭,并且谈起要我为他工作。吃饭的时候,他告诉我任参议员曾经把那封信拿给他看,他早就考虑过这个主意,打算做一个叫‘从政妇女’的节目。他很了解也很欣赏我的工作成绩,觉得我正适合这个节目。他也提到,要我在七点钟的夜间新闻里也经常露面。

“你可以想像我当时的感觉。在这一行里,潘鲁德可以说是最出众的新间评论员,电视网的规模也很大,薪水更没话说,对任参议员的报导是专访节目的第一炮,潘鲁德希望愈快完成愈好。不过我始终弄不明白任艾碧怎么会改变主意。”

“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副总统可能到了辞职的边缘,他病情的严重远超过外界的想像。”

白霞放下叉子死瞪着他,“森穆,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说总统第二次任期剩下不到两年,如果任命一位女性副总统,还有什么会比这个更让全国妇女高兴呢?”

“可是那就表示……要是任参议员当上副总统,下回他们几乎没有办法再否决她总统的提名。”

“且慢,白霞,你说得太快了一点。我只是说‘如果’副总统辞职,他的位置非常可能会换上任艾碧或者罗克蕾。克蕾是参议院的大红人,很有人缘,手腕灵活,是个第一流的立法人才,干副总统绝对胜任。不过艾碧在国会久些,而且总统和克蕾都来自中西部,就政治观点来说不大理想。所以他宁可任艾碧,但是他也不能忽视一件事实——艾碧并不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何况她在国会树立不少有势力的敌人。”

“潘鲁德希望利用这个专访让全国民众以一种温馨而且亲切的方式认识艾碧,你是相信他的话罗?”

“由你刚才告诉我的话,那正是我的猜测。我猜想他要她鼓动民众支持。他们来往密切已经很久了,我确信他很希望自己的好友登上副总统的宝座。”

他们闷声不响地进餐,对于森穆所说的事,白霞专心思索着可能造成的影响。它已经充分解释这份工作为何突然而至,以及它很紧迫的原因。

“喂,还记得有我吗?”森穆终于开口。“你怎么不问问我这两年来部干些什么?”

“对于你的事业发展我一直很清楚,”她告诉他。“在你当选连任的时候我也举杯庆贺——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在珍宁去世的时候我写了十来封信给你,可是全撕了。我自认文笔还不错,不过无论怎么写总觉得不妥当……那件事一定使你非常难过。”

“是很难过

。在珍宁已经很明显没几天可活的时候,我几乎取消一切活动,尽可能每一分钟都陪在她身边。我想这会使她好过一些。”

“我相信一定会。”她忍不住又问:“森穆,你为什么等这么久才打电话给我?要是我没到华盛顿来,你会打给我吗?”

在她等待回答之际,四周其他客人的交谈声,轻微的碰杯声,食物诱人的香气,木板墙和雕花玻璃隔间都渐渐隐去。

“我的确打过,”他说道:“而且打过好几次,可是每回在你电话铃响以前我就忍痛地把线切断。白霞,在我头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已经快订婚了,结果被我弄砸掉。”

“无论有没有你,那件事都不会发生,罗本是个好人,不过那还不够。”

“他是个年轻乐观的年轻人,前程似锦,如果不是因为我,此刻你多半已经嫁给他了。白霞,我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你才二十七,三个月以后我就要升上祖父级。你也明白自己会想要生儿育女,而我简直没有精力再建立一个新家。”

“哦,森穆,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当然。”

“你爱我吗?还是想说服自己不再爱我呢?”

“我就是爱你,才想给你机会再去找个年纪相当的人。”

“到目前止你自己找过年纪相当的人吗?”

“我没刻意去找任何人。”

“原来如此。”她勉强挤出个笑容。“好啦,现在我们已经把话都说明白,你为什么不买一份点心给我,你不是认我最爱吃的吗?”

他看起来像是松一口气。难道他以她会发脾气?她心里感到疑惑。他的模样十分憔悴。几年之前的那些热情都到那儿去了?

一个钟头以后他开车送她回家,她忆起一件本来要提出来商量的事。“森穆,上个礼拜我在办公室的时候,接到一个很古怪的电话。”她把事情经过都告诉他。“国会的人经常会接到恐吓信或者电话吗?”

他似乎并未特别关心。“多倒是不多。而且我们从来不把它当真。”他亲吻她脸颊并且露出笑容。“我正在想,也许我应该跟罗克蕾谈一谈,看她是不是正在动脑筋把艾碧吓跑。”

白霞望着他驾车离去,然后把门关上并且锁住,整个房子更加深了她的空虚感。摆上家具就会不一样,她告诉自己。

地板上有样东西引起她的注意,那是一个白色的信封,必然是在她外出时由门缝塞进来。她的名字用粗黑的字体写在上头,而且由左向右倾斜得非常厉害。大概是房地产商人寄来的,她试么想,但是它左上角并没有发信人的名称和地址,而且信封的质地很差,是最便宜的那一种。

她缓慢地把它撕开,抽出里头的一张纸,上面写着:“我告诉过你不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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