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霞缓慢地开着车子,目光在乔治城狭长的街道上来回扫视,乌云满怖的天空显得非常阴暗,只有街灯和两旁住家的门灯共同败发出光芒。圣诞装饰闪烁着,和四处的积雪交相辉映,显现出一片美国早年静谧祥和的气氛。她转到N街,一路搜寻那个门牌号码,驶过一条街后已来到十字路口。一定就是那栋街角的房子,她心想,终于回到甜蜜的老家了。

她把车停在路边,呆坐片刻,一直打量着那栋房子。整条街上只有它没透出灯光,优雅的棱线几乎无法分辨。树丛毫无顾忌地滋长,长条的前窗竟已遮去一半。

从康柯德出发,足足开了九个多钟头的车,此刻连抬抬手都会觉得浑身酸疼,然而在她打开前门走进去的时候,却觉得自己只是找藉口拖延时间而已。一定是为了那个讨厌的电话,她想,我已经不知不觉中了它的计。

在她离开波士倾有线电视台的前几天,总机接线生通知她:“有个怪里怪气的家伙非要你接电话话不可,要我留在线上监听吗?”

“好的。”她拿起话筒,报出自己的名字之后就听到一个柔和但是非常明显的男性声音,他低声道:“崔白霞,你不可以去华盛顿,你不可以制作节目,为任参议员锦上添花。你也不可以住在‘那栋’房子里。”

她听见接线也明愿地倒吸一口气。“你是谁?”她厉声质问。

回答之声依然非常含糊低沉,但使她手掌心不由自主地沁出冷汗。“我是救苦救难的慈悲天使,也是复仇天使。”

电视台经常会到一些名其妙的电话,白霞竭力想把这件事也斥为其中的一个,但是完全不受它干扰,岂有可能?在很多报纸的电视新闻专栏中,都刊载过她已调职到波多马克有线电视网,制作一个“从政妇女”的连系性节目。她把这些报导全都阅读一遍,看着其中是否提起过她前往居住的地址,但是什么线索也没发现。

华盛顿论坛报刊登的消息最详尽:“赭色头发的崔白霞,凭着她低沉的嗓音和富有感情的棕色眼眸,势将成为波多马克有线电视网的吸引力之一。她为波土顿有线电台制作的名人剖析节目,曾两度获得艾美奖提名。白霞拥有一种魔力,使访问对象乐意很坦白地揭露自己。她新节目的头一位访问对象是任艾碧,代表维吉尼亚州的资深参议员,她是个极看重自己隐私的人。照电视网新闻部主任兼主播人潘鲁德的说法,这个专访节目将会涵盖任参议员公私两方面生活的点点滴滴。华盛顿将屏息以待,看看崔白霞是否真能穿透这位漂亮参议员冷冰冰的保留态度。”

那个怪电话一直啃啮着白霞,令她难忘的是声音中铿锵的腔调,以及他说“那栋房子”的语气。

他知道房子的事,会是谁呢?

车子里很冷,白霞这才想起引擎已经熄火好几分钟。一个提着公事包的男人匆忙走过,当他注意到车内有个人人坐着,忍不住停顿一下,但又迅速离开。我还是赶快行动吧,她忖道,省得那人报警把我当游荡份子处理。

花园车道前端的铁栅门本来就敝开着,她把车驶进去,停放在直板通道上,然后在手提包里摸索房门钥匙。

她在台阶上停住脚步,试图分析自己的感觉。她本来以为会有一种很强烈的反应,但此刻只是想赶快进去,把车上的行李都安顿好,然后煮点咖啡,弄份三明治果腹。她转动钥匙把门推开,很快就摸索到电灯开关。

里头看起来相当干净,走廊平滑的地砖微微有点变色,水晶吊灯闪闪生光。再仔细一瞧,发现靠近墙脚处的油漆已经褪落,而且有磨损的痕迹。大部份的家具可能都需要更换或翻新。有几件不错的家具原本存放在康柯德住处的阁楼上,要等明天才会到。

她在楼下缓缓绕一圈,正式的餐厅在她左边,既宽敞又舒适。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曾因学校的旅行来到华盛顿,并且从这房子前面经过,但一直没想到里头的房间会那么宽阔。由外表看起来,这栋房子似乎相当狭窄。

桌上痕迹斑驳,餐具橱也伤损累累。不过她很清楚,这套漂亮且雕工非常精细的杰可布式家具是传家之宝,无论花多少钱复都值得。

她朝厨房和书房瞥一眼,但故意没停下脚步。在所有的新闻报导中,都曾对这所房子的陈设有过极详尽的描述。起居室是右手边的最后一个房间,当她接近的时候觉得喉头有些发乾。这样做是否显得疯狂——回到这儿来,企图再度捕捉最好完全忘怀的一段回忆?

起居室的门是关住的,她伸手握住门柄,很犹豫地转动它。房门打开后,她伸手在墙上摸索,终于找到电灯开关。房间又大又漂亮,天花板很高,在白砖壁炉上方是一个精雕细琢的架子,壁凹处还有一张椅子摆在窗下。室内除了一台演奏用的大钢琴外,可说是空无一物,这台暗桃花心木的钢琴是摆在壁炉右边的凹室内。

对了,壁炉。

她朝壁炉走过去。

她的手脚忍不住颤抖起来,汗水也渐渐由额头和手掌心沁出,喉头只觉得一阵阵发紧,整个房间有如在围着她打转。她冲向左墙尽端的后门,摸到门柄后就用力把两扇门推开,踉跄地走进积雪甚深的后院。

她紧张而且急促地喘气,冰冷的空气无情地灌入她肺中。一阵强烈的冷颤使她双手紧抱胸前,瑟缩成一团。她感觉身子摇摇晃晃,必须靠在墙上才不致跌倒。一阵头晕目眩,只觉得黑地里那一根根光秃的树干似乎也随着她摇摆不定。

外头的雪已淹没脚踝,她可以感觉出湿冷之气渗入靴中,但在晕眩消失之前她不愿回到屋里。好几分钟过去之后信心才恢复一些,她很小心地把门关上,上了两道锁,这才迟疑地转过身来,缓慢而且无奈地朝壁炉走去。她怯怯地伸手抚摸粉刷过的砖壁。

虽然时间已过去很久,但是零零碎碎的记忆残像就像沉船的残骸一片片的向她涌来。在以往那些年里,她经常梦见自己再度成为住在此处的小孩,而且每次总是在恐惧与痛苦中惊醒,极想尖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可是伴随恐惧而来的却是一种全然的失落感。真相绝对就在这栋房子里。

那段往事就是发生在此处,从旧报档案中蒐得的耸人大标题闪遇她脑际。“威斯康辛众议员艾狄恩杀死美丽活跃的娇妻后自杀。三岁女儿正处于生死边缘。”

那些报导她已不知道看过多少遍,可以倒背如流。“哀伤的参议员甘乃迪曾说:‘我实在不明白。狄恩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从来没有迹象愿示他会倾向暴力。’”

是什么动机,促使这位受人爱戴的众议员杀人而后自杀?有人谣传说他和夫人当时正处于离婚的边缘。当他太太断然决定离异时,艾狄恩是否曾怒不可遏呢?他们必曾争夺过那把枪,因为两人的指纹都留在枪上,重叠混杂在一起。他们三岁大的女儿当时躺在壁炉旁,头颅挫伤,右腿碎裂。

她是领养的,崔查林和伦妮夫妇曾告诉过她。当时她还在读中学,为了追寻祖先的根,崔家夫妇这才把实情透露。在震惊之中,她弄明白自己亲生母亲跟伦妮是姐妹。“你昏迷了一年,没人以为你会活得下去,”伦妮告诉她。“可是最后你还是醒过来,就像个初生的婴儿一样,什么东西都要重新教过。妈妈,也就是你外婆,当时的确曾经把你的讣闻送到报社;也就是因为她果断决定,那件不幸的事才没缠住你一辈子。后来查林和我就到英国去,我们收养了你,而且告诉朋友你是英国家庭出身。”

白霞又忆起,当她坚持要接管乔治城的房子时,伦妮曾经异常恼怒。“白霞,回到那儿不是件好事,”她说道。“早知道我们应该不把房子出租,干脆代你卖了。你在电视方面已经很有声望,何苦重提旧事跟自己名誉过不去!你会遇到一些很清楚你底细的人,他们只要稍微揣摩就可以断定不少事。”

由于白霞不肯听劝,伦妮的薄嘴唇紧紧绷住。“我们已尽一切人事让你有个新的开始。如果你一定要去,去吧,可是别说我们没警告过你。”

到最后她们彼此拥抱,都有点颤抖,心情也同样难受。“别这样嘛,”白霞恳求道。“我的工作就是挖掘事实真相。如果别人生活里好事坏事我都去探听,对我自己却一无所知,我怎么会觉得心安呢?”

她走到厨房,拿起话筒拨号。她从小就惯于直呼伦妮和查林的名字,在过去几年她甚至不再称他们为父母亲,但她怀疑这样做真会使他们不悦或伤心。

电话铃才响一声伦妮就过来接听。“嗨,妈,我在这儿一切都很平安,一路上也没塞过车。”

“‘这儿’是那儿?”

“在乔治城的房子里啊。”伦妮曾要她先待在旅馆,等家具运到再搬进去住。白霞不肯给她机会抗议,立刻又说道,“这样的确比较好,我可以利用机会把装备摆到书房去,明天就要去访问任参议员,我得先让精神集中一下。”

“你在那边不紧张吗?”

“一点也不会。”她几乎可以瞧见伦妮瘦削忧虑的面孔。“不用管我,还是赶快准备旅行去吧,你们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嘛?”

“当然啦。白霞,我不喜欢留下你一个人过圣诞节。”

“为了制作节目我已经忙得不可开交,那还有时间想到过节。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提早过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圣诞节。对了,我得赶快把车上的东西拿下来。我爱你们。假装去度第二次蜜月吧,让查林好好再爱你一次。”

“白霞!”她声音中混杂着半喜半嗔之意,但在挂断之前总算找到机会提出忠告。“把两道锁都拴上!”

把外套的扣子全扣上,白霞冒着夜晚刺骨的寒意走出去,花了十多分钟才把行李和纸箱拖进屋内。装床单和毛毯的箱子非常笨重,当她拖往楼上时,走几阶就得休息一下。每当她尝试抬任何重物,总会觉得右腿不大听使唤。装着锅盘和杂物的纸箱必须抬到厨房柜台上。我应该信任搬运公司明天会准时到达,她心想,但是根据经验,对于“确实”送达日期不得不采取怀疑的态度。当她把衣物挂好,煮上一壶咖啡时,电话铃忽然响起。

在寂静的屋中这个声音简直像投了一颗炸弹。白霞吃惊地跳起来,几滴咖啡溅到手上,烫得她直眨眼。她迅速把杯子放在厨台上,伸手拿起话筒。“我是崔白霞。”

“你好,白霞。”

她紧捏住话筒,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只显露出友善之意。“你好,森穆。”

金森穆是代表宾州第廿六选区的众议员,也是她全心全意热爱的人——她决定来华盛顿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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