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熙并没有直接把姜湖拉回局里,而是绕路带着他往天使之家合唱团的方向开去,两人一直沉默,良久,沈夜熙才突兀地开口问:“姜医生怎么不问我带你去哪?”

姜湖茫然地抬头看着他:“不是回局里吗?”

沈夜熙:“……”

他等着姜湖的质问,心里还一直觉得这人实在太沉得住气,没想到别人压根是个路盲,根本不关心他走得什么地方。

姜湖有些尴尬:“咳……我、我方向感天生有点问题,刚刚回国,还不熟……”

“你看到的四个被谋杀的儿童都是从这条街附近失踪的,”沈夜熙说,“姜医生,我需要你帮我的忙。”

姜湖愣了一下。

“你知道什么叫心理画像对吧?”沈夜熙沉沉地说,“如果晚上回去,发现怡宁他们仍然追查不到受害人之间的联系,我们就很难得到凶手的作案动机,也很难缩小嫌疑人范围,我需要你通过这种方法,从你的专业角度给我一个方向。”

姜湖:“这……我一个人的意见是很主观的,不经过反复推敲和团队协作,很可能会……”

“误导我?”沈夜熙再次打断他的话,“你尽管说,错就错,天塌下来我扛着,不要紧。”

姜湖闭了嘴,目光隐藏在镜片后面,一张苍白的侧脸显得羸弱得看起来几乎有些年幼。

沈夜熙等了好久,发现姜湖没动静,再次加了把火:“姜医生,在你敝帚自珍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失去子女的父母的心情,或者你有没有考虑过万一我们抓不到那个凶手,他再去杀人怎么办?你这是让全市的孩子都陷入危险中你懂吗?”

姜湖沉默了良久,就在沈夜熙以为他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只见他神色意外迷茫地抬起头问:“‘敝帚自珍’是什么意思?”

沈夜熙:“……”

姜湖的脸上窜起一层薄薄的血色:“实在不好意思,我已经在背四个字的成语了,那个……”

沈夜熙生生掰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没、关、系。”

姜湖望向窗外的街道,过了一会,才十分谨慎地开口说:“我可以给你说一些我知道的事。”

沈夜熙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姜湖面容平静,眼珠的颜色同肤色发色一样,都有些偏浅,那双眼睛让人想起被冷水泡过的石头。

“首先,凶手为什么会把受害人的头部带出桥洞?凶手带走了受害人的肋骨作为纪念品,是有其一贯性的,从他的行为上来看,表现出了一定程度上的强迫倾向,我觉得他打破尸体整齐程度,单单带走最后一个受害人头的行为和这一点不相符。我猜测,有的时候,相比人的身体而言,头部更不容易被物化,也就是说,一具没有头部的尸体和一个没有身体的头部,后者更容易让人联想起这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事实,也更容易激起人的负罪感等一系列的感情。”姜湖把眼镜摘下来,微微眯起眼镜,用衬衫的一角擦拭着,“昨天失踪以及被杀害的小姑娘张晶的头处理得非常干净,从照片上看,死者失踪前后的发型并不相符,也就是说,凶手在她死后,还给她擦过脸、仔细地梳过头发,这让人觉得,凶手很可能是发现受害人的头部处理得不合心意,因此想带回去重新整理她的形象,这有可能是某种悔过和愧疚的表现。”

“你这样说,让我觉得凶手可能是个女的。”沈夜熙缓缓地把公务车停在马路边上,手掌搭在方向盘上。

“我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姜湖语速愈加缓慢,“相比成年男性,女性也确实更容易得到孩子的信任,特别给人头梳妆打扮这件事,更像女性的行为,但女性连环杀手非常少见,已经有的记录几乎没有女性完全随机杀人的事实,她们犯罪目的性更明显,比如为了复仇或者为了利益等等,女性针对儿童的犯罪不是不可能发生,但粗暴地扼死受害人的作案手法并不常见,假设凶手有精神障碍,那么能引起女性幻想的受害人通常是婴儿,这么大年纪的受害者群体更加不常见。”

沈夜熙偏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不再插话,他越发觉得姜湖医生不是什么普通的治愈系心理医生,相比起来,更像犯罪学咨询专家,他一定翻阅过大量的案件,并且对罪案现场十分司空见惯。

“凶手杀死被害人后,企图通过斩首来使受害人的尸体‘物化’,减少他摆弄受害者尸体的负罪感,并且对受害人的头进行仔细的梳妆打扮,似乎是在表达一种‘补偿’,逃脱罪责。”姜湖轻声说,“这样一个人,心理状态其实很像一个孩子。”

“孩子?”沈夜熙问,“你的意思是凶手是未成年人?”

“短时间带着受害人来往市中心和郊区,他至少有辆车,他对尸体做了很多事,意味着至少有个私密的空间,我觉得是未成年人的可能性不大,他应该是那种……嗯,怎么形容,外表已经长大了,但内心还是个儿童的人。”

沈夜熙的目光锐利地从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城市街道中划过,似乎想找到那个躲在暗处的凶手:“那么摆尸体的行为……”

“强迫倾向,”姜湖说,“可能是临床意义上的,也可能是长期地被虐待和严厉的限制下形成的习惯。这个人智力和教育水平不会很高,但能轻易取得受害人信任,说明他可能就在这附近,从事某种能常常和孩子们打交道的工作,他很可能不善言辞,不善于和成年人沟通,显得唯唯诺诺……最后,如果他突然被打扰丢下了张晶的头,而后尸体被我们抬走,意味着他永远也无法把那些尸体修补‘整齐’,他可能会变得非常焦躁不安。”

沈夜熙沉思了一会:“还有一个问题,你认为这些受害人被选中的动机是什么?”

“从演出录像上完全看不出来。”姜湖说,“但是如果考虑凶手和合唱团的儿童们的熟悉程度,他很有可能已经关注了合唱团很久,我建议去看看儿童绑架案发生之前合唱团有什么改变,有可能……第一个受害者被害的原因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他‘没做’什么。”

他说完这话一抬头,发现沈夜熙正以一种奇特的眼神打量他。

姜湖的舌头顿时又打结了:“怎、怎么了?”

“最后一个问题,”沈夜熙缓缓地说,“姜医生,你以前究竟是干什么的?”

姜湖沉默了片刻,避开了和他的目光接触:“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沈队参考一下就好。”

沈夜熙皮笑肉不笑了一下,随后启动了车,缓缓地开回局里。

有时候加班,那是永无止境的,尤其在顶头上司沈某人是个丧心病狂的单身汉,压根就没有时间观念的时候。

这天晚饭的点钟都已经到了,所有人——除了还在逐个盘问周围群众的苏君子,都各自占着一张办公桌,一边扒拉盒饭一边整理那些浩如烟海的居民资料。

盛遥戏称,无怪自古花花公子多——弱水三千,取这么一瓢,还真是个体力活儿。

沈夜熙显然习惯了这种生活,吃东西看资料两不误。盛遥则比较有效率,一双眼扫描仪似的,看得飞快,盒子里的饭倒是没动几口,据说是臭水沟的味道仍然不依不饶地在他潜意识里纠缠。杨曼声称减肥什么也不吃,众人估计她是被恶心着了不好意思说,安怡宁去了局长办公室汇报进度。

姜湖……沈夜熙分了一半的神偷偷打量着这个人,他似乎几次想下班悄悄走人,可是大家都忙着,他似乎有点不大好意思动地方,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地吃着别人带给他的盒饭。姜湖的坐相非常端正,筷子用得不是很利索,但依然能看出良好的教养。

沈夜熙还注意到,姜湖给人的感觉是性子很慢,有时候让人觉得似乎有点迷糊,然而到现在为止,他却完全不像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么离谱的凶杀案的人。

他说出自己的想法之前,总会一再强调自己只是猜测,要求众人的思维不要受到自己影响,可是语气却不是那么回事,沈夜熙听得出来,那慢条斯理里面有一种十足的笃定和自信。这使得他整个人都产生出某种强烈的违和感,然而那种违和感又那么自然,浑然天成似的,看不出刻意为之的痕迹。

莫局长为什么调他进来?真的就只是针对大家心理压力太重,而启动的心理干预?真的就只是员工福利?

这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值班员推门进来:“沈队,有人找安姐。”

埋首纸堆的几个人一同抬起头,就见值班员身后站着一个男人,手里拎着个保温桶。这男人几乎让人眼前一亮,长得真是好,可是细看他的神态表情,也能推断出他的年纪绝对不小了,眼角多少有些细碎的纹路,却并没太多破坏他的好看。

沈夜熙客客气气地站起来:“安老师,您进来等会儿吧,怡宁去莫局那了,一会回来。”

男人笑了笑:“夜熙身体好了?”

沈夜熙给他搬过一把椅子:“没问题了,您坐。”

杨曼在姜湖耳边说:“那是怡宁他爸,跟莫局关系很不一般,叫安捷,是个翻译家,外语学院的客座教授,但实际是干什么的,谁也说不清楚。”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几乎咬着姜湖的耳朵,离得又比较远,可是安捷却像是听见了一样,转过头来对她眨眨眼,笑了笑,杨曼那传说中锥子都扎不透的厚脸皮,居然罕见地红了一下。

然后她就听见安捷笑眯眯地对姜湖说:“小姜在国内还习惯吗?改天你不忙了,让怡宁带你到家里吃个饭。”

杨曼睁大了眼睛,捅了姜湖一下:“死小子你认识?害我。”

姜湖好脾气地挨了她这一下,笑起来:“好啊——杨姐,就是安叔叔介绍我过来工作的。”

安怡宁推门进来,见了安捷一愣:“爸,你怎么来了?”

“新闻里儿童绑架案闹得沸沸扬扬的,你跟老莫都加班,我过来慰问一下。”安捷用下巴点了点放在一边的保温桶,“夜宵,一会给你再给你莫叔也送一份过去。”

安怡宁撇撇嘴:“你分明是来看莫叔的,我就是一顺便,我就是个没人疼的小白菜。”

安捷面不改色:“你莫叔他一个全手全脚智力正常的成年人,用得着我惦记么,他才是一顺便,我专程来看你这个弱智儿童,竟然还不领情——也就是你小时候运气好,为了一个冰激凌车追出好几条街,还是让民警给送回来的,这要是碰见坏人,十个都拐走了。”

安怡宁:“……”

被人当众揭黑历史什么的,她愤怒地踩了亲爹皮鞋擦得锃光刷亮的脚。

沈夜熙干咳一声,假装努力工作,盛遥嘴角一抽,低头紧着吃盒饭,杨曼扭头看窗外的景色。

安捷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居然还带着那么点孩子气似的坏,他拧了一下安怡宁皱起来的鼻梁,跟众人打了个招呼就告辞走人了。

盛遥大摇其头,小声说:“神仙姐姐,我要知道你小时候这么好拐,说什么也得买辆冰激凌车去你们家门口晃一晃,现在说不定也能和美女混个青梅竹马了。”

“滚,跟你们小时候没干过缺心眼的事似的。”安怡宁上下打量了一下盛遥,“我要是打小就认识你,非把你这社会公害掐死在幼儿园之前,省的你出来污染环境!”

众人一阵哄笑。

沈夜熙笑着笑着,突然心里闪过什么,皱皱眉:“冰激凌车?”

他抬头看着姜湖:“姜医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去天使之家合唱团的那条路上,有没有卖冰激凌的?”

“没有。”姜湖说得斩钉截铁。

“你确定?”

“我们去的路上我看见几家蛋糕店,几家卖小玩具和文具的,都是孩子们喜欢的东西,但是没看见卖冷饮的地方。”姜湖说。

众人都看着他,姜湖被这激光似的狼眼们看得往椅子上缩了缩:“……我真的确定的。”

一个出门就不知道自己工作的地方门冲哪开的人,会把一条陌生路上有什么店都记得这么清楚?沈夜熙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姜湖——还是说,他有没有可能是当时就想到了这一层,刻意去观察路况的?

沈夜熙缓缓地说:“合唱团那一块有点像是形成规模的少年宫,很多儿童业余兴趣课程都在那里,孩子多的地方,没有卖冰激凌饮料的店面,不奇怪么?”

“所以你们觉得那里很可能有一辆冰激凌车,只是今天没有营业?”安怡宁接过话头,“他没有营业是因为……像我们之前推测的?”

“只是推测,不能下结论,但如果真有这个人的话,我们必须马上去找到他。”沈夜熙语速极快地说。

这时电话响了,盛遥接起来,说了几句话之后放下,对沈夜熙说:“君子那边有消息了,今天凌晨四点左右,有个下夜班回家的小青年,经过那里的时候,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人蹲在臭水沟那边,那位眼神儿不好,远远地望了一眼,以为是个流浪汉,没往心里去

,可是蹲在那的人听见有人来了,却显得很惊慌,转身就跑了。”

沈夜熙飞快地问:“外貌特征呢?”

“男性,不高,可能在一米七以下,很瘦,所以才会被目击者错认成流浪汉。”

“沈队!”突然有人敲门大步走了进来,是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实习生,“现场检测出了大量的指纹和鞋印,应该是个男性,四十三码的厚底胶鞋,另外死者的脸上有口红的痕迹。”

杨曼难以置信地说:“所以他带走张晶的头,是为了化妆?”

“抓住这两条线索,说不定今晚能把人抓住,所有人继续筛查周边居住的可疑人员。”沈夜熙站起来,抓起外衣,“姜医生,不介意再跟我走一趟合唱团那边吧?”

姜湖愣了愣,还是站起来跟上了。

等他们俩走了,安怡宁挑挑眉:“……沈队怎么带小姜还带上瘾了?”

“那要问你,”杨曼八卦兮兮地凑上去,“哎我说,你那帅哥老爹和姜小可爱什么关系?他什么来头?”

“我老爹在芝加哥公路旅行的时候遇上的,据说俩人都爱东奔西走地四处乱窜,还都不怎么靠谱,走到哪算哪,有点臭味相投,有一回汽车开到一个没人的山里熄了火,俩二货给困在那两天两夜,多少也算患难之交,正好我爸听说了,觉得咱们这也缺这么个……呃,”安怡宁隐晦地扫了一眼沈夜熙的办公桌,“人才,就托我老爹去撺掇他回国工作。”

盛遥拎起外衣:“他第一天出门倒热水回来找不找办公室,我就知道这货不靠谱了——美女们我走了,我得去接君子的班,这已婚妇男拖家带口的,让他晚上早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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