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姜,你们队小杨在吗?”姜湖抬起头,发现今天的值班员身后跟着个中年妇女,值班员指了指她说,“杨曼她妈。”

姜湖赶紧说:“阿姨好,杨姐今天出外勤去了。”

杨曼她妈愣了一下:“哦,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啊?”

姜湖:“这个我不太清楚。”

杨曼她妈掏出一串钥匙放下:“我跟她爸今天晚上临时有点事,要去她舅舅家一趟,那丫头早晨出门也没带钥匙,小同志,你能不能帮我转交一下?”

姜湖:“哦,好。”

杨曼她妈放下了东西转身走了,姜湖犹豫了一下,他也没别的事,于是给杨曼打了个电话,得知他们可能正点下班之前都回不来,于是问清楚她的具体位置,出门打了辆车,把要是给她送过去了。

他到达现场的时候,正好碰见把车开得像飞机一般风驰电掣的沈夜熙。

杨曼在地面上等着他们,脸色有点发青。见了沈夜熙,冲他点点头:“盛遥还在下面,尸体还没动,等着让你再看看现场——小姜,谢谢你啊,不好意思,咳咳,太臭了。”

杨曼接过自家钥匙揣在兜里:“我们跟死物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看见这个还是觉得心理承受不了,一会你得给我疏导一下,对,还有盛遥,你还没见盛遥刚刚的脸色呢。对了你怎么来的?”

姜湖往下看了一眼,有些心不在焉地随口说:“打车。”

杨曼:“……打车?车呢?”

姜湖:“好像走了吧?”

杨曼:“那你怎么回去?”

姜湖回过头来,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杨曼第一天就觉得这小孩有点呆,呆得还充满至于气息,是她完全抵抗不了的那种呆,有道是一物降一物,每次姜湖用这种充满无辜和茫然的眼神看着她,杨曼就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只想扑上去蹂躏他的狼人蠢蠢欲动。

她跨下肩膀:“再卖萌就把你铐起来——这样吧,不嫌臭你就先在一边忍一忍,晚上我们开公车把你捎回去。”

姜湖乖乖地点了点头,又扭过头去,若有所思地望着敲下的污水,和现场警察们进进出出的桥洞。

杨曼看了他一眼,青年苍白的皮肤和微卷的头发不知怎么的,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的一只绵羊玩偶,忽然能让女汉子母性大发起来,她小声说:“难得你来一次,没见过现场吧?姐带你下去看一眼怎么样?”

姜湖:“这……不可以的吧?”

杨曼:“没事,带好手套鞋套,小心别破坏现场,我带着你,吓坏了姐姐的怀抱永远对你打开!”

姜湖:“……”

“你看这些孩子,与其说是被扔在这的,不如说是被细心摆成这样。”盛遥蹲在尸体旁边,带着手套,抬起头来对沈夜熙说,“我真不想这么说,但是……我觉得这个凶手好像很在意这些孩子们,愧疚或者后悔什么的,总之他是把尸体轻拿轻放到这里的。”

沈夜熙也挽起裤腿蹲下来,他仔细观察了片刻,指着尸体问:“头和身体中间塞的是什么东西?”

一个正在忙着现场调查的警察说:“还要化验,我个人觉得有点像棉花。”

“棉花?”沈夜熙皱起眉,“为什么要往尸体里塞棉花?还有……你觉不觉得尸体摆放有一点奇怪?”

“尸体和尸体之间的间距几乎是相等的,头和身体之间塞了棉花,让每一具尸体看起来差不多长。”一个声音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那人顿了顿,接着说,“这样四具尸体就是整齐的。”

沈夜熙和盛遥一起猝然回过头去,看见姜湖站在那里,昏暗的光线下,瘦高的年轻人站在那里的样子显得有点单薄。

盛遥愣了一下:“小姜,你怎么下来了?”

沈夜熙挑挑眉,有些惊讶于这个迷迷糊糊的年轻学者此时的镇定,他在满是污物的下水道里没有任何的不适应,即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恶心呕吐,只是莫名地让人觉得他有点悲伤。

姜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打扰你们了吧,我这就……”

沈夜熙脸上看不出喜怒,一口打断他:“不,你可以接着说。”

见姜湖犹豫了一下,沈夜熙又补充了一句:“我有自己的判断,即使你说得不对也没那么容易被你误导,有什么就说,我想听听不同的意见。”

姜湖顿了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些病人会有一定程度上的焦虑障碍,比如强迫症,强迫症病人会强迫性地做一些别人看起来毫无道理的事情,比如走在路上的时候会绕过地面上的裂痕,比如所有的东西都必须按照一定规则摆放,他们对‘整齐’有特别的冲动。”

“强迫症的病因到现在没有统一的说法,其中还有一些生理原因,病人会不由自主地做一些事情或者想一些事情,否则就会异常焦虑不安。”

盛遥和沈夜熙对视了一眼,沈夜熙沉声问:“能具体点么?”

姜湖思考了半天,正当他们以为他要发表什么专业性极强的言论,准备洗耳恭听的时候,就听他用一种缓慢的语速赞同了盛遥最开始的结论:“凶手可能精神状态不大正常。”

他是多么有见地啊……

现场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法医和检测员开始干活,三个男人一个女人臭气熏天地凑在了一起。

方才牟老师把演出视频发到了沈夜熙的邮箱里,杨曼对自己的形象彻底自暴自弃了,大剌剌地坐在地上,膝盖上放着借来的电脑,从头开始播放合唱节目表演视频。

“按时间顺序。”沈夜熙边说边拿出失踪儿童的案情简介和受害人照片,有些艰难地从一大群化着夸张的舞台妆、看起来长得都差不多的孩子里分辨谁是谁,“合唱团负责人告诉我头两个失踪的儿童都是领唱……领唱是哪个?”

“第一排中间位置。”姜湖说。

其他三个人齐刷刷地看向他,这让姜湖显得有些不自在,赶紧解释说:“不……不是我看见的,是镜头,镜头方才给了四个特写,其中三个是给那个孩子的。”

沈夜熙似乎忘了他是个编外人员,把一打视频都看完了,也没提把姜湖送回去的事,自己点了根烟,自顾自地把他晒在一边。

“我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沈夜熙说,“头两个孩子是领唱,站在第一排中间位置,后两个失踪的孩子虽然不是领唱,但是也站在同一个位置。我现在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有没有可能是这样,这四个孩子之间压根没有别的联系,而是凶手出于某种原因,瞄准了站在这个位置上的孩子?”

这种说法有些猎奇,杨曼听完反问:“我不明白,你们看看这帮孩子,一排一排的站着,都是差不多的年纪,模样也都差不多,穿着一样的演出服,在我看来连是男是女都分不出来,这个位置有什么特别的?”

其他人同时沉默了一会,沈夜熙突然抬头看了姜湖一眼:“我方才听见姜医生的话,想听听你的专业意见,你认为呢?”

姜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顿了顿,并没有推脱,慢条斯理、用他那口音特别别扭的普通话说:“如果你真的假设凶手有某种程度上的精神障碍,并且这种精神障碍明确影响到了他的行为,那么受害人应该让凶手解读出了十分特别的意义,他们满足某种只有凶手自己才明白的幻想。”

“你真的假设”这几个字完全撇清了关系,沈夜熙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姜湖,发现这个人身上,有种和他纯良无害的外表不相符合的狡猾,于是他追问:“那你觉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幻想呢?”

姜湖想了很久:“这……”

三个人眼巴巴地等着他。

姜湖目光闪了闪:“我也说不清。”

盛遥表情空白了一阵:“浆糊同志,才这么一会儿功夫,您可已经第二次浪费我的宝贵感情了。”

姜湖低下头,好像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精神障碍者的幻想和妄想,对于他来说是非常独一无二的,是你或者我都无法理解的,我做再多的猜测也是瞎猜,还是不要干扰你们破案了。”

他说完,默默地站起来,找到他们队的一辆公务车,爬了上去,从后座捡了一份报纸,事不关己地看了起来。

杨曼敏锐地感觉出了一点不对,压低了声音拽了沈夜熙一把:“你干嘛啊?别那么咄咄逼人好不好,人小姜是专家学者,跟我们这帮抗打耐摔的外勤人员不一样好吗?”

沈夜熙:“……我没有。”

杨曼:“你不许欺负人家听见没有?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就是发号施令习惯了,觉得莫局没打招呼就塞人,还塞心理医生是怀疑你的心理承受能力,削了你的面儿,可人小姜多好的一孩子,你别逼人太甚好吗?路人甲都看不下去了。”

盛遥在旁边幽幽地说:“头儿让我熬夜写报告的时候怎么没人在背后替我仗义执言呢?”

杨曼:“你?你活该!”

盛遥痛苦地捂住胸口:“啊,我的心!”

沈夜熙苦笑了一下:“杨姐,我真没有……可是你们真不觉得他也太淡定了吗?正常情况下,普通人看见这种极富有视觉冲击力的命案现场,不应该紧张一下、恐惧一下、或者兴奋一下吗?你们见过这种看了一眼,就溜溜儿地走人,回车里看报纸的吗?我看他不像出入命案现场的,像刚从花鸟市场上溜达了一圈。”

杨曼:“那又怎么样?反正你不管干什么,先把人送回局里去,别耽误人下班,听见没有?”

沈夜熙无奈,和盛遥对视了一眼,盛遥耸耸肩:“看见没有,这就是命,谁让你长得不如人家帅呢?哎哟!”

杨曼又给了他一巴掌。

“沈队,来!”正这时候,那边张法医他们已经把尸体从桥东里抬出来了,张法医冲沈夜熙他们招招手,“其他情况我还要带回去化验,但是这个太奇怪了,我得先告诉你们一声,这四个受害人的后背都被切开过,并且都少了一对肋骨。最变态的是,肋骨拿走以后,凶手还用针线把被他破坏的人皮缝了起来。”

在场所有人沉默。

绝大部分的谋杀案件属于激情杀人,或许是出于某种仇恨报复心,或许仅仅是一时冲动,尽管是罪行,却是人性范围内可以被理解的罪行,什么样的人会无缘无故地谋杀几个很可能与他素不相识的儿童,并且在他们死后,长时间地面对尸体,并试图对其进行无法理解的改造?

杨曼感觉一阵风吹过,顿时毛骨悚然起来,她喉咙有些发干,下意识地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像这样能减轻一点压力一样。

杨曼靠近了盛遥一点,捏细了嗓子,用一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戏腔说:“盛公子,奴家害怕。”

盛遥脸色挺悲壮:“杨美人,如果不是怀中太臭,那区区是非常愿意美人来此避难的。”

杨曼:“奴家不嫌弃公子。”

盛遥:“区区怕污染了美人的秀发。”

沈夜熙叹了口气:“你们俩快闭嘴吧,别添乱了!”

盛遥和杨曼做瑟瑟发抖的鹌鹑状。

不过这对资深苦情戏演员的对白很快被警笛声打断,安怡宁和苏君子从里面下来,苏君子看了看形容挺凄惨、蹲在地上围着一堆照片和电脑,蘑菇一样的三个人:“怎么样,什么情况?”

沈夜熙说:“四个孩子的尸体都找到了,身首分离,然而除了最后一个受害人张晶,每个人的脚和头都是排列在一条直线上的,另外每个人之间的距离都非常相近,受害人的肋骨被收走……凶手很可能是在收藏它们。”

安怡宁问:“那为什么只有最后一个孩子的头在外边?”

“暂时还不知道,不过你们看看这地方。”盛遥说,“我和杨曼刚才转了一圈,认为存在潜在目击者的可能性很大,很可能是凶手抛尸的过程中被人惊动,慌忙丢下了女孩的头逃走——但这又有另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随身带着张晶的头?那女孩的头和身体为什么分开了?”

“再查!”沈夜熙吩咐下来,“君子,你带几个兄弟们去找一下潜在的目击者,杨姐,打电话回去叫人,把这块地方监控起来,怡宁你和我说说受害人家属们的口供。”

安怡宁简短地交代了一下头天报案的张晶父亲的经过:“我觉得这事特别怪,因为每个受害人家长阐述的情况都差不多,堵车,路程不远,等孩子自己走过去,疏忽,孩子被绑架。上下班高峰时段,那段路堵车很正常,但是既然放心让孩子自己走回去,那段路程一定不是很长,甚至是家长可以看到的地方,人那么多,凶手是怎么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把孩子带走的?”

沈夜熙又摸出一根烟:“你的看法呢?”

“我个人觉得,凶手一定是对合唱周围的环境非常的熟悉,或者……”安怡宁皱皱眉,“是孩子们很熟悉的人,八九岁的小孩已经入学了,他们有一定的思考能力

,一般不会轻而易举地就被拐走,人那么多,凶手带走孩子的时候但凡有一点不自然的情况发生,肯定会被别人察觉。”

沈夜熙缓缓地点了点头。

盛遥在旁边补充说:“而且我和杨姐觉得,凶手住的地方可能离这里不远,或者说他曾经住过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他对这个地方一定非常熟悉。假如说这个凶手是仓皇间把孩子的头丢在了外面,那么他很可能有些神经质,并且很容易受到惊吓,那么按照常理思考,他抛尸的地点绝对应该是他熟悉的,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地方。”

沈夜熙看了他一眼,然后对盛遥说:“那这附近的民居都是些什么人,你查过了?”

“嗯,”盛遥应了一声,“你们没来的时候我们俩已经粗略地把周围扫了一圈了,除了一站地左右的地方那片隔音不好的旧楼房,就是另一边的棚户区,都是平房大杂院和年久失修的废旧待拆房。我想凶手如果要杀这些孩子,要分尸,还要把肋骨取出来,肯定需要有那么一个比较私密的空间——我刚才已经托人去居委会和当地派出所调查了,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出一份名单,可是恐怕这名单长度不短。”

盛遥以前是信息安全出身,后来转行做了刑侦的,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可他身上的缜密和细致却是根深蒂固的。

沈夜熙掐了烟头:“好,你继续收集相关的信息,其他人先跟我回去,总结一下进展,我们晚上开个短会,调整调查方向。”

所有人都在他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忙碌了起来,姜湖透过车窗观察着正在往这边走过来的沈夜熙。沈夜熙伤假前,重案组处理过一个贩毒团伙案件,多人重伤,沈夜熙的搭档殉职,莫局特意嘱咐过他,要重点关注沈夜熙的心理状态。

殉职的搭档是沈夜熙从学生时代就一路一起走过来的,而他在亲眼目睹了他最亲密的兄弟、战友的死亡之后,对整个案件的经过交代得却十分含混,很多地方都用“当时太乱,没注意”或者轻轻的一句“记不清了”回复。

一切只能根据现场留下的证据推测当时发生了什么,以及所有人都怀疑沈夜熙是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不少人甚至开始质疑他是否能继续带重案组。

但奇怪的是,沈夜熙一次又一次地通过了心理审核,而且看上去……非常正常。

沈夜熙拉开车门,冲他客客气气地说:“姜医生等急了吧?”

姜湖推了推眼镜:“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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