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做错了事情,妈妈。”天光隐去了,屋里渐渐晦暗下来,屋里的东西都投下长而静谧的阴影。男人缩在墙角,紧紧地抱着带血的衣服,发出细小的呜咽,“我做了坏事,我做了坏事……”

他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头,粗糙的脸上挤出一条一条干涩的皱纹,眼泪顺着那些纹路流淌下来。

这时,墙壁上的大钟响了,这样老式的时钟已经不多见,摆在那里像是有了很多年的历史,仍然在工作着,尽忠职守地紧随着时间的脚步。男人的动作突然停下来了,他就像是巴甫洛夫试验的狗一样,晚上六点钟报时的钟声,在他的身体里建立了别人无法理解的反射弧。

“不……”他站起来,仿佛躲避着什么一样,在空无一人的屋里团团转,“不,别打我,别打我,别打我!”

男人像是受到了虚空中什么东西的攻击一样,奋力地挣扎着,然后猛地虚推了一把,冲出了大门。

斑驳的墙角挂着一副旧照片,那是一张带着和善微笑的女人和一群八九岁的孩子们的合影,他们像是刚刚结束一场演出,孩子们脸上带着夸张的妆,穿着洁白的演出服,背后背着雪白的假翅膀,就像是一群小天使。

每个人都笑得那么灿烂,目光注视着仍在微微抖动的门。

也许有时候地狱是存在的,它就在人的心里,与他们终生相伴,始终萦绕不去。

……不死不休。

街上的车并没有因为夜幕的降临而减少,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沈夜熙的车开得并不快,从局里出来,他就一直不咸不淡地和姜湖说一些闲话,直到开了有一多半的路程,他才慢悠悠地开口问:“姜医生记得下面的路怎么走么?”

姜湖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沈夜熙慢吞吞地点了根烟:“那你怎么会把合唱团附近的小商店记得那么清楚?”

敢情在这等着他呢,姜湖偏过头去看了沈夜熙一眼。

“哦,”姜湖若无其事地装傻说,“不小心看到。”

沈夜熙觉得自己今天翻白眼的频率特别的高,和这姜医生交流的时候,刺探也好,针对也好,都让人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姜湖是人如其名,整个人就像是一团软软黏黏的浆糊,看着白白的一片,其实什么都没有,而且透明度太低,谁也不知道里面沾了什么。

他说话做事都挺自然,但细想起来,又都带着点蹊跷。

沈夜熙几乎觉得自己琢磨这个人好像比琢磨案情还多。

俩人很快到了目的地,沈夜熙立刻效率地开始访查当地的小商店主,把工作证往桌子上一拍,单刀直入地问人家:“附近有没有一辆冰激凌车,经营者长什么样子?”

小店主这辈子最多和城管工商局什么的打打招呼,哪见过还带枪的刑警,一紧张说话都有点不利索,没留神还一口咬了舌头:“有……有……有啊。”

店主吸溜着凉气,以慰藉他受伤的舌头。

还真有——沈夜熙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却发现那人早就不是他熟悉的搭档了,看起来有些文弱的青年人距离他三步远站在窗口,注意力似乎完全没在问话上,而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好像借着路灯观察着什么。

沈夜熙一边瞥着姜湖,一边问:“那冰激凌车平时大概在什么位置?”

“就在那里。”店主伸手一指,沈夜熙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惊愕地发现,店主所指的方向,恰好就是姜湖一直在盯着的地方。

那店主伸手比划了一下:“一个男的,三十来岁,不高,瘦猴儿似的,平时不大爱跟人说话,但是和孩子们关系还行,卖的冷饮也便宜好吃,一开始好几家冰激凌店,价钱拼不过他,不赚钱,于是后来就只剩下他一家。”

沈夜熙问:“那这人每天都来么?”

“呃……没特殊情况应该是每天都来吧?不过我看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好像一天没来。平时早晨挺早就出来,我一开门就能看见他,不过这人脾气有点怪,晚上收摊收得很早,天天五点就走,钱也不赚了——咱们这好多孩子都等着家长来接,那家长得有一半是下班晚的,六点以后才能过来,得有多少孩子在路上等着买零嘴儿吃?他哪怕再多呆一个钟头呢,能多出一半的生意。”店主说到这里顿了顿,“再说咱们做生意的,时间上都卡得不那么准的,生意多就多做点,晚收一会,生意少就少做些,早点回家,可是那个男的每天跟上了发条似的,五点一到,准时收摊开车走人,比闹钟还准。”

这时安怡宁打来电话,沈夜熙看了姜湖一眼,出去接了。

安怡宁说:“查到你说的那辆冰激凌车的车牌号车主和地址了,我短信给你了,杨姐现在正带人过去,在现场不远的地方,开快点一个钟头能赶到。我打电话通知盛遥他们。”

沈夜熙“啪”一下合上电话:“姜湖,走!”

姜湖笑了一下,跟着他跳上车子,为了回报沈大队长这种临时的、突如其来的接纳和信任,他主动交代:“我觉得那个放冰激凌车的地方有点奇怪。”

“嗯?”

“你看,那地方是整条街、两个十字路口中间唯一一个缺口。”

“缺口?”沈夜熙一边开车一边皱起眉,沉吟了一下,“他用自己的冰激凌车,试图堵上那个缺口?”

姜湖几乎是讶异地看了一眼沈夜熙,这人的领悟能力很强,沈夜熙好像被他脸上那点不同于平时迷茫的小变化娱乐了,笑了笑:“我干刑警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的变态没遇见过?姜医生,老实说吧,你的专业是什么?”

“数学的学士学位……”

沈夜熙差点把车开到马路牙子上。

“哦,硕士和博士学位拿的医学心理学。”姜湖赶紧补充。

“医学心理学,给人开药的那种?”沈夜熙瞟了他一眼,“一个普通医生,看见那种案发现场,姜医生的心理素质真是过硬。”

姜湖像是没听出他这句话里淡淡的嘲讽意味,“哦”了一声:“谢谢,还可以吧。对了,我还没说完呢,其实还有犯罪学。”

“这踹一脚说一句的,”沈夜熙心说,“得亏您进的是警察局,不是消防大队,要不赶着让您灭火去,整个城市早晚得烧成灰。”

他笑了笑:“哦,是犯罪学博士啊?你可真能装蒜。”

“蒜?”姜湖愣愣,好像疑惑自己的耳朵,看了看沈夜熙,有点迷茫地问,“你是说……吃饺子的时候吃的那种蒜?”

沈夜熙闭上嘴……算了。

他们两个到现场的时候,杨曼已经带人在搜屋子了,家门本来就是开的,好像等着他们搜。

杨曼面无表情地把染了血的小裙子和散落在地上的肋骨用证物袋装好,靠在门框上等着沈夜熙他们,沈夜熙到的时候,就发现她的脸色有点冷。

杨曼说:“应该就是这杂碎,你们进去看看吧,现场调查不算我强项。”

沈夜熙看了她一眼,又回头看了姜湖一眼,没说什么,进了屋子。

姜湖不知怎么的,就领会了他的眼神,自觉地留在了门外,轻轻地问:“杨姐,怎么了?”

杨曼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招呼他过去:“过来小可爱,快治愈我一下。”

杨曼带人进门后,第一件看清楚的东西,就是那件染了血的小裙子,后背被撕裂后又缝补起来,露出一条长而丑陋、如同疤痕般的针脚。

她当然认识那件衣服,最后一个失踪的孩子张晶的家长,提供的就是一张小姑娘穿着那件衣服、手里举着一个大玩具熊的照片。

相片上的小姑娘就像是那种很多女孩子小时候都有的洋娃娃,笑容甜蜜,甜蜜到杨曼第一次看见那张照片的时候,很久都没舍得放下。

而现在这个孩子躺在冰冷的法医室里,身体四分五裂,小公主似的衣服就这么孤零零的、沾满尘土和血迹地躺在这乱七八糟的地面上。

姜湖说:“杨姐,你的情绪被案情影响了吗?”

杨曼眉尖跳了一下:“大概是因为雌性生物对幼崽的特殊感情?”

“其实我也很喜欢小朋友的,”姜湖轻声说,“部落或者种群都有保护幼崽的天性,以保证种族血脉的延续,从古到今,伤害幼崽的行为都被视为极端卑劣的,所以你既然愤怒,我们就得抓住这家伙。”

他说着,走到门口,回头对杨曼说:“咱们一起看看这家伙究竟病到什么程度?”

姜湖在一座大钟和墙上贴满的旧照片前站了很久,照片挂得很高,他要微微仰着头,露出显得有些尖削的下巴,没什么表情,可是沈夜熙就是觉得,这人在不动声色地难过着。他走到姜湖旁边:“你看出什么了?”

姜湖摇摇头:“没有。”

……什么也没有,除了如影随形般的、深深的绝望。

这房间只有一盏功率特别小的灯,逼仄狭隘,大钟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就像是个冷漠的审判者。所有的东西都呈现出某种奇怪的次序,好像全都是用尺子精确量过一样。墙壁上有女人和孩子们的照片。

有人用黑色的记号笔在墙上画了一只巨大的眼睛,照片正好在那眼睛的瞳孔中间。既像是什么人在看着照片里面的人,又像是照片里面的人在往外看,彼此窥伺,彼此觊觎,彼此吸引,彼此仇恨。

照片上残存的温情似乎被这只诡异的眼睛生生弄没了,单纯就只是显得病态。

姜湖说:“可是我觉得我有点想通,他下一步要去哪里了。”

他们这边搜查的时候,盛遥和苏君子在路上,他们俩中途去查了一趟户籍,晚了一点,苏君子不时看着窗外,脸上有不易察觉的焦躁,盛遥看出来了,说:“要不我先送你回家吧,杨曼那边看来已经确定嫌疑人了,咱们人手应该够了。”

苏君子揉揉鼻梁,笑了一下:“回家我也安稳不了,还是跟你们一起吧,夜熙回来以后大家效率明显见高,晚上说不定能逮着人呢。”

盛遥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行了吧你,别以为我没看见,多大一会儿啊,偷偷往家打了有四五个电话了吧?回去吧,大家都理解你,再说抓人这活儿有的是人能干,不短你一个。”

苏君子转过脸来,这时车里很昏暗,模模糊糊的,他只觉得盛遥的侧脸好看极了,五官像是细细雕琢过的。这人是个被女人宠着长大的,家境好,长相好,真的,即使骄纵一点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可是他怎么能那么温柔呢?

于是苏君子笑了:“盛遥,还没有定下来的女朋友么?”

盛遥一愣:“啊?”

苏君子摇摇头:“哪天我给你留意一下吧?哪个姑娘能找着你这么个细心又体贴的,也算是有福气了。哎,前边不让左拐,得……”

苏君子一句话没说完,两个人的电话同时响了起来。

“什么?”苏君子接起来就是一皱眉。

盛遥那头沉默了一会,说了句“好”,然后他猛一打方向盘,顺手把警笛打开。

“怡宁打电话说刚刚有人报案,孩子丢了,又是天使之家合唱团的,同一个年纪同一个身体特征。”苏君子难得地语速有点快。

“我知道了。”盛遥说,“沈队说查到了凶手的旧居,让我们先过去堵人。”

这天晚上,这片名不见经传的居民住宅区可热闹大发了,一串警车从不同方向开过来停在楼下,警笛声四起,灯光整个把夜幕都给染得五颜六色。无数群众从自家窗户往下凑着围观——警察逮人啦,带枪的!

沈夜熙率先拉开车门跳下来:“姜湖你确定吗,刚才怡宁那接到了报警电话,如果你错了,这可是一条人命。”

姜湖抬头看看眼前破败的居民区,并没有过多的表示,甚至连过多的解释也没有,只是用笃定而平静的声音说:“嗯。”

沈夜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挥挥手:“搜!”

沈夜熙想,相信这个人,也许是自己一辈子做的最不靠谱的决定,可是现在他决定赌一赌,压的不是姜湖给他的感觉,不是姜湖的教育背景,而是莫匆的眼力。莫局长厚颜无耻地利用朋友的关系挖过来的人,可千万别让大家失望。

耳机里突然传来一声低语:“发现目标,各组注意,发现目标。”

沈夜熙目光一冷:“收到,什么位置?”

“四号楼后边的废宅里。”

沈夜熙立刻开始部署,“盛遥君子,你们俩带人从后边绕过去,杨曼,我们走前边,姜湖你没有枪,跟在我后边,快,行动!”

所谓“四号楼”后边,是一个狭小黑暗的胡同,原本是拆迁的棚户区,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开发商烂尾了,四处是已经没人住了的废旧平房,杨曼一脚把整个的大门都给踹了下来。大门落地发出一声巨响,同时,屋里的人呈现在众人面前——废弃的小院里摆了两个小板

凳,一个瘦小的男人和一个穿着白裙子、背后背着天使翅膀的小姑娘分别坐在两边,地上围了一圈白色的蜡烛,还有从鲜花店买来的各种各样的鲜花,男人被这声巨响惊吓到了,跳起来猛地蹿到小姑娘身后。

杨曼立刻把枪口抬起来,对准小姑娘身后的男人——男人的一只手放在孩子脖子上,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一把刀:“你们、你们不许过来!”

杨曼冷笑一声:“我说呢,原来是你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你是男人么?你算人么?只敢伤害孩子,怎么的,见到成年人就怕了?”

沈夜熙却把枪插回腰里,摆摆手,站在杨曼旁边,沉声说:“放开那个孩子,我相信你不想伤害他。”

杨曼偏头看了他一眼,这时候盛遥和苏君子带人从后边包抄过来,劫持了孩子的男人四面楚歌。

沈夜熙接着说:“她不是你要找的人,她也没有翅膀,你不想伤害她,对么?”

男人的注意力被他吸引过去,满是血丝的眼睛迷茫地看着他,缓缓地点点头:“你……怎么知道她没有翅膀?”

沈夜熙笑了:“她当然没有翅膀,她背后背的还是你给她买的假翅膀呢,对吧?”

男人看看沈夜熙,又看看怀里快吓哭的孩子,迟疑了一下,掐着孩子脖子的手松了些。

沈夜熙继续说:“那放开她吧,你其实一点也不想伤害这些孩子,对么?你喜欢孩子吧?”

男人皱起眉,好像有点要被他蛊惑了,他慢慢地,慢慢地把提着刀的手垂下来,轻轻地松开女孩的脖子,众人提着的心慢慢地松下来。

就在这时候,昏暗的胡同里走过一个流莺似的、醉醺醺的女人,猛一见着这么多带枪的警察和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吓得立刻酒醒了,手提包掉在地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虽然立刻让一边冲过来的警察给捂住嘴拉到一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男人听见这声尖叫,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单手就把小姑娘给提了起来,明晃晃的刀架在了女孩脆弱白皙的脖子上,焦躁地在原地转着圈:“不,不要,别过来!别过来!我做错了事……我做错了事!别过来,别过来!”

孩子连哭声都不敢发出来,断断续续地在那里抽泣,功亏一篑,沈夜熙狠狠地瞪了疏忽的同事一眼。

这时,姜湖突然叹了口气,拍拍手,轻轻地叫了一声:“林林。”

他的声音很轻柔,不注意的话几乎要被忽略过去,可是就是成功地把那焦躁不安的男人稳定下来,姜湖耳朵里塞着耳机,安怡宁在电话那一头嘴皮子飞快地报告面前这个人成长、生活的经历。

姜湖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拍拍沈夜熙的肩膀,越过他,走到前边,沈夜熙下意识地做了个阻拦的手势,然而片刻后,却还是让他过去了。

姜湖对他点点头,转向了另一边的男人:“林林,你叫林林是不是?”

男人防备地往后退了一步:“你……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叫什么?”

姜湖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叫徐林,你小学就是在路口的太平路小学上的,是不是?我原来也是那里的,还认识你的一个老师。”

杨曼瞟了一眼沈夜熙——小孩扯淡,你不管?

沈夜熙若有所思地对她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她稍安勿躁。持刀男子竟然真的点了点头,注意力从小姑娘身上转移到了姜湖那里,他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姜湖:“你是警察?”

“我不是,我只是个医生。”姜湖又上前一步。

沈夜熙在背后轻轻提醒:“不要再往前了,危险。”

“医生?”男人有点困惑。

姜湖点点头,没在纠缠这个问题:“我一看见你就想起来了,你知道为什么么?”

男人谨慎地摇了摇头。

“因为你小学的老师和我提过你,好多次,她说你是个特别优秀,特别……完美的好孩子,让我们都学习你。”

姜湖新闻似的标准话音特意在“完美”两个字上加重了。

可是听了这个,已经安静下来的男人却突然焦躁起来,猛地大吼一声打断了姜湖的话:“我不是!我不是,你胡说!”

一直神经紧绷的沈夜熙一把拉过姜湖的手臂,把他往后拽了两步,本来想把这人推到身后,却在看见姜湖脸上一成不变的从容时候,下意识放松了力道,只听姜湖仍用那种清清润润的声音说:“我不知道,我又不认识你,这话可是你的老师说的。”

他的声音仿佛轻易就穿透了男人的吼声,男人停下来,呆呆地看着姜湖:“老师……真的?”

姜湖略带怜悯地看着他。

男人转过头去,好像在四处寻找着什么一样,有点急切:“可是,可是她说……我妈妈说……”

“你妈妈?”姜湖的目光迅速转向一边被探员紧紧抓着的女人身上,眉尖挑了一下,“你妈妈说的不对,我知道你妈妈,她是个坏人。”

这回男人完完全全地呆住了,好像理解不了这句话一样,他的脖子神经质地往旁边扭动了一下:“我妈妈是坏人?”

“真的是坏人,你看这么多的警察,都是为了抓她而来的。”

姜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沈夜熙,不知道为什么,沈夜熙就是迅速明白了他这个眼神的意义,短促而低声说:“把那个女人押起来,假装就可以。”

被吓得说不出话的流莺被几个探员装模作样地扣上了手铐,姜湖冲着那边扬扬下巴:“不信你看。”

男人转过头去,天已经黑了,视线并不是很清明,只能看见远远的地方,几个警官模样的人用手铐拷起一个女人,把她押上警车。

姜湖压低了声音:“看见了吗?你的生命里从此没有她了。”

男人的脸上露出一个有点难以置信、又有点羞涩的笑容来:“我是……”

姜湖看看沈夜熙,见后者冲他点点头,于是伸出手:“把那个女孩放开,好孩子不想做不对的事,对吧?”

男人迟疑了一下,带着点评估的意味看着姜湖,姜湖只是平静而坦然地盯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句:“对吧?”

男人看看哭得快断了气的女孩,慌忙放开自己的手,有些无措:“我……我……对不起……”

刀子落在地上的一瞬间,姜湖一把把女孩抱过来,他的手意外的快。

同时,盛遥和苏君子立刻从后边把男人制住,把刀子踢到一边,这场闹剧,在众人的诸多疑问中,终于尘埃落定。

女孩把头扎进姜湖的怀里,一边发抖一边哭,终于在某人治愈系强大的气场下慢慢平息下来,警方已经打电话通知了孩子快急疯了的父母,估计一会儿就能到。杨曼指了指警车里没弄明白状况的那位倒霉催的女人:“沈队,那位怎么办?”

那位纯属死耗子被瞎猫逮住,没等问,就吓得交代了包里有一小包摇头丸。

抓凶手还顺带个瘾君子,买一送一了。

沈夜熙挑挑眉:“请她移驾到当地派出所,让扫黄打非的同志们看着办,咱们也算做贡献了。”

警车再次呼啸而过,像是落幕的背景音乐。

“徐林今年才二十五岁。”安怡宁坐在办公桌上,膝盖上放着调出来的徐林的资料,顺手拉开旁边的一个小抽屉,拎出一包薯片开始吃,“看不出来吧,我也觉得这人像三四十岁的。”

审讯室里的徐林有些拘谨,他弓着背,好像尽量把自己往椅子上锁着,就像是个孩子,疯狂而危险的孩子——

“单亲家庭,由母亲抚养,小的时候住在逮捕他的那片小区里,就在那个废弃的院子附近,母亲名叫李小芳,原本是个少年宫的老师,教过声乐,排练过一个‘天使之翼’的节目,还得过市里的奖——嗯,就是他家里的那张照片。”

“原本?”沈夜熙问。

“唔,后来李小芳被发现有精神问题,接受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少年宫知道了以后就把她开除了,母子两个人断了经济来源,治疗也就不了了之。”安怡宁叹了口气,“我听说精神方面的疾病也是有遗传因素的,是不是小姜?”

姜湖一直看着审讯室里的徐林,听见问他,才点点头说:“遗传因素是一个原因,可是我觉得,和一个有精神病的母亲生活在一起的环境,对他的影响更大一点。”

“据说那位可敬的李女士摆放东西时,距离都要用尺子去量,别人碰乱一点,她就会不受控制地大发脾气,犯病的时候有明显暴力倾向。徐林小时候的就医记录其实可以看出,他受过身体上的虐待。”

安怡宁留在局里的这段时间没干别的,倒真是把凶手给查了个底儿掉,她略微沉默了一下,撇撇嘴:“你能想象那种一边被亲生母亲虐待,眼睛里又看见她搂着别的孩子笑得那么灿烂的照片的感受么?”

他的一生,就是一场颠倒倒错的大梦……一次次黎明破晓,却总是醒不过来。

沈夜熙看了姜湖一眼,他想起了姜湖说的那句,孩子被绑架的原因也许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没做”什么。他沉默了一会,问:“徐林的母亲后来以什么为生?”

“后来她带着儿子搬迁了徐林现居的那个小筒子楼里,在不远的收费站打工。”安怡宁低头看看查到的东西,“她每天晚上六点钟下班回家,目击证人不是说徐林的冰激凌车五点的时候就必须走么?他开车回家一个小时左右,刚好六点钟能到家,我觉得像是他母亲那时候给他留下的阴影。”

“他绑架杀害孩子的动机是什么?”杨曼神色不为所动,双手环抱在胸前,大姐大自认为同情心不太多,有也不能浪费在这种人渣身上。

安怡宁摇摇头:“我不知道,要等法院派专家来鉴定他到底疯到了什么程度。”

“我想……大概是所谓的‘完美’吧?”姜湖轻轻地接口,“徐林的母亲因为精神问题没有了工作,把自己的焦虑和暴躁都转移到了儿子身上,同时从她仍然留着在少年宫的照片可以看出,她对那份工作是非常有感情的,于是她的怀念和感情,会相应地移向那些曾经和她学过声乐的学生身上。对照片上那些背着翅膀的孩子们的温柔和怀念,以及对自己亲生儿子的虐待,他就是在这么一种极端的情况下长大的。”

“哦,对,你们不在的时候,我还发现了一个东西。”安怡宁把电脑屏幕转过来,面向众人,点开了一段合唱团演出的视频,“从时间上看,这次演出正好是第一个失踪的孩子失踪前的倒数第二场,你们看这。”

第一排中间位置的领唱头顶着小小的光圈,背后背着一对漂亮的天使翅膀。

“后来合唱团遭到投诉,有家长认为领唱这个装束太抢风头了,别的孩子都看不见,所以被取消了。”安怡宁说,“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这个刺激了凶手徐林?”

女人把那张相片表在墙上,那是她的荣誉,她过去的骄傲,她每天细细地擦着相框,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喃喃自语着:“我的小天使们。”

瘦小的男孩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母亲,他的亲生母亲。

他想,是因为自己不好么?自己不乖么?

为什么妈妈不喜欢我?只是因为我没有翅膀么?

那一天,他依然怀着同以往同样的憧憬打开电视,却意外地发现,他一直想象中是自己的化身的孩子背后的翅膀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呢?没有翅膀,妈妈还会像照片上一样疼爱他吗?会不会变成那个每天虐待他、打他的恶魔?

他必须要找回那些翅膀。

沈夜熙看了看审讯室里的男人:“一个被精神失常的母亲日日虐待的孩子……他用冰激凌车来堵住小路口,下意识地弥补所有有缺憾的东西。我觉得这人像是把对母亲的惧怕,转成对自己的憎恨,然后又把这种憎恨转移到极端地追求完美中。他杀过人以后感觉悔恨又痛苦,因为那些孩子是那么信任他,于是他把他们一一摆好作为补偿,为了让他们排列得更完美,更体面,他把他们的头割下来,来弥补身高上那一点点正常人都看不见的差距。”

他叹了口气,一回头,发现姜湖正在用某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让他怔忡片刻,随即若有所感地摇摇头:“他一辈子都在试图弥补自己残缺的世界。”

杨曼皱皱眉,冷笑:“世界上童年不幸福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就他这么特殊,跳出来绑架杀害儿童?”

姜湖下意识地想告诉她,一般来说,认为这种情况是由三个、甚至多种因素机缘巧合造成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却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对于已经造成的伤害,有的时候讨论它们的成因,会让人觉得心里特别的无奈。

他默默地想,大概因为……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众人沉默下来,最后盛遥问:“那现在他的母亲人在哪里?”

安怡宁抬头看着他

:“你们走了以后,侦查现场的警探告诉我,在那个院子的地底下发现了一具女性骸骨,初步鉴定四十到五十岁,死因是被钝器打中头部。”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对于人格和人性的讨论,从古至今有太多的流派,或者没有一个完整完备的,我们只知道,这是一种有时候让人极端感动,有时候让人极端心寒的东西。

盛遥披上外衣:“我回去了。”杨曼也紧跟着走了,安怡宁摇摇头:“我去写报告。”

姜湖仍然坐在那里,一只手托着下巴,淡淡的目光瞥向安怡宁留下的一堆关于徐林的生平。

最后一个被绑架的孩子,在合唱团的位置并不是被绑架的孩子们通常站的,所以沈夜熙才会根据她背后的假翅膀断定,她原本不是徐林的目标。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带走那孩子呢?

给她穿上天使的衣服,点好白色的蜡烛,放上鲜花,就像是在祭奠着,好像天使会护卫着纯净的灵魂,回到天堂的乐土一样。那么,是为了赎罪么?之前为什么没有这种行为呢?姜湖想自己可能明白了,他要赎的罪不是杀了人,而是因为张晶的头被他丢了,他没有照顾好那孩子的尸体,他没有把东西摆整齐,在他的意识里,自己做事情不够完美、没有按妈妈的规定把东西放整齐,是比杀人更罪无可恕的事情。

沈夜熙见他呆呆的,于是伸手拍拍姜湖的肩膀:“回魂回魂,下班了。”

姜湖好像没反应过来似的,抬起头仍然呆呆地看着他——话说这个人就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沈夜熙觉得这人眼下的这造型,特别让人有在那脑袋上打一下的欲望。于是他真的这么做了,伸手在姜湖的脑袋上轻轻地敲了一下。

姜湖像是被他敲傻了,捂着头呆坐在哪,琢磨着这是什么情况。

沈夜熙笑了,这人的动作就像是他小时候养过的小仓鼠,一受惊吓就全身僵硬地定在那:“发什么呆?走着,晚上没事吧,也别吃你那盒饭了,都凉透了,我知道有家不错的餐馆,请你宵夜?”

姜湖眼睛立刻亮了:“吃东西?”

他这人颇有那么点喜怒不形于色的意思,真不知道面部表情夸张的美国朋友们怎么培育出这品种的,唯有谈到吃东西的时候,脸上才会瞬间就鲜活起来似的,连语速和动作都比平时快得多——说不定他当时就是让安老师拿食物给诱骗回来的。

沈夜熙觉得自己就像是拿着胡萝卜的人,姜湖这头小驴就老老实实地跟着他的胡萝卜走。他第一千次觉得姜湖这人不一般、深藏不露,姜湖就有本事一千零一次打破他的推断和幻想,以一种遗世独立的呆,游荡在他的视线范围里,做继被干死的兰花、被浇死的仙人掌、被不小心打碎的瓷娃娃、和脏到不行被抛弃的大布偶之后,办公室里最称职、且最有希望长长久久的尽忠职守下去的吉祥物。

至于姜湖……关于人性和罪恶的思考早就被清理到一边去了,他小时候听自己中国大陆区长大的外婆说过一句话,并在之后一直奉为自己的座右铭——民以食为天。于是欢欢喜喜地被沈夜熙拐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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