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地之间,彷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天空蔚蓝,四周静得叫人心慌。

“也许您不方便说出来,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询问后,道子小姐出乎意料地全盘托出。

“——那天我驾着艾克路易,经过瓜生家的别墅前方,恰巧听见了女人的尖叫声。我心想发生什么事了吗?凑近一看,只见庭院前那位家庭教师正与瓜生先生推挤成一团。我本想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就此离开,但那名女子却倒在地上。我不由得下马走近,发现瓜生先生完全慌了手脚。四周—该怎么说才好呢,总之就是散落着美女的艺术写眞。瓜生先生等到大家都去登山之际,让那位女子看了那些照片,然后,似乎是开口请求对方让自己拍摄艺术电影。”

这样的结果我曾隐隐约约思考过。但是眞正听见后,更让我有种难以言喻的厌恶之感。我绝不是在怀疑他拍摄所谓艺术电影的意图。瓜生先生是位热爱摄影的人。但是强迫一名心有不愿又柔弱的对象,实在不可饶恕。

亲眼见到未婚夫这一面的道子小姐,肯定是更加嫌恶吧。

“——结果,那名女子再也没有站起来过了。探向她的鼻息,也已经没了呼吸。瓜生先生则是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如果是我,——定会直接掉头就走,再也不跟他见面。”

“倘若是其他人,我也许会采取其他的行动吧。”

但如今两个家族之间已论及婚嫁,她很难这么做吧。

“可是,道子小姐没有那么做,还打算袒护瓜生先生……”道子小姐摇了摇头。

“绝非如此唷。”

“咦?”

“说明白一点,我觉得这个男人果然也是头劣马。而发生的这件事,就象是我捉住了劣马的尾巴。”

“所以,我才在想,要捉着他的尾巴,将这头劣马耍得团团转。”

“而且,我也希望那名女子的家属问及原因时,能够给他们一个更加恰当,也更能够信服的理由。即便是‘不注意时就在房里晕倒了’这样的理由也无妨。如果那是眞的的话——可是,瓜生先生的内心感到歉疚。最重要的,是被我看见了眞相。所以我就跟他说,刚好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女人没了呼吸,那么无论怎么辩解,家人都会觉得古怪吧。纵然表面上接受了,但如同浓雾般的疑虑,还是会盘旋在家人及下人的心里。而且有人忽然猝死,也必须报警才行。届时瓜生先生就得待在警署里接受调査。被迫坐在硬梆梆的椅子上,被人怒吼,被人审问。”

“听见您这番话,头脑混乱的瓜生先生也只能一口答应——之后便老老实实地遵照道子小姐的计划行动吧。”

“没错。”我吁了口气。

“的确,在看电影的途中,而且又是在检察官面前晕厥过去,任谁听了,都只会觉得是起普通的意外事故呢。”

道子小姐不疾不徐说道:

“——逝去的人,已经无法再复活。我要他答应我,至少对她的亲属,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就说都怪他给井关小姐看了蛇的电影。反正不论拿出多少钱,对瓜生家而言,都是不痛不痒吧。”

道子小姐仰头看向白云。

“妳还有事情想问我吗?”

“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

“即便如此,您还是打算与瓜生先生结婚吗?”

道子小姐的语调依旧不变。

“……这回的事,只是寻常的意外唷。没有任何可以拒绝的理由吧。”

“只要向父亲哭嚷着说不要,那样不就成了吗?”

间隔了一段时间后,道子小姐开口:

“……我呀,觉得自己也是匹劣马唷。所以根本不打算等到千里马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反而觉得,已经捉住尾巴的劣马,还比较容易操控。”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坦白说,其实我不讨厌由里冈先生喔——大概是把他当成一个会对他的迟钝动作感到烦躁,偶尔还会想将他摔到墙壁上的玩具吧。跟那样的由里冈先生比起来,我不认为瓜生先生有好到哪儿去。我也认为,瓜生先生是个满口谎言的人。可是,跟他结婚也无妨。因为若嫁进瓜生家,我便可以过着跟现在的桐原家相比,毫不逊色的生活——跟妳说唷,我呀,很喜欢画。画总是能打动我的心。一旦成了瓜生家的夫人,我就可以随心所欲购买自己喜欢的画。将来,我想用搜集来的画作,开—间小小的美术馆,创造出——个仅属于我的世界。”

接着她问了一个出人意表的问题。

“妳看过卓别林的《城市之光》吗?”

“有的。”

“之前在我们家的电影放映会上,播了这个片子呢。”

往昔天皇陛下甚至曾经亲临桐原府邸,因此宅邸中各式各样的迎宾设备皆非常完善。现在似乎也经常邀请身分高贵的大人,举办电影放映会。

道子小姐的神情,象是在回想当时的画面一般。

“在最后那一幕,双眼恢复光明的维吉妮亚·雀蕊儿,是身处在花店里吧。接着,为了她费尽千辛万苦,四处筹措医疗费用的卓别林正巧经过——浑身破破烂烂,落魄不堪的呢。由于先前维吉妮亚的眼睛看不见,因此她一直以为救了自己的,是位富有的青年绅士。她见到卓别林的模样后笑了。然后为了施舍钱财给他,执起了他的手。这时从握着的掌心触感,她才惊觉到救了自己的人,其实就是眼前的男子。”

“我也记得是如此没错。”

“解说员高声一呼,正是全剧最感人之处。可是,望着这一幕时,乐团的演奏,解说员的话声,全都从我的耳里消失了。我仅看见,发现眞相的维吉妮亚脸上,说不出的嫌恶与憎恨之色。”

忽然,有只蜻蜓轻快地飞过眼前。竟然能飞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呢。只见牠吸附似地停在黑色岩石上。

道子小姐接着说:

“——‘你夺走了我的梦想,抹杀了我心目中的绅士。’她的神情看起来,彷彿是如此的深恶痛绝。其他观众皆单纯地用手帕压着自己的眼角。待众人回去后,我请人再放——次最后一幕让我观看。不须解说员——我们家的人也不感到讶异,心想‘小姐,您竟是这般感动吗?’因为,那是‘名场景’嘛。可是,看第二次时,维吉妮亚的神情已经截然不同了。她的表情已不如我一开始看见的那般惊恐。不仅如此,甚至还牵起卓别林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

蜻蜓紧攀在岩石上,动也不动。

“——也就是说,我呀,是看到了自己的心唷。也就是表示,‘我所作的美梦,眞相不过就是如此’,反过来说,也是表示‘就算眞的有良人出现在面前,在我眼中也只会是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因此我能遇见的,全都是劣马。——而且在千里马的眼中看来,我也不过是匹劣马罢了。”

道子小姐轻站起身,背对向我。

也许是因这个动作而受到惊吓,蜻蜓向上飞离岩石。尔后牠停在固定一个点上,震动着透明的翅膀,最后象是被风运走一般,飞向远方。

重新面向我时,道子小姐已变回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桐原家千金。

“好了,我们走吧。”

从低洼处往上走后,便见到了贝琪的白色制服。道子小姐开朗地朝她挥手,接着向走近的贝琪说:“不好意思,能请妳清空方才的餐篮,然后拿过来吗?”

贝琪偏过脑袋瓜子。“怎么了吗?”

道子小姐轻快地说:“——我在岩石之间看见了浅间葡萄唷。我们过去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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