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案子完全没有解决的迹象,阿露只在町办事处待了两天,便平安回到八百富。她来找阿德,为代为照顾富平一事道谢,才两天的时间,阿露人显得更瘦了,虚弱得像轻轻一戳就会倒。

“阿露,你要振作点啊。”阿德说道。只是,尽管嘴上说着鼓励的话,却无法直视阿露的眼睛,也不敢伸手碰她。

八百富一直没开店,阿露也没有要开始做生意的样子。她拜托阿德,说东西会烂掉,如果有做卤菜能用的东西,看能不能捡回去用。于是阿德来到八百富,一边把南瓜、牛蒡、芋头放进篓子里,一边忍不住往铺子里乱瞄,找起菜刀来。太助和阿露会拿来对切萝卜、夏天剖西瓜、做酱瓜时切瓜的菜刀。

“等我卤好了再拿过来。”

阿德轻声对低头垂手杵在一旁的阿露这么说。

“给你和富平兄吃。阿露,饭一定要好好吃喔。”

阿露没有回答。

当天晚上,阿德赶在澡堂打烊前去洗澡,双臂环抱暖和的身子回到家,只见久兵卫双手揣在怀里,站在家后门口。这几天一连串的事情让久兵卫累坏了,变得人单影薄,简直像抹鬼魂,吓了阿德一跳。

“请进,我来泡茶。”

久兵卫没有上座的意思,在进门处坐了下来,低着头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抬眼,平静地说道:

“阿德,你是我们杂院里的领头,大大小小的事,你都管得动吧。”

“没头没脑的,管理人,您到底想说什么呀?”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这次也烦你帮了不少忙。”

“没帮上什么忙啦!”

久兵卫环视整理得一尘不染的室内,喃喃地道:

“你很能干。”

“被管理人夸奖,感觉怪可怕的。”

“是吗?可怕吗?”久兵卫微微一笑。然后突然小声说道:

“井筒大爷打算把阿露带走,向她逼供。”

阿德倒抽一口气。果然,大伙儿再怎么帮阿露圆谎,大爷还是知道阿露的话并不尽实。再说,阿露的袖子上溅了血。是啊,大爷毕竟是公家的人啊!但是,那正是大爷的职责——

阿德什么话都没说,久兵卫接着道:“太助和一个女人私订终身,你知道吗?”

没听说过。记得太助是——二十二、三岁吧,有对象也不足为奇,只是阿德从来没去想过。

“有一次他来找我商量,说他想成家,问我怎么想。我没赞成。那女人在浅草茶水铺工作。大概是去烧香的时候认识的吧,偶尔会私下幽会。”

“那女人怎么了吗?”

“没怎么。”久兵卫发脾气似地简短回了一句。“只是有这么一个女人而已。”

谈话没有继续下去。久兵卫似乎有些依依不舍,望着阿德一眼便走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阿德才终于明白久兵卫当时是什么心情。卖鱼的箕吉冲进来,激动得口水都快喷出来了,说道:

“不得了了!阿德,管理人跑了!”

“你说什么?”

“管理人连夜跑了!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跑到别的地方?”

“他留了信,友兵卫要念给大伙儿听,叫大伙儿过去!”

不愧是“胜元”训练出来的掌柜,久兵卫写得一手好字。友兵卫断断续续地念出那写得太好而难以判读的笔迹,铁瓶杂院的居民们越听嘴巴张得越大,眨巴着眼,脚生根似地定在原处。

“若我再继续待在铁瓶杂院,正次郎一定会再来闹事。光是太助就已让我万分过意不去,不能再给大家添麻烦,我要离开这里。请大家把久兵卫已经不在这里的事传出去,好让正次郎不会再来。”

久兵卫留下了这些话。可能只带了几件随身物品,家具什物都原封不动地留着。

阿德情绪激荡,心痛得好像要裂开。

原来,管理人昨晚是来向我告别的,要我代为照管。

说什么正次郎,明明是骗人的!哪有什么杀手!那明明是阿露扯的谎!

“井筒大爷打算把阿露带走。”

所以管理人才要走?就为护着阿露,让那些谎话更逼真?

管理人也太好心了!

阿德发狂似地转头张望,在人群里寻找阿露的面孔。阿露不在。阿德转身便往八百富跑。

前门关着,挡雨窗也是关着的,阿露独自坐在黑暗之中。阿德开了后门直冲进去,门也不关,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屁股坐下,但阿露仍自顾自地低着头,动也不动。

“管理人走了。”阿德说道。

阿露一言不发。阿德往她脸一看,在后门射进来的光线里,阿露两眼紧闭,双手搁在膝头,手背上的骨头像骷髅似地突出来。

“管理人昨晚来向我打过招呼,是不是也来找过你?告诉你他要走了,你大可放心圆谎!”

阿露睁开眼,眨了眨。

“要是管理人在这里,正次郎却老是不来,那就太奇怪了。其实用不着等正次郎,大伙儿早就看穿了你的谎话,只是没有证据而已!”

阿德也不知道自己在发谁的脾气,只想把心里的怒火一股脑儿发泄出来。

“你为什么要杀你哥哥?”

阿露的肩颤了一下。

“没错吧?用肚脐眼想也知道!大伙儿嘴上不说,其实早就知道是你对你哥哥下的手了。不然还能是什么?可是为什么?你们感情那么好,为什么要杀你哥哥?算我求你,就告诉我吧!不然我……其他人怎么想我是不知道,但你不说,教我怎么帮忙圆谎?”

阿露无力地垂着头,垮着肩。还以为她哭了,她的眼睛却是干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哑声道。

“因为爹那个样子……新娘不肯来。”

昏暗之中,唯有后门射进来的阳光如刀般锐利。阿露毅然地坐着,让这阳光射穿了她。

“她说不要。爹瘫在床上,她就不肯进门。”

“咦?”阿德重新坐好。“你是说太助有女人?”

“嗯。”

“那女人说富平兄在,她就不嫁?”

“嗯……”

“可是这……我懂了,所以太助说要离开八百富?就跟你吵架了?”

阿露缓缓摇头,喃喃说道:“哥哥说他不会走。”

“说不能留我一个人。”

“那为什么?”

话才出口,阿德顿时明白了。就像挨了当头一拳被打醒一样。富平在媳妇就不进门,可是又不肯丢下阿露离开,那么就只有……

阿德一字一字从齿缝间挤出般,问道:“太助说要让富平兄——永远都不会醒来,是不是?”

阿露瘦弱的背脊,像被吊起来似地一下子僵直住,然后头一垂,哭了起来。

“哥哥说,这样爹也不会受苦,因为爹现在也跟死了没两样。可是我……”

阿露抽噎着说:

“我们商量了好几回。我说不可以,但哥哥就是不听,说没别的办法了,说我也很可怜。爹会谅解的,爹也想要这样。我说那只是方便自己的借口,可是我再怎么说都没用。”

那天早上直到出事之前,兄妹俩还在谈这件事,但双方争执不下,没有结论。阿露睡不着,便下了楼,坐在睡在被窝里的哥哥枕边。

哥哥只知道听那女人的话。凭哥哥自己,绝不会兴起杀死爹的念头。哥哥着魔了。我这么拼命求哥哥,哥哥为什么就是不懂呢?为什么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呢——

“我实在没办法让哥哥杀死爹。”阿露喃喃说道。“既然这样,不如我来阻止哥哥。”

阿德双手紧握,注视着瘦弱的背脊、颈项,以及单薄如纸的肩头。

她想,杀手真的来过了。

只是,杀手不是去找太助,而是来到阿露身边,以阿露的长相、阿露的声音、阿露的手,握起菜刀。

那个杀手,也曾好几次来到阿德身边。当她坐在痛苦的加吉枕畔时,轻拍她的肩。

管理人都知道,都料到了。而我也是……

我不能拿这姑娘去报官。

“菜刀呢?你藏在哪儿?”阿德低声问。

“洗了放在灶下。”

“是吗。你要装作不知道,就这么放着。”

“阿德姨……”

阿露抬起那张哭花了的脸,望着阿德。阿德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晃了晃。

“知道吗?你千万不能从这里逃走,刚才那些话要全部忘记。管理人一定也希望你这么做。谎话一旦说出口,就是一辈子的事,到死都不能松口,知道吗?”

阿露抽噎着,不断点头。阿德狠狠瞪视着破空而至的阳光,仿佛仇敌正潜伏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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