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筒平四郎不是个迷信的人。

自孩提时代便是如此。他常一脚踩在门槛门轨上不当回事,每次都挨母亲一顿好骂。据说踩门槛门轨会为该户的当家带来灾难。平四郎的父亲是个难以取悦的人,给平四郎的脸色比疼爱多得多。尽管当时年纪小,也自觉没趣。大约十岁左右吧,他心想那种父亲不如死了算了,便使劲踩门轨,在上面又蹦又跳的,但那天以及往后,父亲硕大的额头顶上也没降下什么灾难。这令年幼的平四郎大为不满,同时也领悟到迷信之不可信。

如今年过四旬又半,这个信念依旧不变。即便一早临出门时竹皮草屐带子断了,也认为总比走在路上才断来得好。八丁堀的同心宿舍里,单单他一个人在仅有方寸大小的庭院里种茶花。井筒平四郎喜欢茶花,厌恶樱花。

正因他是这样一个人,便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深川北町的铁瓶杂院大门上,含今天在内,连三天都停了一只乌鸦。这事他自然不忌讳,只是停的地方特别,便随口说道:

“那只乌鸦昨天、前天也都在哪。”

小平次紧跟在他身后,圆脸上的小眼睛稍微睁大了些。

“大爷会说这种话,真稀奇。”

“我可不是因为怕倒霉才说的。不过大白天的,町里会有乌鸦很稀奇吧?”

乌鸦什么都吃,脑筋也不差,知道“町”这个有人群聚集的地方就有吃食。然而,乌鸦分明半点坏事都没做,就因为身上被安了“不吉利”的迷信,便人见人厌,常遭石头伺候,棍棒追赶。长年下来,这聪明的鸟儿尽管不明缘由,却也知道自己被町上的人们讨厌,若不是大清早或傍晚,不会在人们看得到的矮枝上歇息、捕食。

小平次也抬头看铁瓶杂院的门楣。这个通往后杂院的小木门微微倾斜,门楣上一列木牌,写着住户姓名与其营生。乌鸦轻巧地停在最靠边的“木桶匠权吉”木牌上。

“我没注意到。原来昨天、前天都在啊?”小平次问道。

“在啊。”

“同一只乌鸦?”

“同一只。你瞧,”平四郎举手指着乌鸦,“右边翅膀上杂了一根红色的羽毛不是吗?好一只爱俏的乌鸦啊。”

没错。那只乌鸦漆黑的翅膀上一抹红线分外惹眼。被人指指点点也不为所动,黑色眼睛眨呀眨的,微偏着头看看平四郎又瞧瞧小平次的模样,自有其可爱之处。

平四郎心想,这乌鸦看来不怕人,但小平次的脸却沉了下来。

“大爷,这乌鸦该不会昨天、前天也停在同一块牌子上吧?”

“这我可就不记得了。”

平四郎以筋骨分明的手搔抓着脖子,笑着低头看小平次。

“你要担心的话,反正都已经来了,就去瞧瞧木桶匠权吉吧!”

小平次没笑。“就这么办。看到乌鸦到处乱晃,感觉怪不舒服的。我记得权吉前些日子闹背痛,这里又没有管理人,要是病倒了,岂不可怜。”

“哎,要真出了什么事,邻居会帮忙打理的。”

迷信的家伙——尽管内心苦笑,平四郎还是点点头,踩着水沟盖往杂院内走去。

正如小平次所言,这铁瓶杂院没有管理人。杂院里只会没有住户,不会没有管理人,但铁瓶杂院偏就是少了个管理人。当然,并不是打一开始就没有。

“久兵卫爷走了也整整一个月了。”

小平次低头走在水沟盖上说道。久兵卫便是不见踪影的管理人。他是在梅花初绽时节消失的,如今天气已相当暖和了。

“明明是出了事才走人的,可凑屋老爷却没再派人来,就这么置之不理,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凑屋是铁瓶杂院的地主,而聘请杂院的管理人是地主的份内工作,也难怪小平次会出言责备。

“大概是人手不够吧,没办法。”

尽管铁瓶杂院没有啰嗦的管理人,但无论何时前来,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这都要归功于在前杂院卖熟食卤菜的老板娘阿德,是她站出来领头的。阿德是个尽责又能干的人,平四郎对她相当信任。只要有阿德在,铁瓶杂院即使没了管理人,也不至于有什么大麻烦。他甚至考虑干脆说服阿德,由她来当管理人,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只不过这么一来,或许阿德的日子会好过些,但平四郎就吃不到她的好菜和便当,这倒是有些令人遗憾。

久兵卫刚走,凑屋的当家总右卫门便派人到平四郎这里打招呼。来人礼数周到,为这次的处理不周道歉,同时表示会尽速安排下一位管理人,这段期间还请多多关照。这番话听起来挺顺耳,且久兵卫失踪一事,背后有无法公开的内情,因此平四郎答应在选出后继人选之前,让铁瓶杂院维持原状;并养成习惯,每天在前往深川北町的町办事处路上,顺道去铁瓶杂院露个脸,问候住户。反正他也要到阿德店里去,花不了多少工夫。由于久兵卫不在,管理人每月轮值得多分担一人份的工作,这一点他也请其他杂院和租屋的管理人多担待些,别为此与铁瓶杂院起争执。因此尽管小平次的指责有理,但就平四郎感觉,眼下铁瓶杂院虽少了管理人,却也没多少不便与不安。

木桶匠权吉的住处,位在杂院最深处。小巷里,丈夫出门挣钱的主妇们也不甘示弱,趁着丈夫不在家的空档忙着做些零工,好补贴家用。平四郎一路穿过内巷,众女子纷纷出声招呼。人人额上冒出汗水,显得相当忙碌。孩子们则是又跑又走,身上的衣服几乎穿不住。然而,来到权吉家门前,这开朗的气氛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静得出奇。

“喔,打扰啦!权吉在吗?”

平四郎叫了门,拉开格子门,屋内比户外还暗。在一片昏暗中,东西杂乱堆置的房间一角,有人赫然惊醒般抬头往这边看。

“这不是阿律吗。”平四郎朝漆黑的人影说。“就你一个人?权吉怎么啦?”

阿律是权吉的独生女,本应在帮忙父亲工作。呃,有点儿事——阿律含糊地应了一声,来到门口。

做木桶是种枯燥无味的手工,少有工匠如权吉这般单独作业。绝大多数是自己当师傅雇人,或是受雇于人。如此不仅可分工,做出来的桶子也容易卖,总的来说,收入也更多。权吉十年前也是受雇于人,但和师傅处不来,到处换工作,最后以现在的形式安定下来。他是以包工的方式,从过去有来往的师傅那里拿材料,做多少便拿回多少,做好再交出去。光靠做木桶自然养不活父女俩,阿律便到茶馆里当女侍。这是平四郎从阿德那里听来的。

阿律直至走到平四郎跟前,才知道来人是谁。一认出平四郎,大吃一惊,满脸惶恐,连忙低头行礼。

“井筒大爷,对不起。”

“怎么劈头就道歉呢。”

平四郎笑着回答,一瞧见从暗处走出来的阿律的面孔,这下换平四郎大吃一惊。上次见到阿律——约莫是一个月前吧?和那时相比,阿律的脸颊瘦得凹陷下去,眉毛稀疏,头发似乎也不再丰盈了。无论再穷的人家,年轻姑娘总有她们的青春俏丽,且阿律素有深川北町第一美女之称,平四郎对此也无异议。但阿律现在却活像一具骷髅。

“也没什么,就小平次啊——”平四郎稍微回头望小平次,“想起权吉背不舒服,便来看看他。”

“是吗,谢谢您。”阿律又低头行礼。“我爹爹人很好。”

“不好的是你吧。”平四郎直言。“你病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阿律的慌张。“是,我先前有些伤风。”

“这可不太好啊。你好像还没好全,瘦了不少哪。”

阿律忸怩不安。

“要是有什么困难,找阿德就对了。久兵卫不在的时候,一切都由阿德管。”

阿律顺从地应声称是,整个人缩了起来,不敢直视平四郎。平四郎无奈,只好道别离开,才转身,背后的格子门就像躲避什么似地赶紧关上。

——一定有问题。

平四郎这么想,但与其质问阿律,不如问阿德来得快。他加快脚步走回巷子。

“瘦得那么厉害,简直像半个死人。”小平次喃喃说道,边说边回头望。“乌鸦果然不吉利。”

那只乌鸦还停在杂院大门上。小平次嘘声赶它,它抗议似地回啼一声,翩然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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